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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妖氛——暮夜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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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穆屏有伤在身,还要去南昌寻那个妙手玉医,当天就辞了王铁人夫妇和乔达赵侃两人,走了水路,往南昌赶去。
妙手玉医姓张,殷穆屏在江湖上听过这个人的名气,却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女人,而且真不负这玉医的名号。脸盘子圆润白净,宛如一块羊脂白玉细细打磨而成。眼睛不大,眉毛疏淡,嘴唇薄如丝线,模样很是温婉秀气。她话不多,平时总是略略弯着腰,还经常抿着嘴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给殷穆屏切了脉,大概视察一番,点点头,她的声音淡淡的,有点姜亦抒平日里说话的味道,“殷哨头是被彻内掌伤了。彻内掌外行看来像村汉斗殴没什么套路,其实内里极其狠辣阴毒,不催外皮,不破血脉,甚至不伤骨殖,单伤人五脏六腑。一旦受伤往往一时极痛,过后渐无知觉,殊不知内里早已伤重,可能一日之间突然腑脏破裂,人倏忽而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很平静的样子。殷穆屏倒也冷静,他就是更加对宋星展的来历感到好奇和担心——这样江湖上也算高难之学的掌法他都通晓,究竟是怎么一个来头?玉医执笔开方,修长的字迹落在暗黄莎纸上。一个黑面皮,脸上有几个小疤痕的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拿着药铡一点点切着药材,还不时起身从后头贴了标签的柜子里取药。
殷穆屏在这些问题上向来大大咧咧,彻内掌打在自己身上,伤了自己的肺脏,他倒没事人一样,玉医让他在医馆后堂的客房静养。他就干脆窝在里面不出来,煎药的事,乱七八糟,全抛给了姜亦抒。赫洛苏亚和林应也跟着在医馆里歇脚。赫洛苏亚还是天天昏昏欲睡的模样,林应也懒得同她讲话。
那个晚上,天还算晴朗,月亮影影绰绰地露着半张面孔,月华清凉叶露凝重。天幕如深色的厚绒布,温柔结实地覆盖了赫洛苏亚的视线。她提着一只瓦罐,轻轻推开殷穆屏的房门。
“谁……”殷穆屏一回头,倒吓了赫洛苏亚一大跳——殷穆屏光着膀子坐在竹榻子上,披散着头发,下身一条灰白的长裤,赤着脚,脚踝上有几条新鲜初愈的伤痕。他的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一条刀疤从左侧的脖颈直延伸到右侧的锁骨上,结实的胸脯和膀子下,肋骨上有一大块凝着血痂的伤口。赫洛苏亚这才想到自己大晚上的门也没敲就那么莽撞地进了一个男人的屋子,这事做的……她涨红了脸颊,慌慌张张地别过脸去。殷穆屏也叫赫洛苏亚弄得有点尴尬,连忙抓了件衣服披上,“姐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他看着赫洛苏亚还是脸红红的不肯回头,抱歉地笑笑掀了下后颈的头发,“天热,闷得慌。姐姐,别转了,我穿衣服了啊!”
赫洛苏亚把手里的瓦罐放在竹榻边的桌上,“给你煮了点瘦肉粥……我看你这几天吃的好像不多……”她顿了顿,一缕金发垂下了挡住了一半脸庞,她的声音很低很低,“那个……殷大人,你怪我吗……”赫洛苏亚这句话憋了很久。洛阳城外素昧平生,殷穆屏帮她进了城。她在宋星展府上受辱,还是殷穆屏出手相助,结果落得个重伤在身。他脚踝上的伤应该就是铰网的杰作,裤腿遮盖住的伤口应该更多。还有他的肋下,他的胸前……赫洛苏亚咽了口口水,低头抿嘴一语不发。她觉得对不起这个人。
殷穆屏倒没觉得什么,摊了摊手,“我看这些都没什么。八成是我和宋星展之间有什么误会吧,和你没关系。”他心里可没幼稚到把宋星展的行为理解成什么误会,江湖和官场的历练本能地告诉他此事绝不简单,可是对这个单纯善良的赫洛苏亚,他还能怎么说。殷穆屏用勺子搅动着瓦罐里的粥,赫洛苏亚又轻轻地开了口,“真的吗……我……”她又开始语无伦次,两颗亮晶晶的泪水,顺着她的睫毛滑落,“我……是不是我给你惹的这些麻烦……”她捂住了嘴巴,抽噎起来。殷穆屏皱了皱眉,他觉得面前这个哭腔的女人真是让他无从下手——安慰?劝阻?我的天,殷穆屏吐了口气,把瓦罐放在一边,想伸手拍拍赫洛苏亚的肩膀,又觉得不妥,只好干巴巴地说,“你想太多啦姐姐,是不是林应又跟你胡说八道了?”
“没……我就是觉得……”赫洛苏亚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我说你啊姐姐,干什么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殷穆屏摇摇头,“还有,别总叫我殷大人了成不?都说了,不是官场,叫我声殷穆屏也没什么。”他把一勺粥放进嘴里,“其实啊……”他欲言又止。赫洛苏亚好歹停住了流泪,殷穆屏指了指床榻,“坐着吧姐姐。”
两个人就那么一语不发地坐在床沿上,赫洛苏亚看着对面的一对蜡烛摇曳着红艳艳的烛光,她回头看见自己的背影和殷穆屏低头喝粥的身影在墙上摇摇晃晃。她忽的想起了些什么,在雍河外的土路上奔走,醒来……也是烛光,温暖……宋星展,那个身影,仿佛就在对面……赫洛苏亚闭上了眼睛,又是两颗眼泪滚落。宋星展那天绝情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掺杂着风雨,火光,摇摇晃晃光怪陆离……赫洛苏亚的脑袋仿佛成了一个欣慰与悲伤交战的修罗场,她都不知道自己哭出了声,知道殷穆屏实在忍不住用手指头敲了敲她的肩膀,“姐姐,到底怎么了。心里不舒服你就说话啊,别哭哭哭的。”他说着叹了口气,也用很低很沉的声音问赫洛苏亚,“姐姐,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想他……”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赫洛苏亚想的就是宋星展!她怎么可能不想这个人!尽管他……赫洛苏亚点了点头。她自从知道宋星展要来江西上任后,内心里就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开心和期待,虽然她隐隐约约感觉殷穆屏等人对这个家伙的出现很是反感。一边是她有愧的殷穆屏,一边是她眷恋的宋星展,她不知如何是好。
殷穆屏叹了口气。屋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殷穆屏手里的勺子刮擦瓦罐的一点点声音。窗外,夏虫咿咿鸣唱,低哑缠绵。
“这么说吧,姐姐……”殷穆屏还是说话了,“我看,你也别勉强自己,有些事情……宋星展那一天能和你说出那样的话,我真是觉得……”他说到关键处就停了。是啊,你叫殷穆屏一个外人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男女情愫,哪是一个旁人三言两语道得清的,殷穆屏还生怕再把面前这个女人再惹哭了,他不说话了。
赫洛苏亚抬起头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她没接殷穆屏的话,伸手拿过了瓦罐,“殷……穆屏,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她对殷穆屏点点头,理了下长发,离开后轻轻关上了房门。殷穆屏看着门口,其实他看不见什么身影了,良久,他转过身。
赫洛苏亚洗干净了瓦罐,推开自己的房门,她动作轻手轻脚,林应就在隔壁,弄出了动静吵醒了她,赫洛苏亚不保证这个对自己一直没什么好气的姑娘不拿刀子给自己一下。她有点奇怪,自己出门之前应该是熄了灯烛的,为什么现在屋里还是有灯光呢?
门吱呀呀地开了。赫洛苏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如果不是瓦罐口的绳子套在自己手腕上,现在瓦罐就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了。
那个人就坐在自己屋里的椅子上,一身夜行的黑衣裤,梳得齐整的头发妥帖地抿在束发冠里。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灵动有神,目光炯炯,像暗夜中两颗闪耀的星辰。他看见了自己,轻轻地笑了,灯烛的光在他眼中带着无尽的情感流转,像在温柔燃烧的火焰。赫洛苏亚感觉自己的腿像被火舌温柔地舔舐到失去力气,她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宋将军……”
宋星展站起来一把拉起赫洛苏亚,“地上凉,为什么坐那里?”他的声音还是如同之前那么沉稳,生动。赫洛苏亚感觉刚刚干涸的眼眶又泛起了湿润。她是一直在想宋星展,可对他的曾经绝情的言语并不是没有怨念,她无数次想过再见到宋星展时自己应该很有气度地微笑一下,“恭喜,宋大人,您现在可真正是位将军了。”然后转身和他保持一个距离。她想着,想着。可宋星展真的出现在面前,伸出手臂将她揽进怀里时,赫洛苏亚所有的构想轰然坍塌,灰飞烟灭。她撇下手里的罐子,一把环住宋星展宽厚结实的肩背。眼泪哗啦啦的决堤而出,她把头枕在宋星展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宋星展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任她的眼泪打湿自己肩头的衣服。
好半晌,赫洛苏亚缓缓推开宋星展,她泪眼婆娑粉面凋零,在烛光下楚楚动人,“那天你为什么……”赫洛苏亚又忍不住一把搂住宋星展的肩背,“为什么……那么对我说话……”她的头埋在宋星展的胸前。宋星展摸着她的头发,“你伤心这个?”
“赫洛苏亚,那天我跟殷穆屏那家伙撒对子,你还偏偏向着他,你呀,你能叫我说什么?”宋星展拉着赫洛苏亚坐下,“对着外人,对着敌手,我还能和你说什么情话吗?”顿了顿,他又说,“今天来这,不就是怕你伤心多想,才来看看你吗。你还真跟着殷穆屏到了江西了。”
赫洛苏亚看着宋星展真诚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再怀疑这个人了,“可是你……你为什么对殷穆屏下那么重的手,他怎么你了啊?还有,你当时手上的那个毒……怎么样不要紧吧……”
“毒?哈哈,殷穆屏那小子弄了点乌鳞蛇的鳞甲熬制的黑色浆液涂在他那个暗器上罢了。没什么厉害,那东西黑得怕人,其实平时就是个做记号的黑墨而已。殷穆屏一身江湖习气,也就会耍耍诡计弄这点小手段。”宋星展摇摇头,“至于殷穆屏……这殷穆屏是和我无冤无仇,但他身边那个叫林应的姑娘,是前段时间袭了御驾,企图犯上谋逆的乱臣贼子!我食皇禄米,又承恩如此,怎能不为圣上分忧,擒拿此等十恶不赦的凶犯?”“可是这与殷穆屏何干?你为什么不直接抓了林应呢……嘘——你小点声,林应,就在隔壁屋里……”赫洛苏亚对林应的感觉一般,如果真是她引起的事端,宋星展抓了她就不再纠缠殷穆屏,她倒宁愿宋星展现在就把林应带走。
“你错了赫洛苏亚。”宋星展摆了摆手,“他殷穆屏在江湖上颇有些门路,如果不先扳倒他,林应很容易就可以藏匿在江湖上逍遥法外。擒贼先擒王,兵家常策。”“这么说你还是要杀了殷穆屏?”赫洛苏亚追问,“殷穆屏是个好人,他也帮过我,就因为林应你就要杀了他?”
“包藏朝廷钦犯要负连坐之责,在朝廷的律法里砍头抄家绰绰有余。”宋星展冷哼一声,“你这么护着他?为什么?”
“你别多想……我只当他是朋友罢了!”赫洛苏亚恨恨地说道,“我心里有谁……你,你还不清楚吗……”最后几个字,赫洛苏亚说的细如蚊足。
一只手掌轻轻搭在赫洛苏亚肩头,“知道,我知道……”宋星展点点头,“可是你错了,殷穆屏这个人你真的了解吗?人心隔肚皮,谁也不好说。一个能和不忠不义的逆贼同行的人,你能说他是个好人?况且他帮你,你就能断定他不是心中另有算盘,在利用你?”最后一句话赫洛苏亚从未想过,她不由得抬起头。
“行啦。赫洛苏亚,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时也不跟姓殷的再动手了。你的面子,我怎么可能不给。”宋星展拍拍赫洛苏亚的肩膀,摸了下她光滑的脸蛋,“不过他要是再……那你也别怪我了,他咎由自取,神仙也救不得。”宋星展缩回手,捋了捋颌下的胡髯,又道,“现在你还是跟着殷穆屏吧。别叫他看出什么破绽,我今天来找你的事情,也不要和他,和别人提起。”“你放心。”赫洛苏亚点头,她又很落寞地低下头,“宋将军……你不能带我走么?”
宋星展抱歉地摇摇头,“赫洛苏亚,此番我来江西上任,是要灭贼剿匪的。军中艰苦,规矩繁多,和我们从雍河回洛阳还不同,你女人家,出入军营诸多不便。那殷穆屏现下里待你也不错,就先委屈你暂时留下吧。他和你非亲非故,到时候我接你走,也没他说半个不字的份儿。”说着,宋星展俯身,在赫洛苏亚脸颊上轻轻一吻。温润的触感让赫洛苏亚半个身子都感到酸麻,她愣愣地,恋恋不舍地看着宋星展轻盈地推开窗子,身影倏地一跃,转瞬消失在黑暗里。赫洛苏亚按着脸颊,久久地望着那个已经看不见的背影。就像,刚刚殷穆屏注视着离去的她一样。
渺远的,一阵悠长的歌声随着夜风飘荡,像呓语,像长啸,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赫洛苏亚猛地想到了什么鬼夜哭的传闻,后脊梁一紧,她看了看窗外,四周浪无人迹,所有的屋子都早已熄了灯烛安寝。赫洛苏亚平复了一下心情,轻轻吹熄了摇曳的烛光。烛火一颤,湮灭在一团凝固的烛泪中,无声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