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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那日融月楼深夜遽逢,银灯之下千叶白旁,顾行苇一笔一划缓缓写了五个字,正是:岳家长生简。

      时近立夏,天地气交,瞬息而变。
      方才窗外还是春意烂漫,眨眼之间日光渐敛,黑云层层翻涌倾覆,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顾行苇转头望向远处群山,只见原本青葱浓郁的一片佳树茂林,此时尽为乌霾所遮,忽而叹息道:“只可惜前辈人的苦心孤诣……”
      岳容与面色如霜,却比天色愈加冷沉几分。

      顾行苇话中之意,旁人或许不知晓,他却是心知肚明。
      而细论起来,这又是武林中一件不可说的秘辛旧事了。

      当年邪魔道强压之下,武林盟一寺三帮五派六大世家群英汇集精锐尽出,共往佛陀峰腾蛟堂浴血一战。
      此战持续将近一日,魔教中人虽被赶尽杀绝,武林盟高手却也几乎尽折。最后堂中存活的,只剩白山主和当年的岳少谷主。
      战后两人几经搜查,终于在沧浪教主尸身上搜出一枚材质不明,透如晶玉的寒简。
      是时岳成渊重伤在身,唯白如拭尚留余力,无上武学唾手可得。
      然而他剑心坚稳,境界早如苍山冰雪,澄明无贪。磅礴如山岳崩摧的一剑斩下,却是想将长生简彻底毁去,从此一劳永逸免除争端。
      那一剑夹杂雷霆之势恢弘无匹,将地面三尺土地尽化齑粉,而长生简堪堪裂为两半,再无一丝破处。
      待白如拭要斩第二剑时,他那柄远古传下驰名武林的春冰剑竟铿然而断,折作废铁。
      两人无奈之下商讨,决定将两片半简分别保留,并定下盟约,两派中人绝不可修习简上武学,待百年后作随葬掩埋,惟愿江湖自此抹去长生简的血腥阴影。
      出腾蛟堂,面对门外苟延残喘的武林盟众,两人只说魔头已除,而长生简遍寻不见。以无垢山和归尘谷之声势,他人不敢质疑,更经二十余年隐居岁月,无一丝长生简风波传出,各门派也渐渐相信了。
      后来江湖大势更迭,栖霞派金河帮日益式微,司马家取代秦家成新六大世家一员,千巧殿更是异军突起,隐有将武林诸事尽控掌下的气象。然而细小纷争虽然不断,到底再也没有生出大乱。
      白如拭与岳成渊一句谎言,于武林有无尽功德。
      却在二十八年后的今日,最终毁于一旦。

      岳容与眼神晦暗深沉,静默半晌,突然开口道:“此次西山之行,我必手刃沧浪教主。”
      他平日并不善于表露情绪,此话一出,却似坠千钧铁石,掷地铿锵。整个人霎如宝剑夺鞘英气沛然,锋芒尽数露于人前。
      顾行苇摇头一笑:“岳少侠,看来你想在融月楼买的消息,已无须我的回答了。”
      岳容与点点头,不作回应。
      顾行苇叹道:“其实我一直有疑问,久闻归尘谷固若金汤,今次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他问出这个问题已属僭越,纯粹好奇感慨罢了,也并未期待岳容与回答。不想岳容与沉思片刻,却当真缓缓开了口。

      “归尘谷虽然远离俗世,但也并非完全与谷外隔绝。北方极寒,吃穿用度总有不及,因此每隔三五月都有人外出采买。大约四年前,采买人从谷外救回来一个受重伤的姑娘。”
      顾行苇没料想他真的肯说,一时心头微动,只道:“贵谷心善。”
      岳容与语气平淡无波:“她被救回时身中寒毒,容貌也被毁去。从身形看来不过豆蔻之龄,醒来只说什么都不记得。我娘见她实在可怜,就为她解了毒,取名小忆,还留她作了侍从。”
      “一开始她十分老实胆怯,说话也战战兢兢,做事倒很勤劳。长久之后,便没人对她再留心防。”
      顾行苇点头表示理解:“谁会戒备一个孩子呢?”
      岳容与道:“直至四月前又说起采买之事,她无意间听见,说想跟着出谷去看看。我们并未疑心,由她去了。等采买人回来,却说她半路想起家乡所在,不愿再跟他们回来了。”
      缓了缓,接着道:“归尘谷中一向平和安睦,我们并未往阴谋诡计上想,直到清明去谷主墓扫祭未见到长年驻守的守墓人,这才心生疑窦。扫墓时我娘眼尖,发现前任谷主坟前的泥土竟有翻新痕迹。后来我们寻到守墓人的尸身,却发现他中了和小忆当年一样的寒毒,早已死去多时。”
      他双手骤然攥紧,手背浮出几丝青筋:“我大伯的墓被掘了。而陪葬的半片长生简,不知所踪。”

      他那双平日里淡漠而真诚的眼睛,此时骤然掀起一片怒海狂涛,隐有风暴肆虐。
      风暴尽头,却是一片沉郁的哀伤。
      大伯的容貌已经快想不起来,只犹记得幼年去他病榻旁时,被他大手轻轻抚在头顶的温度。
      天纵奇才,百年以来最有可能修至锻骨天经巅峰的大伯,出谷一趟,却落得心肺俱伤归来。从此沉疴缠身寿数骤减,武功也再不能寸进。即便如此,他依然丝毫没有怨怼,只说能平息一场灾难,死亦得其所。
      如此至善至侠的大伯,竟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顾行苇张了张嘴,看一眼他的表情,饶是平时舌粲莲花,现下也一时打了结。半晌,拍拍他的手,尽量温声的道:“上山之后……嗯,我会尽量助你。”
      他的手并不算温暖,指尖还泛着一丝冷,岳容与眼眸却逐渐恢复澄明,忽而直视他,低声道:“你先前说怕自己武功不济,我也会……尽量保护你。”
      顾行苇一愣怔,却见他长身而起,又往旁边打坐去了。

      窗外狂风猎猎,闪电穿透云层,雷霆乍起间,终于下了今年第一场暴雨。
      顾行苇眼眸为电光映照,一瞬亮如辰星,一瞬黯如灰海。明暗交织时,无数情绪翻涌而出如火焰席卷,又在下一刻为冰水浇熄。
      他抬起右手,举至眼前。这是一支极其修长温润的手,指节分明,肤色白皙。哪怕指腹有不厚不薄的茧,也不折损其优雅之态。
      但总是冷的。
      就如方才触碰岳容与,分明是想安慰他,却反而被他所暖。
      岳容与此人,家事秘辛,武功境界,只要他问起,一无所瞒。作弄他时随口说的话,他也当成诺言。真善到了极点,连欺骗他都似用粗砂磨自己的心。
      他眼神骤凝,蓦然向虚空一握。再张开手心时,却只有一掌的风。

      当晚睡觉时,岳容与才有些傻眼。
      白日他心绪起伏,后来又一直打坐,并未留心原来房里只有一台大床。床虽大得能横滚三个人,到底是严丝合缝一整块,眼刀也割不成双。
      顾行苇沐浴完大大方方往床里一滚,啪啪啪拍着身旁宽广疆域:“岳少侠,你的地盘,别跟我客气。”
      岳容与站在床边,和他大眼瞪大眼乌龟瞅王八,僵硬着没挪一寸。
      顾行苇于是顾影自怜的哀叹起来:“岳少侠,我虽然是个断袖,但我是个极有品格的断袖,又不是野狗撒尿,嗅着是根柱子就行。”想了想,又唔了声,“当然,我不是说你不是根好柱子,但是你这根柱子再好,我也不是狗啊。”
      “……我也不是柱子。”
      顾行苇龇牙一笑:“那你为何还站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岳容与直觉他这话说得十分没道理,但一时脑中全是狗和柱子,也懒得与他争辩。顿了顿,最终还是慢吞吞挪去床上躺着。不过他躺的位置非常讲究,大约再移动小半尺,便可以明珠委地的蒙尘去了。

      夜半,雨声簌簌,衬得室内更加清寂安详。
      顾行苇躺在靠墙一端,身体半蜷,竟当真睡得老老实实。
      迥别于醉酒那日,他脸向墙壁动也不动,只留一个沉静安稳的背影。若不是肩膀随呼吸微颤,真要让人怀疑是尊睡石卧像。
      岳容与听着他的呼吸,轻轻翻了个身。床着实太大,他伸直手臂也够不到顾行苇的肩头。静静看了半晌,才发现顾行苇十分清瘦,光看背影就给人羸弱之感。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从没见他少吃,大鱼大肉从没消停过,就是头猪,也早该喂得体肥膘壮了。难道那些珍馐佳肴都是假的不成?
      说起吃食,又想起他对各地美食如数家珍,信手拈来的本事。也难怪……难怪他喜欢烧饭好吃的人。
      岳容与想到此处,突然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窗外一道闪电破空而至,房间一瞬清晰可视。然而雷声久久未来,一切又尽归于沉默。
      岳容与闭上双眼,不松不紧提着锦被盖到身上,手却渐渐的,浮出一丝凉来。

      次日,封龙崇武台。
      滂沱大雨一夜下完,又是个大好晴天。山色有无倚碧空,直叫人从头发丝清爽到脚趾缝。
      顾行苇再不是籍籍无名的江湖游侠,借着名师东风作威作福,正大喇喇坐在台上翘着二郎腿。不过他先前说也不想太过惹人注目,便挑了个靠左的位置。
      不偏不倚,恰好挑在司马世家和唐家的中央。
      傅君彦和静虚真人在台前叽里呱啦长篇阔论,他听得耳朵长茧,手懒洋洋向后一伸,扮作他护卫的岳容与只好皱眉递上一块杏仁酥。
      一旁的唐五少时不时往这边瞄上两眼,忽然招呼道:“顾兄。”
      他人长得英俊,自来熟起来便也不那么讨人厌了。顾行苇作为一个资深断袖,自然笑着回他:“唐兄。”
      唐五少露着口白森森的牙,一脸真诚的恭维道:“上次得见顾兄精妙剑术,一直十分敬佩。高山仰止,无垢山不愧是武林一座不朽丰碑,”看了看岳容与,又笑道:“就连护卫都是人中龙凤,叫人见之忘俗啊。”
      这马屁拍得啪啪有声,清脆悦耳。更是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招亲会那日,台下看不分明,台上之人却大多见识了岳容与的身手。说这般人物只是个护卫,岂不是诓骗三岁小孩?
      谁知顾行苇厚颜无耻之下,当真露出个哄小孩的微笑:“嗯,我从山里捡的,一直特别好使。”
      他不想说,便没人能迫他说。唐五少脸上笑意一顿,但他也不是简单人物,下一刻便重新谈笑风生,又口若悬河说了一通好话。顾行苇似乎被高抬得十分惬意,眯起眼睛一路点头,余光一扫,却瞥见另一边司马珏隐含怨毒的眼神。
      司马珏不知是不通情还是意难平,竟丝毫不顾及他的身份。腰间别着一把刀,眼里还藏着另一把,一副恨不得上下开花,从他身上刮下二两肉的模样。
      顾行苇默默扯过岳容与的衣袖,挡在脸畔。

      此次武林大会情势不同以往,也不以武力逐鹿宝座。静虚真人总结身前事安排今后事好容易说完,终于捋着胡子功成身退,只留傅君彦一人在台前。
      傅君彦初登盟主大座,面上却无半分兴奋,苦着张脸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无非是向众人表示用过午饭上西山,且不强迫散人一道去。
      然而无垢山的金字招牌悬在头顶三分,众人仍是十分给面子的连连点头。
      说完要散之际,人群中却传出突然一个声音:“傅盟主,归尘谷避世便算了,却为何不干脆叫尊师出山?如果白山主能与我们走一道,想必这件事就是十成十的好办了。”
      定睛一看,却是当日坐在顾行苇邻桌那位使锤子的老头。
      原来他名声不显,却与李建文有旧,因而此次也得了一个靠前位置。而问出这话,不仅是僭越,更是变相质疑傅君彦了。
      傅君彦面上表情微僵,一语不发。台下众人似乎觉得这老头说得颇有道理,也渐渐交头接耳起来。
      一片嗡嗡声中,头上是晴日暖阳,气氛却如阴云渐起。傅君彦正要开口之际,顾行苇突然站起身来,朗声道:“不蛮诸位,家师剑心之坚稳世所难寻,历经数十载锤炼更已臻化境,早已不为红尘事所扰。”瞥了眼傅君彦,忽而眉眼弯弯的笑道:“我师兄深得家师真传,上回李家招亲会露的那几招还完全未用全力。此次由他带领武林盟,诸位有多少颗七窍心都只管放下。”
      说到这里,他表情骤然一肃,铿然道:“我无垢山虽然居高临远,但从未弃武林于危境,此次更是千辛万苦才寻来千巧殿的地形图。二十余年前家师和岳前辈敢为浩然正气披肝沥胆,我辈何尝没有如此气魄?”
      他身姿挺拔立于台前,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正直果敢,声音清越洪亮,更有穿金砺石之色。台下诸人一时被他震慑,方才偷偷瞄着新盟主的女侠们,也不禁红着脸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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