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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曲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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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药我搁这儿了。你.......”翠柳叹了一口,终是忍不住劝道:“会很疼。公主要不要留下他?终究孩子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懂......”
她摇摇头,端起药盏准备一饮而尽时,一只手伸过来,仿若带着千钧之力,把碗盏扫拂在地。
“见过秦王。”翠柳一惊,福了福身,望了她一眼,犹豫着退了下去。
他携着风雨之势来,身上还穿着月白的战甲,全没了战场上意气风发指挥若定的模样,眼中溢满熊熊怒火,有如死地归来的修罗。
他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与他对视,毫无意外的,对方眼里尽是漠视与厌烦,一如往昔。
他也染上了坏情绪:“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容不下他?想要打掉他?呵,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也是你的孩子,母子连心,你这毒妇怎么下得去手?”用力把她的脸甩向一边,却因站立不稳,他踉跄了一下,发出比哭还破碎的声音:“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却笑出声来,颊边梨涡深得艳丽:“我只当他是个孽种。”
“你......”他气极,像一只即将暴走的困兽,双眼充血,那表情,好像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却终究没有动,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努力抑制住想掐死她的冲动。
冷冰冰开口:“你有空在这里顾影自怜自残自伤,不如去看看你妹妹,你也知道,她快被我们李家人折磨死了。”这样自暴自弃的话,他想,他的爱情约莫快死了,从前他看着她,只望她时时事事顺心,如今他看着她,只想时时事事找她的不痛快。可她不痛快了,他也不见得多么高兴。
她终于主动望着他,无悲无喜,声音飘飘渺渺,隔着数重纱:“哦?”
他不愿再看,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半晌,她低头打开案上书卷,风拂过,一滴泪啪一声掉在书页上,墨渍重重化开。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无其事另翻了一页。
老仆领着我穿过两进长廊,穿过大片稀疏花木,边走边介绍,这些花木是从何处运来,拥有如何的奇香,冬季会如何的傲寒开放,我却感到烦躁。绕过一片枯败莲塘,踏入莲塘上的水阁,四周皆垂了帷幔挡风,躺在藤床上看书的女子抬起头来。我看着她仿似从画中拓下来的一张脸,尽管强打了精神,颜色却白而颓败。
她把书放在一旁,努力想要摆出灿烂的笑脸,看得人心中泛酸。她说:“姐姐你来了。”
我赶忙到她身边坐下,把被子往她身上推一推,再把我的手伸进去握住她的,触手一片冰凉。
“姐姐,我想母亲了。我外公是参军,我母亲是他从战场上捡来的弃儿,从此后就做了他的养女跟在他身边。因为内心深处一直害怕会被再次抛弃,所以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固执好胜,力求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她是个神箭手,边塞十六州没人赢得了她,唯一败了的那次,就是输给了父皇。因着那一次的折服与倾心,使她不顾外公的劝阻,毅然决定嫁给父皇做妃嫔,追随父皇入了宫。母亲不是个坏女人,可惜她有野心,当她发现自己永远取代不了母后,永远被出身限制,永远做不出父皇喜爱的温婉贤淑模样,这场婚姻就彻底变成了悲剧。她开始酗酒、外出、贪财、刻薄、放浪形骸、与侍卫肆无忌惮地调笑......挑战一切道德所能允许的基线。”十八妹垂着睫毛,阳光从缝隙里照射进来,金色淡淡,映得她的眉眼也淡淡。
多么可笑,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地位全系于男人的疼宠有几分。
“由于对父皇既爱又恨,她开始虐待我,后来是母后无意中发现我的身上全是瘀伤,才知道我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于是便强行将我接到她宫里住。母亲认为母后夺走了她丈夫,又要夺走她的女儿,于是大发脾气,在争执中父皇出手打了她一记耳光。那一记耳光打碎了她关于婚姻的全部绮丽梦想。她......就变成了之后你们所有人看到的模样,口是心非。后来她出宫,料想父皇被困江都回不来了,就在宫外自缢了。”
东风再次穿过棉帘吹了进来,我“啊”了一声,感到寒冷,不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拉紧皮裘,惊讶地望着十八妹,人人都道张婕妤没心没肺,出宫高享荣华富贵去了。
十八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的,淡的像要随时消失。
我很疑惑,为什么她要把伤口撕开给我看?
就见十八妹挣扎着坐起了身,我慌忙把靠枕放在她身后,她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一字一字,异常讽刺,也异常沉痛地说道:“听到这里你是否觉得我比任何人都有理由去怨恨?因为我童年不幸,因为父皇不爱我母亲,因为我母亲不爱我......但是,我想说的是,这些通通都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十八妹这样,那带着一丝冷笑的脸,那坚定却又深邃的眼睛,放佛已经看穿了我最隐秘的心事。
“谁生来就会万事如意,一帆风顺?谁一生里不会遇到些这样那样的挫折?谁就得保证必须疼着你宠着你,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谁又规定了这个世界是围绕你而存在?请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你认为自己如此重要?认为亏欠了你的忽略了你的抹杀了你的那些人就得受到惩罚?人难道仅仅只因为自己不幸,就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去伤害别人?”
十八妹改抓为握,将我的手合于掌中,放缓语速道:“所以,我从没恨过我母亲,当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爱惜时,又怎能苛责她不够爱惜自己的孩子?我也从没有恨过父皇,他只是在做自己的选择,有时候选择是很难的一件事,选择了一个,就必然要放弃另一个;我更不会恨母后和沈妃,因为,在我缺失母爱的时候,是她们给予了我做为一个“女儿”所该得到的一切。”
我的睫毛颤抖着,逐渐浮起了泪光,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唇角的苦笑:“你说这些的意思是......”
十八妹也笑了,眼中盛满温柔:“你应该知道。姐姐,放过李世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讶然看了她半晌,终是点了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更是欢喜,语气轻快地开口:“那我就放心啦。姐姐,我大约是熬不到冬天了,我迫不及待想去见父皇、母亲、沈妃和陈贵妃。在那边,我会做个孝顺女儿,把你那份也补上,你不要担心,只管在这边好好过。嗯,我还要嫁个大英雄,要勇敢开口,早早就请求父皇赐婚......”
“你......”
她却朝我做了个“嘘”的动作,用力抱了抱我,亲亲我的额头,在我耳边甜腻开口:“不要难过,姐姐。可惜不能陪你一起走了,原谅我的这次自私。我死后,把我的尸体火化了,收在白底蓝釉的瓷瓶里,把我放到河西我外公家,让我陪在母亲身边。”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分不出心里到底是何情绪。
“真想再留你一会儿,可李元吉快回来了,姐姐你还是走吧。”她偏头看着我,虚白一笑,放佛已不在人间。
我走几步回一次头,看见她坐在水阁之上,叫仆人打起了垂幔,一塘的残荷,一塘的风,塘边有不知名老树,枯败中透出晕黄,是熟透的颜彩,就像从画中走出来。
忽然想起,十八妹喜欢听雨打残荷之声,她最喜欢秋冬。
十二月,长安接连几日大雪,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天地白茫茫一片,透明也圣洁。十八妹死在这一月。
我叫萧遥哥哥帮忙把她的骨灰带到河西,他痛快答应了。看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他眼里闪过自责和难过,悲哀开口:“此去河西后,我便不打算再回长安了。原以为,这迟到的一步终可弥补,却最终回天乏术。妹妹,对不起,还有,保重。”
我回之微微一笑:“不用说对不起,终究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萧遥哥哥,你本就是自由翱翔的鹰,本该找一个知你懂你的好妻子,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快乐恣意,如此才当得起“逍遥”二字,都是我绊着你。此去,千万保重。”
“嗯。”说罢,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往北急速跑去。
李世民见我没打掉那孩子,心中欢喜,常叫人送各式各样的补品来,还听说孕妇多吃水果,生出来的孩子皮肤娇嫩水灵,也叫人捡当时当地的水果来,每日都送。他本人也常来,我早已失去了讽刺他的兴致,把他当空气,他也不恼,只说我这里的茶和饭比别处好些,人在这里也自在些。
我想,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吧。相敬如宾,养子教子,别无所求。
我把陈贵妃留给我的一切,还有谢川的兵符,都交给了李世民。还分别给萧瑀舅舅和望之舅舅去了信,叫他们不要卷入朝廷尤其是皇子的派系斗争中。若实在无法,必须要选边站,不妨站在李世民这边,论胸襟论实力论胆量,他都是优先人选。
第二年二月,李元吉娶了叔父杨纶的女儿月如。这时日,距离十八妹嫁给他堪堪一年,而距离十八妹的死仅三个月,她尸骨未寒,可已无人记得。
三月,长孙悠为王府添了嫡子,阖府大欢喜。六月,我也生下一个儿子,小名阿箫,李世民取得。
人生似乎到此,一切都还可将就。但老天从未给我这么好的运气。九月,侑儿毒发身亡,倒在酅国公府一片血色中,年15,和他小姑姑一样年纪。传言四起,李世民与侑儿的死脱不了干系。
李世民随仆从出现在园中,杨文月正提着红缨枪走出花厅,月白长裙衬着锋利美貌,又恢复了以前一贯的无悲无喜。
红缨枪奔着李世民呼啸而去,去势惊起花间寒风,这样精准的位置,还是成哥哥手把手教成,优雅又致命。她想,这一枪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只是没想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枪头刺来,一动也没动。身旁的小厮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这一枪正中小厮心脏,当场死去。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站稳,握住她持枪的手:“你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她抬头望他,像从不认识他:“为什么侑儿和十八妹死了,你们却还活着,你和李元吉却还活着?”
他低下头看着倒地的小厮,心疼痛起来,无言以对。
枪擦过李世民的袖口,浸出一圈红痕。她看着那微不足道的伤口,想挣脱被他强握住的左手,挣而不脱,终于将郁结在心底的一口血喷出,顷刻,染红他雪白的外袍。他一把抱住她。她趁机咬了他一口,他吃痛,在松开的当口,她拼命向门外跑去。
此刻她就站在巍峨的长安城墙上,高高的髻,绢帛剪裁的花胜牢牢贴住发鬓,银色的额饰间嵌了月牙碧玉。
李世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惊怒和心疼,微微地压抑:“站在那里不要动。你听我解释。”
“不要过来。”一声暴喝,她头也没回,而他真的就不敢再往前走,不再往下说。
“李世民,我是真的想要放过你,可你一直不肯放过我!”
“那个孩子,我给他取名恪,事成昨,心成各。我要他提醒我,这世,来世,我都不会爱上你。”
他急促地打断她的话,近乎狂暴的怒吼:“你给我站那里,不许跳......”
没等他说完,她飞身跳下百丈城墙。真好,这样就能避免,终有一日我会溺在你的柔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