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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征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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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房的师傅在对比总结商周亡国原由时,曾捋着他的三寸花白胡须,眼含热泪的说:“大抵国之将亡,天有异象,地有异动,而人莫能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投其所好,道路以目,因相沿袭,民不堪命。是人也,非天也!呜呼,罪之于天,岂不谬乎?”我哪里听得懂这文绉绉的话,就跑去问母妃,母妃略一思索:“这约莫是亡国的征兆,你可以去翻翻《墨子》,其中有一章提到了国之将亡必有七患。”略一停顿:“算了,还是去翻《韩非子》吧,韩非明确提到了亡国的四十七种征兆,更详尽。”许是看到我哭丧的脸,母妃无奈的苦笑道:“我忘了,你连《论语》都读不进去,哪有心思看这些?若真想弄明白,试观当今之世。”
“当今之世?不是太平盛世么?”我疑惑。不过母妃已经施施然走开了,她念佛的时辰到了。我却牢记母妃的话,观了当今之世四年,还真是观出许多征兆来。
大业七年,父皇以高句丽国王高元不肯朝见为由,将亲攻高句丽,集百万大军于涿郡,又强征百万民夫运粮械。这下子激起了民愤,邹平人王薄率先起义于长白山。后刘霸道、孙安祖、窦建德、张金称、高士达、翟让、杜伏威等相继起义,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势。父皇一意孤行,觉得攘内必先安外,于次年度辽水,一征高句丽。将号称两百万的大军、史书称之为旷古绝今的军队分为左、右十二路,每日发一军,前后相距四十里,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相连九百六十里浩浩荡荡往辽东迸发。在首次与高句丽交锋小胜后,乘胜追击围攻平壤城,却中了高句丽伏兵之计,不断向鸭绿江撤退。退到清川江时,高句丽大将乙支文德下令部将开闸放出早已在上游蓄好的水,我军毫无防备,淹死无数。高句丽又乘胜追击发动反攻,打得我军措手不及,连连溃败,最后回到国境的士兵不及去时百分之一。
父皇大怒,于大业九年四月二征高句丽,与敌方死耗在辽东城,大有不破辽东终不还之意。六月,杨玄感于黎阳造反,声称只反帝王不反国家,要解百姓倒悬之急。他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一路向东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到达洛阳,东都告急。父皇原本没把杨玄感放在眼里,心想连杨素都败在他手里,何况是他不成器的儿子。可侗儿坐镇洛阳,我那早夭的大哥死前没别的交代,除了要父皇好好照顾他的血脉。父皇也确实不忍看着孙子如同儿子一般,再有他转变了思维,认为攘外必先安内才是正确做法。遂撤兵援助洛阳,很快,洛阳之围解,杨玄感兵败自杀。许是受此事影响,农民起义更加厉害,新加入了孟海公、杜彦冰、郝孝德等。也可见父皇实在不得人心,杨玄感殷鉴不远,起义军依然前赴后继不怕牺牲。因杨玄感不采用李密之计,李密连夜狂奔投靠瓦岗翟让去了。
大业十年,父皇把国内起义军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收拾不了的也让他们自相残杀了,他伐高句丽的雄心又燃了起来。这一次父皇可以说是堵上了全部尊严,顶着国内载道怨声逆流而上,只许胜不许败。高句丽大概也想不到父皇这么能折腾,而他们实在经不起折腾了,遂遣使求和,表示愿意年年上贡,父皇才撤兵。后高句丽国王食言而肥,父皇却因国内起义军风起云涌,无暇顾及。
父皇回来后,大摆筵席,与各位将军论武于太极殿,似觉得出征高句丽很光彩。母妃听了,不过一哂了之,后又专心去佛堂念经了。母后听了,写了一篇《述志赋》,委婉劝父皇偃武修文,体恤百姓,父皇夸了两句文采不错就把它扔了,还冷落了母后好几天。陈贵妃听了,也不大高兴,但表示理解:“想陛下年轻时,平南陈,破突厥,定吐谷浑,何等意气风发!哪受过这气呀,好在高句丽终于臣服,也正好借此机会给不知天高地厚的起义军提个醒。”师傅听了,要求我们写一篇策论,题目是《试论我朝大胜高句丽的原因》,五千字,少一个不行。掌事姑姑和张婕妤见期限将近,我和十八妹一个字也没写出,急得不行,去朝堂上打听消息,说我们可以把大殿上论武的内容略加改动,凑合着交上去。
大殿上论武的内容,据掌事姑姑说,大致是这样的。刘备一代圣主,在曹操和孙权两大人物之间周旋,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却终不免有猇亭之败,白帝之托。想父皇一征高句丽,其情状和刘备出战猇亭何其相似,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父皇能全身而退,而刘皇叔却落得个身死白帝的下场,不能不说父皇英明,指挥才能远在刘备之上。而庞涓作为战国一代名将,桂陵之战一败涂地,声名狼藉。反观父皇二征高句丽,其情状和庞涓率大军包围邯郸又何其相似,只是庞涓中了孙膑之计,父皇却成功解了洛阳之急,可见父皇运筹帷幄之能远非庞涓等宵小之辈可及。而第三次出征高句丽,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赖父皇天纵英明,高瞻远瞩。
掌事姑姑呸了一声,总结道:“如今好人都死绝了,全不复大业初年风气,看来大隋气数将尽啊。”最后一句压的很低,似自言自语。旋即又抬起头,声音哽哽的:“不过两位公主照这么写,也就可以交差了。”几天后,师傅评定作业时,严厉的批评了十八妹。原因是她把题目中的“大胜”抄成了“大败”,师傅为了让她长记性,还拿戒尺在她脑袋上狠狠敲了三下。十八妹有些委屈,一双泪眼嗒吧嗒吧的把师傅望着,师傅不太自在,淹了一口唾沫,解释道:“我打你三下算轻的了,要被皇上看见了,指不定你会受什么罚呢?虽说大胜和大败是一个意思,但眼下还是不要往刀口上撞的好。陛下最近喜怒无常,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说完,摇摇头,捋着胡须慢悠悠走了,只剩下面面相觑的我们。
几月后,方士安伽陁上书,说现在各地都在流行一则谶语,这个谶语的内容是“李氏当为天子。”父皇大骇,整日整日在想究竟是哪个姓李的要篡夺他的皇位,人消瘦了一圈也没想出个眉目来。安伽陁又趁机进言道:“陛下您想啊,天下姓李的那么多,当大官有实力的却没有几个。这句话若灵验,也只能应在他们身上,不如及早杀之,永绝后患。”还进一步分析道:“李密已投奔瓦岗,对我大隋构不成威胁。李渊在晋阳抵御起义军,也算尽心尽力。唯有柱国公李敏,其祖李穆是我大隋头号功臣,父李崇又因为破突厥牺牲而成为英雄,而今他又娶了您的外甥女,得到了乐平大长公主的全部封地。这样的人,如若心怀叵测,那真是•••”
但父皇毕竟记着姑姑的临终遗言,犹疑不定。此事被宇文述得知,恰巧他与李浑积怨已久,认为这是一锅端了李家的好机会,遂进言重伤李浑,并说李浑和李敏这两叔侄最近走得近,常关起门来商量事情,似在图谋什么。又威逼利诱表姐宇文娥英,叫她伪造证据,指证自己的丈夫谋反,可怜表姐性格懦弱,只得照做。父皇大怒,下令把李氏宗族三十二人处以极刑,其余人流放岭南,表姐被囚禁。几天后传来消息说,表姐在狱中大哭大闹,不吃不喝,一会儿说自己做错了事猪油蒙了心,一会儿说母亲怎么死的那样早,疯疯癫癫,狂笑不止。再几天后,巡逻的狱卒发现表姐安静了,走近一看,早没气儿了。头发覆住全脸,身上爬满了蛆虫,墙上有几条蜿蜒的血迹,惊心触目。
“被毒死的也罢,自杀的也好,大周最后一个公主,就这样没了。”姑姑感叹道。那一瞬间,我发现她也老了很多,对宫廷八卦没以前那么热衷了。
再然后,是晋阳官吏不断上书,状告李渊凭借权势,买田造房,与民争利,骄奢淫逸。父皇对这挺满意,置之不理。
“看见了吧,这就是国之将亡的征兆。商逃不掉,周逃不掉,隋也逃不掉。”母妃跪在佛像前,似在祈祷:“只是孩子无辜,我佛慈悲,万望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