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姑姑 ...
-
大业二年初冬,宣华夫人殁。因着她的特殊地位,后宫为其隆重治丧,在绮云宫设了三个月的灵堂,每天前来哭灵守灵的白衣嫔妃宫女络绎不绝,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煞为壮观。那时我三岁,被嬷嬷指导着,恭恭敬敬给她磕了一天的头。小我两个时辰的妹妹,排行十八,边磕边哭,磕完还哭,后来哭晕了过去,在床上躺了两天,此事被传为皇家美谈。我对宣华夫人则压根没什么印象,磕头也是为顺应礼制要求。
后宫聚集了天下最多的女人,自然成为天下最大的八卦中心。在宣华夫人的丧礼结束,年关将近的时候,众嫔妃又一次聚集在母后寝宫,交换她们搜集的情报,分享她们的研究体会,预备对宣华夫人盖棺定论。这其中,萧淑仪率先开口,语出惊人,“臣妾听闻,宣华夫人和先帝有那么•••那么一层朦胧的关系。据说先帝薨逝那晚是宣华夫人随侍在侧的,哎,你们说会不会是宣华夫人,她•••她毕竟青春年少,哪能耐住寂寞,而先皇虽然年近古稀,但毕竟,毕竟•••说不定这样先皇就•••就薨了?”向来心直口快的她,也不免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但却更能惹人遐思。果然,张婕妤马上接口,发表道德评判:“还真是看不出来呀,那么玉洁孤高的人,竟然这么下作!”她的胸口一起一伏,看来义愤填膺。众嫔妃见张婕妤都开口了,惟恐落后,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虽七嘴八舌却是同气连枝的讨伐宣华夫人。
母后见着这一幕很满意,等她们闹得有一会儿了,将手中杯盏不轻不重的放在案上,众人都自觉的安静下来。“够了,陈贵妃还在这儿呢,哪能轮到你们对宣华夫人指手画脚?”说罢,凉凉的瞟了陈贵妃一眼。
陈贵妃缓缓起身,艳丽的脸似笑非笑,语气不卑不亢:“众位姐妹都知道她是臣妾的姑姑,然陈亡时臣妾只有几岁,以后更是在掖庭劳累,哪有机会见着高高在上的宣华夫人呢?即便是陛下怜悯,给了我们姑侄同伴御驾的机会,然分离了这许多年,臣妾对她的品性,可以说一无所知。”末了,顿了一顿,补充道:“诸位请畅所欲言,不用顾念我。”
诸位畅所欲言的间隙,母妃携了我回蒹葭殿。我那时好奇心重,凡事希求弄个明白,正欲向母妃询问此事,母妃却把我丢给掌事姑姑后就自去念佛了,我只好将今日情形告诉姑姑。事实证明,姑姑确实“掌事”,更热衷于掌后宫各位娘娘私事。宣华夫人,陈后主妹,名瑞;陈贵妃,后主女,名婤,两人确是姑侄关系。陈亡后,皇祖命其男族皆发配西北,女眷悉数充入掖庭,不在大赦之列。后来陈瑞被皇祖相中,移出掖庭进阶为嫔,祖母死后更是封她为宣华夫人,掌后宫大小事宜。然而于她家族却没什么意义,一切照旧。后来父皇于掖庭相中陈婤,封为贵妃,陈贵妃说服父皇,不仅免了族人死罪,还将陈氏子弟尽还京师,随才叙用,族人日子这才好过起来。但陈贵妃却记恨上了姑姑,认为姑姑飞上枝头后就只求自己荣华富贵,不管族人死活,害的自己生生在掖庭多蹉跎了十几年。更有些看不起姑姑,认为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分量远甚于姑姑,常出言讥讽她。
“这委实不能怪宣华夫人,只是两帝的脾性不同,两后的气量不同。我想,陈贵妃未必看不透个中道理,只是沉浸在梦里,不愿醒。”姑姑总结道。
“什么梦?”“你父皇给她织的梦,或者,她自己织的梦。”
“不懂。”“你连自己的姑姑都不懂,懂别人的姑姑干什么?”
“那,你告诉我呀。”“好,不过别告诉沈妃哦。”
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姑姑的事。我的姑姑杨丽华,被祖母嫁于宇文贇,从太子妃做到了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再然后亡了国,归来成了大隋乐平大长公主。她和宇文贇感情并不好,常有龃龉,但做太子妃时,武帝还在,宇文贇不敢太放肆,对她还说得过去。武帝薨,宇文贇即位为帝,对武帝的叮嘱置若罔闻,沉湎酒色,暴虐荒淫,大肆装饰宫殿,且滥施刑罚,经常派亲信监视大臣言行,最后甚至五位皇后并立,把强盛的周朝搞得日渐衰微,终于给皇祖篡位机会。和姑姑有关的是,宣帝常常找她的茬,欲置她于死地,却每次都被姑姑机巧化解。有一次,宣帝在朝堂受了皇祖的气,回到后宫即赐姑姑死罪,备好白绫准备亲送姑姑上路。祖母闻言,慌忙进宫,为姑姑求情,以至于叩头到血流,宇文贇看的无趣,才免了姑姑一死。这以后,祖母对姑姑加倍疼爱,后悔自己自负眼光精准,选错了女婿。
宇文贇只当了一年皇帝就禅位于长子宇文阐,自称天元皇帝,姑姑为天元皇后。再一年,宇文贇在天德殿病逝,宇文阐尊姑姑为皇太后。再一年,皇祖废掉静帝,篡夺周朝,建立大隋。算是对女儿的补偿,封姑姑为乐平公主,这是开皇六年的事。并允许姑姑改嫁,姑姑并未同意。
姑姑和宇文贇有一女,叫宇文娥英,是我表姐。出于对外孙女的疼爱,皇祖下旨为表姐全国选婿,姑姑亲自出马,又是注重仪表,又是注重才艺,最终选定幽州总管李崇之子李敏。但他的官阶太低,姑姑就对皇祖说:“我把天下都给了你,只有一个女婿,皇上可否封他个大些的官职?”皇祖一口应承。姑姑又对李敏说:“皇上封你官时,非柱国之职不就。”这样,姑姑利用皇祖对她的愧疚,为女婿谋得了大官,以为这样就能保住女儿一生荣华无忧。
掌事姑姑每说完一事必总结,就像写史书的司马迁每记叙完一人或者一事后,必有一段“太史公曰”。她说:“大长公主诚然是个矛盾复合体。明眼人都知道她对宇文贇一丝感情也无,却不愿令嫁他人,对他们的孽障也是千般呵护。明眼人也知道她对周朝无甚感情,却对取代了周朝的先帝颇多怨恨。真是匪夷所思。”当然,掌事姑姑口中的明眼人,若无特别注明,都指她自己。
那时我小,不懂这些风月和阴谋,只是和十八妹讲起时,觉得有必要体现出姐姐气度,遂深沉的感慨:“大概做女人,叫不得丽华吧,你看阴丽华、张丽华、杨丽华,哪一个不是外面风光,内里千疮百孔?”十八妹更不懂这些,牵牵我的衣角,柔柔的说:“姐姐我们荡秋千吧。”
大业五年,父皇巡幸张掖时,带上了我和十八妹,那时我俩六岁。姑姑难得主动要求同去,却在河西时,经不起暑热,一病不起,死于酒泉,寿未满半百。临终前她似有预感,紧紧抓住父皇的手,用了所有力气,使得父皇微微皱眉。身子略向前倾,恳求道“ 我没儿子,膝下惟有一女。我不怕死,只是深深怜爱女儿和女婿。我现有的食邑,乞求皇上转赐给李敏。”父皇微微颔首,算是答应了她,这才咽气离世。我们回到长安后,父皇命礼部官员置办礼仪,将姑姑与宇文贇合葬在定陵。父皇还下令,后宫一干人等不得谈论半点与姑姑有关之事,违者夷三族。萧淑仪和张婕妤为此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秋,大开定陵,准备将姑姑的樽棺迁入。来哭灵看灵的嫔妃宫女也是不计其数。我站在最前面,并肩的十八妹单薄身形撑起一身白绢,哭的呜呜咽咽,似喘不上气。我只好紧步移向她,预备在她倒地时接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