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言》辽东游魂

16、灭门——道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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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应看着对面的人，确切说，是两个人。
　　和陆阿宛讲话的那个应该就是她的朋友了，他是个模样还不错的年轻人，容长脸儿，下巴尖削略有棱角。一双柳叶眉，虽然生着一对微挑的三角眼，但和他一直抿着嘴巴的神态和模样还不讨厌的鼻子组合在一起，倒也并未显得多么阴狠冷酷。他一身清清爽爽的豆青色圆领，外罩一件暗红的短衣，腰里一只红漆的酒葫芦，摩挲得闪闪发亮，他的长剑就搁在阿宛床脚。而这个年轻人背后，坐着个年纪相仿，打扮更是古怪的家伙。他的头发就与众不同，没留全发，而是剪成了齐耳的模样，鬓角和额前的头发碎碎的，还带点淡淡的棕黄。这个怪人衣服也不寻常，外面是一件浅灰的布直裰，里面衬得却是件鲜红的，后面拖着一个布兜的古怪衣服，质地和棉麻丝帛都不同，看上去更加柔软厚实。他耳朵被罩在一个类似暖耳的黑色物件里，这东西不是毛皮的，而像是金属，还连着一根细细的黑线伸进他的领口。他眼睛瞟着别处，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好像他前面的人的谈话与他毫无关系。
　　陆阿宛的朋友称呼阿宛为宛妹，“宛妹，这就是那个只身去袭了御驾，杀了三十多个护卫的林应？”
　　“是她。一个不动脑子的冒失鬼。”陆阿宛苦笑，“殷大哥，我这也没几天了，就她，拜托你了。”
　　姓殷的青年似乎有些犹豫地看了看目光恢复了冷冰冰的林应，“宛妹，我现在这……”
　　“我知道，殷大哥，我知道你一个官身护着她这么个十恶不赦的逃犯确实为难……可是……我真是没办法了……”陆阿宛的声音越来越低，林应的声音却突然带着几分愠怒响起，“宛姐！他是个当官的？！”
　　开什么玩笑，一个当官的，来照顾我一个企图刺杀皇帝的凶犯！林应咬紧了嘴唇，望着面前这个模样还算周正的“大人”。
　　“大人”挑起眉眼淡淡地望了林应有些愤怒的面孔，点点头，站起身，“不错，在下暗哨哨头殷穆屏，见过林姑娘。”
　　暗哨？林应愣了一下，她也清楚这些角色的厉害。暗哨虽是名义上的官，可他们品级并不高，殷穆屏这样的哨头，也不过正六品，勉勉强强压了知县一头而已。但另一方面，这些人大都出身江湖，拳脚精熟，人情练达，黑白通吃，三教九流都有瓜葛，随随便便一个都不是好惹的。他们平日在民间打探，战时则游走于敌我之间斡旋，表面不动声色波澜不惊，其实内里的能量相当惊人。林应看着面前这个平静的男人，脸上虽然还是一副愠怒的表情，但还是不言语地坐回了原位。
　　殷穆屏看了看林应，收回目光转向陆阿宛，“宛妹，江湖情分殷某人不敢不讲，林姑娘的事我今日就承应下。只是……”他顿了一下，看了看林应，又道，“只是林姑娘也许说好，日后随着我，万不许再图谋弑君了。之前的账姓殷的还有把握弥合，之后捅的篓子殷某可担待不起。”在林应听来，这些不过是一个半官半侠的人不明就里地要挟自己的官腔，她已经没有耐心再陈述自己血泪浸渍的往事，只是冷冷的撇起嘴角，看着对面的殷穆屏道，“殷大人，你吃着皇粮自然不知道我的苦楚，你的家被满门抄斩过？还是你不满十岁就举目无亲？昏君逼我至此，我杀他又有何妨！你胆小怕事，姓林的就不连累你！”陆阿宛的呵斥林应现在已全不入耳，她兀自恨恨地说道，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我满门七十多口的血把洛阳西郊染得遍野赤红，你知道吗？嗯殷大人？”林应的银牙咬住了嘴唇，“我的亲族衔冤负屈落得身后无人祭祀，你知道吗？！你说什么风凉话！”
　　林应咄咄逼人的口气没有激怒这位“官爷”殷穆屏反而笑了，“林姑娘好大火气，听殷某道完。就算你杀了这皇上，谁来主这个天下？难道你林应要坐天下？”这话已经很是露骨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官员是不会说这样犯嫌的话的，不过殷穆屏也不是什么只吃皇粮的角色，他看着林应皱眉，吐气，很显然，这个在仇恨面前头脑有点简单的姑娘并没想过这个问题。良久林应憋出一句，“我不会当什么狗皇帝，他自己的儿子不在吗？混账爹死了，就来儿子呗。”
　　“那他儿子，他孙子就不会弄出冤假错案？”殷穆屏看着有些局促的林应，饶有兴味地继续问道。
　　“我……我不管那些，我只是为了我家的仇恨!”林应恶狠狠地抖出了她的底牌。
　　“那你为何不去投奔外族，干脆造了这狗皇帝的反？”
　　这样简直就是大逆不道的话殷穆屏也不敢说的，他错愕地回头看了看他身后那个至今一语不发的怪人。
　　“你不愿意？为什么，你不想毁了这个天下！”怪人的声音仿佛来自渺远空灵之处，他的目光定定的，注视着目瞪口呆的林应。
　　“你不要装得无所谓，你分得清家国，就不要再图谋杀死皇上了，先下里四海风雨飘摇，稍有不慎必然家国倾覆，你知道的。”怪人的模样其实还不错，古铜肤色，眉眼干净，口鼻挺括，只是他眼中那种难以名状的深邃空灵，包藏千丝万缕欲言又止的情绪，林应看了也不由得后脊梁发紧，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姜亦抒。”还是殷穆屏发话制止了这个叫姜亦抒的怪人连珠炮似的问话，“让林姑娘自行定夺吧。”姜亦抒淡淡地看了眼殷穆屏，没说话，重新戴上那个暖耳一样的东西。
　　林应吞了一口口水，她瞥见了陆阿宛哀求和希冀的目光，是可怜的，柔软的，仿佛她的声音，林应，好妹妹，傻妹妹，别再闯祸了啊！
　　“殷大人，林应也答应你。今后跟着大人，绝不再图谋弑君。只是等风头过了，林应就不再拖累大人，到时候，林应还要执迷不悟！”林应看着殷穆屏，交出了她的答案。林应的内心明白姜亦抒的话，冷静时她也不想毁了这个国家，她是官宦家子弟，幼时也熟读经史子集，知道忠孝节义，可是仇恨，灭门，七十多血亲漂泊无靠的冤魂……家，国，就像时而在火中锻炼得炽热焦灼，红烫滚热的赤铁，骤然跌入冰水中，冰冷沉静，淬火而生，冷热交替翻滚，时而仇恨，时而释怀，亦复如是……她被这种心情折磨了十二年，对外人还要扮出一副为报血海深仇不择手段的冷酷面孔，她累，她觉得没人真正看懂这些，而今天，那个姜亦抒一语道破。可是，林应还是无法真正释怀，她现在只能答应殷穆屏到这个份上了。
　　“如此就成，日后殷某在，林姑娘可安心。”殷穆屏还真是爽快人，不愧出身江湖，寻常当官的不敢翻这个险的。
　　殷穆屏又说，“还有，不用叫我殷大人。不嫌弃，叫声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