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吴大音

44、离别之夏（八）

　　劫匪一看车内的情况就知道，车里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身上有钱，除了劫财不作他想，可突然冒出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来，还说出了“交换人质”这种他们不理解的话。三个劫匪没上过学，是在街上混了多年的流氓，丁晓梅那时才十七，心思单纯，而且从小学舞蹈，身段优美，长相不俗，被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指责，三名劫匪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他们像抓鸡仔一样把丁晓梅抓下车，然后不顾她的惊恐尖叫，在大庭广众之下，□□了她。
　　可悲剧远没有结束，在侮辱完小姑娘之后，劫匪们似乎觉得不过瘾，三个高大的流氓围着丁晓梅，拿起路边被人丢弃的木棍和自己携带的砍刀，对着她暴打起来。
　　饱受摧残的丁晓梅根本毫无抵抗力，连叫都叫不出来，更别说躲开了。然而自始至终，车里的游客竟没有一个上来帮她。
　　有人说，当时劫匪们为了示威，还对着天开了几枪，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剩下的游客都被吓傻了，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车里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丁晓梅手指被踩断，牙齿也全被打掉，直至被打得头破血流，脸上和身上被刀砍得面目全非，最后，十七岁的小姑娘被这三名残暴的劫匪活活暴打致死。
　　若不是当时有人路过，听见枪响报了警，还不知道三名劫匪会对丁晓梅的尸体做出什么发指的事来。
　　再后来，劫匪被抓住了，游客被救了出来。可丁晓梅的母亲无法承受女儿死得如此凄惨，于是精神失常。
　　如果，当时那些被劫持的游客，哪怕有一个人愿意上去帮她，或者跟劫匪斗一斗，丁晓梅可能就不会死。
　　许辰玉看着报道，手心发凉，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邵阳，只见他也眉头微蹙，似乎也在为丁晓梅的遭遇而震惊。
　　邵阳往下拉了拉鼠标箭头，剪报上出来这样一句话：被劫持的车辆属于红星旅行社。
　　邵阳立刻发了一条信息给陈璐薇，问这次被毒死的人是不是就是五年前被劫持的游客。
　　一分钟后，陈璐薇回到：是，他们是一个□□群里的成员，从多年以前就经常一起旅游。
　　一切似乎真相大白了。邵阳收起了手机，关掉电脑。
　　放在客厅里的人形纸片抖了一下，然后，丁晓梅的身影出现在许辰玉的家中，她垂着头，用满是悲伤的眼神看了二人一眼：“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邵阳不带感情说着：“是，只要把这些资料交给警方，你母亲很快就能被抓住。”
　　许辰玉忽然对丁晓梅道：“你都不痛恨他们吗？”
　　丁晓梅听着他的话，没有任何表示。
　　许辰玉又问：“你当时为什么想到跟他们交换人质？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那些大人都还没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十分想不通，觉得这个女生是不是心眼太大，敢对劫匪说这种话来，换做任何人都觉得这是在挑衅自己，更不用说对方是穷凶极恶的流氓劫匪。
　　丁晓梅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事情发生太快，谁也预料不到后来会那样，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我只知道当时小茹被他们抓住了，我只想把她救下来，她的爸爸四十多才有了她，她才七岁不到……那位叔叔很疼她，小茹也很懂事，旅游的路上我跟她关系非常好，她还送了我一张她画的画做礼物……她被人抓了，车里没人救她，我怎么能不管她呢，我不上去，死的就会是她了……”小茹惊慌失措的哭声似乎还残留在耳边，她怎么能放着那么小的孩子不管呢？
　　“可现在死的是你，你都不怨他们吗？”许辰玉说着，丁晓梅是为了救小茹，但是当她自己受难时却无人帮忙。他忽然有点理解丁晓梅的母亲了，如果自己的骨肉被人那样对待，被那样残忍的害死，换做是自己，恐怕也会无法接受而疯掉吧。
　　丁晓梅低下头：“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会被人杀死……”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如果真要恨，我也只会恨那三个劫匪，毕竟他们才是害死我的元凶……”
　　“无论怎样，你是被人害死的，”邵阳说，“可这不能成为你妈妈杀人的理由，任何人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是死了。”
　　“我明白的……我死了，我知道死亡有多痛苦……而她还杀了那么多人，就算他们有错……可她这么做和那些害死我的劫匪有什么两样？”丁晓梅抓着自己的胳膊，“所以我才不能原谅她……”她就是没办法原谅这样的妈妈。
　　有了资料，抓到杀人凶手也就不难，但至于要怎么给警察解释，如何报案，邵阳全权交给了陈璐薇来处理。
　　A市刑警大队接到了一则匿名举报，说这次的红星事件与五年前一宗抢劫杀人案有关，得到了消息，警察们立刻开始着手调查。
　　这天，邵阳和许辰玉来到一中，陆衡身边跟着彻底成为亡灵的李泽恺。
　　直到这一刻，许辰玉才真的有种“李泽恺确实已经死了”的意识，就连那晚看到李泽恺的尸体被挖出来时，他的感觉都没有这么强烈。
　　就算外表再怎么和生前的样子相同，身上的气息也跟之前不同了，李泽恺完全跟丁晓梅成了一路人。许辰玉感觉心头涌上一阵酸涩，不久前这孩子还活生生的跟邵阳一样，毕了业，考上了大学，现下却是阴阳两隔。
　　丁晓梅跟他们一起见到了李泽恺，李泽恺也看着面前的女生。
　　“我说我当时怎么老是看到你，原来是你是……”他看着丁晓梅的样子，闭上嘴不再说下去。
　　“对不起……”丁晓梅轻声说道，“是我母亲做的这一切……我当时只是想提醒你，可还是来不及……”
　　“不是你的错，那会儿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算你提醒我也没用。”李泽恺面带微笑说着，想到当天自己经历过的事，忍不住收回笑容，骤起眉头，“我已经全部都记起来了，原来那是你妈妈……可是，她为什么非要杀了旅行团的人不可？”他还记得死前，被埋在地下时窒息的痛苦。包括自己在内，那可是十几条人命啊，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让她如此痛下狠手？
　　丁晓梅却不愿说出原由。许辰玉看着默不作声的邵阳和丁晓梅，只好亲口把一切讲给他听。
　　李泽恺和陆衡听完同时沉默了。
　　“我没有怪你，也不怪你妈妈。”李泽恺平静地说了一句。
　　丁晓梅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剩下几人也同样吃惊。
　　李泽恺无奈地笑了笑，看着身边站着的陆衡，感叹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而且，这对我来讲也不一定是坏事吧……”最后一句他说的很小声，几个人都没听清楚。
　　邵阳刚要问他说了什么，手机响了起来，是陈璐薇来电。
　　“邵阳，警察抓到人了，你们快来警局，郑冲也在这儿！”
　　陈璐薇说了这句话后就挂了电话，跟司机一起拦住像疯子一样的郑冲。
　　昨晚警察们就已经抓住了人，审问过后，今早就要把犯人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因为这次的杀人事件异常凶残，死亡人数太多，在社会上的影响必定是巨大的。一大早，警局四周就已被各路记者围得水泄不通。陈璐薇得到了消息立刻跑去查看情况，没想到刚好碰到了连夜赶回A市的郑冲。
　　“你怎么在这儿？”陈璐薇见到迫切地想往人群中挤的郑冲，赶紧把他拉了回来，“你这要干什么？这里可不是你发飙的地方，有什么回去再说！”
　　“回哪儿去啊？我是为了我哥们儿跑回来的！”郑冲眼睛通红，像个狂乱的疯子一般，看着戴着镣铐被警察送上车的女人，他大叫道，“就是那个人杀了阿恺吗？告诉我是不是她？混账！让我过去！我他妈……”
　　“你给我闭嘴！”陈璐薇狠狠踢了他一脚，叫上司机，趁那些记者们还没发现之前，把失态的郑冲拽上了车。
　　郑冲坐在车里，双手死命地抱着头：“阿恺居然死了，他居然会死……”郑冲不敢置信地说着，浑身发抖。
　　陈璐薇没有劝他，她知道郑冲是因为太伤心才会这样，等冷静了一会儿后才问：“郑冲，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我听邵阳说，你前段时间回老家了不是吗？”
　　郑冲吸了吸鼻子：“还能是怎么知道的，老家那边消息不灵通，我是前天看见电视才知道的……我一看新闻上说，阿恺他报的旅行社居然出了事，人全死完了，我一开始还以为电视信号出了问题，报错了。后来我打电话问李泽恺他爸妈，求他们他们才告诉我，阿恺死了……我哥们儿他居然就这么死了！”
　　陈璐薇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安慰道：“郑冲，人死不能复生。不过犯人现在已经被抓住了。”
　　“抓住了又能怎样？阿恺还能回来吗？”郑冲说着，发出一声奇怪的笑声，“我哥们儿出事，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偷偷从老家回来，都没跟我爸妈说，我就想见见到底是谁杀了他！阿恺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居然会被人杀死！”
　　陈璐薇见他这样，无奈的坐在一边叹了声气，却没再劝他，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不多时，邵阳和许辰玉到了，一眼就看见那辆黑色的林肯车。邵阳抓住想要上前的许辰玉，摇了摇头，带着他躲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不过去？”许辰玉奇怪道。
　　“现在不是时候。”
　　两人在不远处看着警局门前，一群记者像是要吞没警察和犯人一样。好不容易将杀人凶手被送上警车，立刻开走了。
　　经过两人时身边时，邵阳看见了车里的那个女人。
　　“那是你母亲吗？”邵阳问突然出现的丁晓梅。
　　丁晓梅用只剩眼白的双眼目送警车离去的方向：“是，那是我妈妈……”
　　邵阳的手机手机又响了。
　　“你们不过来吗？”陈璐薇在电话里说，“人已经被带走了，郑冲还在我这儿。”
　　“我们看见警车了，”邵阳想了想说，“郑冲是怎么找来的？”
　　“他问了李泽恺的父母才知道这里，他是自己一个人坐车从老家回来的，父母还在路上……”陈璐薇声音小了些，“郑冲说他想见见杀害李泽恺的人，不过被我拦住了，我看他状况不太好，你们不来找他吗？”
　　“先不去了，我们还有事，拜托你先陪着他，等他家里人到了之后把他送回去。”
　　关掉电话，邵阳看着眼前的丁晓梅：“你的母亲已经被警察抓住了。”
　　丁晓梅听见这话，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你要把我送走了吗？”
　　“丁晓梅，你要不要再去见见她？”许辰玉忍不住问，“不管怎样，那毕竟是你母亲，虽然她做了错事，可你不再去见她最后一面吗？”
　　他们都知道，做出这样的惊天大案的凶手，被抓后一定必死无疑，而且几乎不会有人可怜她。
　　“我……可以吗？”丁晓梅露看着他们。
　　看着她的眼睛，许辰玉心里毛了一下：“想想办法……见上一面应该没问题吧。”
　　过了几天，在陈璐薇的帮助下，邵阳和许辰玉带着丁晓梅来到了郊外的第一监狱探监。
　　经过重重手续后，二人在狱警的带领下见到了孙云英，也就是丁晓梅的母亲，此次杀人案的凶手。她戴着镣铐，形容枯槁，被狱警抓着按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孙云英见到他们之后，第一句话就说：“我要为我女儿报仇，这就是我活着的理由，仇报完了，我怎样都无所谓。”
　　二人无语。许辰玉发现，这女人的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光彩了，她就像自己所说，只为复仇而活，等人死完了，也就等于她也死了。
　　孙云英早已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可对杀死那十几条人命毫无悔意。她抬起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人：“你们不会是那些死者的家属吧，其实你们没必要来看我，过不了几天我就会被枪毙，你们就算恨我也恨不了几天了。”
　　邵阳看了一眼神色凄凉的丁晓梅，她就站在孙云英身边，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你都不悔改么？”
　　“无辜？他们哪一个无辜？”孙云英听见这话，坐起来愤恨道，“要不是因为他们，我女儿会死的那么惨吗？十几年前我死了丈夫，就跟晓梅两个人相依为命，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她是我唯一的希望，可因为他们见死不救，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你说他们无辜，我女儿就不无辜吗！”
　　“你知道丁晓梅是为了救一个小女孩才会被害吗？”
　　“我当然知道，”孙云英沉重的呼吸着，“就是因为知道这个我才恨！我从小教晓梅，遇见别人有困难时能帮忙一定要去帮他……可结果呢，她是救下了那个小孩，可谁来救她？我女儿也才刚满十七岁啊，她也是个孩子！那些人里哪个不比她大？哪个不比她有本事？晓梅是因为他们死的，可他们却狠得下心无动于衷！看着她被人那样糟蹋！他们就跟帮凶没两样！法律放过了这些人，可我不能原谅！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杀了他们！”
　　邵阳和许辰玉对视了一眼，等待孙云英冷静下来，说：“我们也算是死者亲友，有问题想问你，不过与那些游客无关，我们想问的是李泽恺的事。”
　　“那是谁？”冷静后的孙云英跟失了力气一样，毫不关心的问。
　　“就是被你埋在地下的那个年轻人。”许辰玉说，见孙云英似乎想起来了，他接着道，“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他埋在地下？你知不知道，他跟你女儿差不多大，也是刚刚考上大学，前途无量，是个非常好的孩子，而且他与你女儿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你连他都不放过？”
　　想到李泽恺，孙云英眼神有些恍惚：“我记起来了……我记得那个孩子，没错，他是个好孩子，很关心自己的父母……”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杀死他？”邵阳逼问道。
　　孙云英喃喃道：“这样好的孩子，活在世上就是受罪。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也遇到跟晓梅同样的境遇，不如现在就让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好……”说完，她跟疯子一样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个肮脏的世界，谁都只想着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
　　邵阳的手握成了拳头：“那可是别人的孩子，他是死是活，还轮不到你管。”
　　“谁的孩子都一样……来到这世上，都是活受罪。我给他挖了个坟墓，也算是让他有个归宿吧，不算亏待他了。”
　　邵阳呼吸一窒。李泽恺分明是被活埋的，居然让这个女人说的像在是拯救他。
　　许辰玉也心惊，没想到孙云英的心态居然跟偏执狂一样。难怪她当初会进疯人院，现在就有这种想法，刚刚见到自己死去的女儿时，她得精神失常到什么地步。
　　邵阳深吸了一口气：“就算你为你女儿做了这么多，她也不会感激你。丁晓梅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就算没有她，你也能拥有自己的人生，可没想到她的妈妈却成了杀人犯，而且因为她的死还害死了无辜的人。”
　　“你在说什么，我女儿都死了五年了，你怎么会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看着对面男孩清澈的眼睛，忽然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大叫道，“你……你看见她了是不是？她在哪儿？晓梅在哪儿？”
　　邵阳语气不变：“她一直在你身边，这五年来，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都知道。不过她现在已经走了，你再也无法见到她，她也不想再见你。”
　　他并没有说谎，早在孙云英说出杀死李泽恺的理由时，丁晓梅就回到了人形纸片上，再也没有出来。
　　邵阳像是报复一样，平静地把话说完。
　　孙云英倒在椅背上，眼中连疯狂的神彩都没了，体内的生命仿佛也跟着那点疯狂一起消失，彻底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孙云英被带走后，二人出了监狱。外面阳光正好，不过已经立秋了，太阳不再像夏季那样热得让人难受。许辰玉抬头望向广阔的天，想让自己的心在这无垠的青空里涤荡，荡掉那些奇怪的感情。
　　一个疯狂的母亲，她的情绪也是会传染人的。
　　邵阳拿出人形纸片，让丁晓梅现了身，她颤抖了一下，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要走了。
　　邵阳也不再多说，让许辰玉退后几步，闭上眼轻声念了几句口诀。许辰玉感到一股奇异的气流顺着丁晓梅的身体缓缓流动着，然后，丁晓梅的身影开始变淡。
　　二人都没再说话，看着她一点点消失。
　　最后消失之前，丁晓梅对他们说了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