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女》念岑

7、乱世

　　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在山东有李密、翟让领导的瓦岗农民军起义，在江南有谢川领导的士族贵族子弟造反，长白山的王薄起义不仅没镇压下去，反而鼓舞了更多的人加入了反隋大营。一时间，反隋呼声浩浩汤汤，风头无两，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一种时尚。纵使底下的人再怎么粉饰太平，父皇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也大约在此时吧，他终于有了一点为君的自觉，觉得下罪己诏也来不及了，天怒人怨，逃不掉了。但又很无奈，想起自己辉煌的前半生，对比落魄的如今，生出无限的感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英雄失去理想，可怜的夸耀着当年的功勋。感叹之余，他又不想以身殉国，还妄图垂死一搏，遂于大业十二年再次出巡江南，美其名曰检验运河，实则做了最坏的打算。
　　母后随行是肯定的，母妃不去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陈贵妃不随同而去就匪夷所思。但据掌事姑姑讲，陈贵妃曾发誓再不回江南，不面对故国故人。父皇走那天，她牵着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破碎的声音随风入耳：“这次我的感觉不大好，像有口痰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今上被困雁门那次也没有这种感觉。我该跟着去的，真的。”低头看看我，复又望向前方，似有幽咽，“上次不能共度难关，这次只怕是死生难见。也好，圣上去了江南也好，那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也好。”她还低低的说了些什么，我却听不见了，风卷裹着树叶呼啸而来，一场大雨就在眼前。
　　这之后的日子平静无波，只是父皇这次去江南只带了几个女人，不符合他以往的风格。宫里在半夜常常听见女人的哭声，凄惨，诡异，像野魂，更像是死了丈夫，哭一哭自己。再后来就是许多宫女偷东西私逃，金银细软，珠宝玉器，能偷的都偷了，偷不走的都藏了。张婕妤和萧淑仪为自己落后于人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好在她们准备的早，把东西搬上马车后，也大摇大摆的驾出了宫门。临行前，张婕妤含泪抱着十八妹，骂骂咧咧，“老娘进宫，本图的就是荣华富贵。谁想那死皇帝连江山都保不住，自己逃命到江南去了。既然如此，老娘又何必在这里等死？不如带着这些钱财出宫再嫁一户好人家。偏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榆木疙瘩，放着自由日子不过，要等你父皇回来。你等吧，咱们走着瞧，你等来的终是他的死讯。老娘劝了劝了，骂也骂了，你不走也就罢了。母女一场，老娘对你也算是尽力了。终归你跟沈妃她们亲近些。”说罢，抹抹脸，敛裾郑重下跪，对母妃道：“沈妃娘娘，这丫头...”几不能语。我母妃却是了然的笑一笑，一贯清冷的开口，“走吧，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会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衣食荣宠一如月儿。”张婕妤这才恋恋的上了马车。
　　令我想不到的是，掌事姑姑也要走，她的理由和张婕妤别无二致，都认为没必要为隋而死，何况，她的《隋帝那些事儿》还没写完，她要当历史的见证人，死不得。临走前，照例向母妃道别，却起了争执。她叫母妃一起走，说可以下江南投奔谢川，我迷迷糊糊的也没听真切，她大意是说凭着母妃和谢川以往的相识，日子可以比宫里过得好得多，而且也能弥补母妃以前的遗憾什么的。母妃却是不肯，怎么都不肯，不言不语，全是掌事姑姑絮絮叨叨，而后母妃摔了一个茶杯才止住她。
　　我去送姑姑时，她还是笑着的，很有些潇洒。她说，平头百姓才不管改什么朝换什么代呢，只要自己有饭吃，谁当皇帝无所谓。她还说，她家乡有个算命师叫袁天罡，推算出李世民日后当大有所为，若隋真的亡了，我可以去投靠李世民。我这模样，他大概看得上，千万别学母妃，死脑筋。最后，她叫我和母妃，还有十八妹和陈贵妃，好好活着，说人生什么事都强不过好好活。这是她牵挂的人，希望日后还能相见。
　　果然，各路“义军”轰轰烈烈了好些年，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攻入长安的还是山西太守李渊，以及他的四个好儿子。时为大业十三年十一月初九，李建成部将雷永吉等人率先入城，随后诸军相继到达。听坊间传闻，在此次长安之战中，李世民部下刘文静出力甚大。随后李渊迎立侑儿为皇帝，被加封为唐王，自任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与民约法12条，至此民心归一。
　　其实，在李渊他们入城以前，老师姚思廉就劝过镇守长安的侑儿，叫他放弃抵抗，减少死伤。陈贵妃也劝过侑儿，叫他不要作无谓的抵抗，大开城门迎接李渊，说不定还能为自己留条好路。只是这孩子犟，说什么弘农杨氏只可战死，决不投降；还说什么自己只要能坚持一阵，等到皇祖的援军来，长安之困就可解；还说什么王族就该为国流尽最后一滴血。说的我们汗颜，就陪着他一起做了这个天真的梦。
　　原本陈贵妃的想法是，现在侑儿是皇帝，即使是傀儡，可只要能坚持到父皇从江都赶回来，事情说不定有转机。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遂一日又一日的坚持着，学着母妃的样子，每隔一个时辰进祠堂祷告。
　　在这期间，值得一述的只有我和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见面。是在花园的一次不期而遇。
　　打招呼的是李建成，今次他穿了件紫色貂裘，头发披散开来，很有些懒散的模样，擎着一把白色纸伞，闲闲开口，“丫头，可有兴趣陪我们再去紫薇楼看看？”
　　这人好奇怪，夺了我家的江山，占了我家的风景，竟邀我去故地重游。是在显示他的优越感么？
　　“不去。”没什么好气。
　　“哟，丫头不领情。”这话是对身后的李世民说的，“难得你一片好心。”收了伞，自顾自的往前走，靴子在雪地里簌簌作响。留下我和李世民愣在原地。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盘算着怎么收场。就见李世民淡淡开口，“上元一别后，阿悠很想再见你。可有空去我家座座？”
　　“没空。”感情我不被李建成奚落，就要被李世民折辱。当我脾气很好么？
　　“其实你又何必这样，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从二世三征高句丽起，隋亡就成必然。这也不是我父亲的错，不是他，还会是别人，而别人对隋室怕做不到如此。”
　　我冷声打断他，“所以我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如今做的一切？那请问将军，我该怎么感谢你们？”
　　他看看我，目光灼灼若有所盼，双手一使力，按住我肩膀，缓缓开口，“嫁给我。”
　　我愣愣的看着他，反应了好半天，打落他的双手，恨然道，“莫说我对将军并无情愫，即便有，我也断然不会做别人的妾室。将军莫不是在开玩笑？”说罢，我还拼出了一个妩媚的笑。
　　他也愣了愣，随后收敛起情绪，仍是不缓不急的调子，“你以为你等得到二世回来？他自顾尚且不及，哪里还顾得着你们的死活？杨侑只是个幌子，我父亲迟早会取而代之。亡国公主的下场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我不过是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罢了，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不用了，我想得很清楚。成王败寇，到时任凭你们处置。要我嫁给你，除非我死。”
　　他似乎气急了，抡起手，我闭上眼睛，准备承受这雷霆之怒。好久没动静，我睁开眼，只见他把手缓缓放下，在身边握成了拳。
　　“罢了，早知道你是个倔丫头，我跟你较什么劲？”似是自嘲了一声。“不过，我总有办法让你嫁给我。除了我，试问，这天下还有谁能陪你在紫薇楼看一夜的烟火？”
　　呵，好大的口气。“不是还有你哥哥么？”
　　“他那是被我强行拉去的。”似乎心情还不错，他低低笑了一声，“丫头，那夜喜欢烟火的，只有你和我。而我，似乎还喜欢你。”
　　那又怎样？十八妹也喜欢我，母后，陈贵妃她们都喜欢我，你能比她们对我更好么？
　　朝他作了个鬼脸，趁他发愣的当口，我迅速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