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亭》阳初yc

5、潇湘（4）

　　日子还得过，时光不快也不慢。少女安分地跟着婆婆拾掇后院、归整药房、打理厅堂，手脚麻利，脑子也极灵光，不出几天就能挨个柜子背药名，研药制药一丝不苟。然而每当一天劳作结束，闲下来的时候，漠上宁静壮美的黄昏也降临了，少女便走出石门，坐在白玉阶上拨弄起琴弦，反复着曲调，不然就是抱琴望着火烧云静静出神。夕照下那晶亮的琴弦似要烧起来，少女晶亮的黑眼珠也要烧起来了，这时鸽子从天边飞回来了，少女的眼光沿着鸽子来的路飘飘忽忽去了，然后融进了消褪的日光里。婆婆看过几次，她觉得是看到了当初的热切，可是它也最终化为虚无了。婆婆眉间的皱纹像是拧得更紧了。
　　“琴丫头，”婆婆拎了石杵叫她，“后院的野麻晒干啦，你去收进来泡壶茶，先送一碗给海老藏。”
　　“琴丫头，”婆婆拉起风箱叫她，“去瞧瞧芦荟汤炖得怎么样啦，再把仙人掌削了皮。”
　　“琴丫头，”婆婆敲着筷子叫她，“早叫你冰了沙棘酒，怎么还没好？”
　　洗衣裳，晒被褥，刷地砖，拣柴火，搓麻绳，打奶茶，……
　　婆婆开始支使少女做各种各样的活计，借以减少她的出神。少女看在眼里，了然于心，也就默默地顺着她的意思忙活的陀螺一样。然而不论怎么忙活，也没见她的气息乱过一下，也没见她平静的眼眸惊扰了半分。哀伤还是哀伤，热切也还是热切，就好像仲夏的白天和黑夜，日光越明亮，就显得夜幕越深沉。婆婆不能叫她不吃饭不睡觉地做活，也就只好随她爱怎样打发闲暇便了。
　　婆婆的胞弟海老藏公公同样满脸皱褶须发灰白，性子却迥异，平日里没声响地在书房一待就是半天，侍弄花草修理树枝也尽是沉闷活儿，而每天雷打不动的必修则是午后坐到潭边拿枚没有饵的鱼钩钓鱼，然后在黄昏时分收起一无所获的钓竿归置回墙脚，等听见了一手养大的鸽子拍翅声响起，便转身进里屋去，乐得清闲地将喂鸽子等诸多事宜撂给安静弹琴的女孩了。少女与他说话也不多，有时送一盅茶，见他在写写画画就顺手帮磨一砚墨。公公年纪大了，笔下却很稳，枝是枝叶是叶，鸽子的尾羽根根分明。少女很喜欢这一大群鸽子，不管是飞去飞还，它们的羽毛上总带着锃亮的阳光，它们咭咭咯咯聚拢在她周围磨蹭她的时候，她能感到太阳的温度直渗进她皮肤里。她弹着琴想的那人，此刻却不在她心里了。
　　或许是等待的日子尚不够久，琴不知等一个人久了会怎样，有次她偶然碰见婆婆独自在僻静的里屋擦拭一堆形制精巧的木偶小人，空气里浮动着细碎的阳光和尘埃，婆婆的目光穿过尘埃落到小人身上，又穿过小人落到未知的地方。琴难以名状，只知那绝不是像她这样的走神，而是比平时更专注于心中某处，将一切其他人都牢牢拒于外。每个人都必然有故事，何况婆婆比她多活了这些年，琴并不好奇，她想，只怕她还远未到婆婆的年纪，她的心要抓牢那一个背影，就得将缠绕那背影的黑暗或者光明都一并装下，莫能拒斥，莫能剥离，而假若她的心无法这样大，唯一之途便是放开了。那么她这些年的执着，又是为了抓住甚么？
　　好在闲暇并不多，而她弹着琴的时候，那个人也是确切装在她心里的。日子便和从前一样过。而婆婆擦拭人偶的专注的模样，她也仅见过这一次了。
　　一天黄昏，鸽子回来的比往常早些。婆婆看了看天，说怕是夜里得刮大风，叫琴丫头去收拾了后院的衣服药草，早关了门睡觉。少女喂完鸽子，哄它们栖到厅里石梁顶上去，又依吩咐忙乎完了后院，回到前厅关门时已近入夜，星子微明，满月初上，将远处高墙后那一城沙筑石砌的建筑群衬得格外幽森。风之国的砂隐村占据了方圆百里内唯一的绿洲，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婆婆提起砂隐，脸绷得死紧。月亮拉高，渐次点亮一座座圆顶，似乎宣告建在这不毛之地的隐村本该称作大漠明珠，少女与那明珠相望却隔绝，只能望着圆顶间的空隙也随之连成一片，黑暗便在里头穿梭不息。琴想起了三年前来自这黑暗的少年，掌间的砂子像是地狱伸出的手，少年用砂子追魂索命，然而任凭那砂子再怎么一次次染满了血，也不过两手空空。她记得少年皱眉望着双手急切想确认甚么的眼神，这眼神她太过熟悉，它同样属于占满她眼底心尖的黑发同袍，她能用琴声按下他练习千鸟的狂躁，却缠不住他带着那眼神迈向黑暗的脚。而当她被狠狠抛下只能以琴弦诉说等待时，当初的修罗却以缄默而沉稳的姿态走进他并不熟悉的光明里，将那眼神化归平静的湖水，只有湖底愈发浓重的黑眼圈，暗暗藏匿了黑夜带来的所有阴影。清风徐来，月华流光溢彩，月影相形。琴对着玉盘一算日子，恰是魂出神隐，百鬼夜行。
　　天外飞来了巨大的白鸟。
　　有零星的爆炸声隔空传来，不一会儿村庄上空开始弥漫烟土，“噼啪”变成了“隆隆”，时有火花迸裂，白鸟在烟云里飞掠，盘桓不去，粗硕的砂臂“倏”地冲破云团，张爪抓向白鸟，乍左忽右竟是十分灵活。远观的少女打了个激灵，这分明是当年摧毁半个木叶的守鹤，然而即使是那场战争，硝烟与废墟也早消弭了痕迹，此时炮声连绵，流火飞溅，倒更像久违的木叶夏日祭夜晚的烟花，悠悠经别年，错过的又何止于此？
　　少女的念想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打断，整个夜空都照亮了，紧接着的巨响深深震撼大地，村庄上空腾起滚滚灰云，呛人的烟土味儿已漫了过来。不久，灰云中爆出一记闷响，先前稍停的“噼啪”声再度鸣响不绝，灰云遮天蔽月，那巨鸟忽然一飞冲天，振翅不过七八，便远远抛下村子消失于东方。而烟障之下，炮火暂歇，人声鼎沸，待灰土稍净，城墙之上可见火光攒动，经久不息。风开始有些大，琴方觉夜深，待转身回去，却撞见婆婆站在门前，神色凝重，目光所眺之处，恰是骚动迭起的村庄。
　　“虽然不知到底出了甚么事，不过自打上次忍界大战结束，砂隐村也算安稳了十几年啦，这次，但愿不是翻旧账才好。”婆婆的声音颤巍巍，像是给她说，又像自言自语。琴不能全懂，试探着问道：“婆婆？”
　　婆婆摇摇头，开始将她往屋里赶：“太晚啦，太晚啦，赶紧睡去。”少女问无可问，只得听话进了屋子，道了晚安，临别又隐约听到一句：“只怕没有几晚好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