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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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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歌
在悠久的昏暮中遗忘,那时候我所听过的歌。
我最喜欢的笔者曾这么说过,世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时间经过就是一种不可挽回的事。
我曾经在一本旧得发霉的相册里看到一张照片,准确的说那本相册里只有这一张照片。而我清楚的记得,那本相册是属于父亲的。
并且这本相册还有一个犹如泛着粉红软糯初恋般的名字。
阿好。
照片背后写着字:07年8月存念。
那张照片应该是在高中或者大学时代所拍,照片里并没有父亲,只有一个相貌俊秀的长发女子,那人一身亮红色连衣裙,犹如盛放的娇艳玫瑰,端正地坐在我家小院的公共长椅上,脸上带着微笑。
可是那微笑没有半点人味,丝毫没有真实感,她眼中满是寂落。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是一张轻盈的纸巾飘在空中,这样的微笑。
在仔细端详后我也无法得出什么关于这张照片的有用结论,只是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表情如此森然的女子。
我只是抬着这照片说故事,这一切只会按我想的发生,我不认识那是谁,大概连这照片都不是真的。我想这是发生在过去的事。
<一> 马不停蹄的忧伤
如果有一天开始不停回忆了,那么就说明自己老了。而如果开始为自己的过去检讨,就说明自己的心再也无法向前了。
第一次与林思远接触是在十岁。虽然十岁前后的回忆我大抵都忘了,可第一次见他的记忆我却意外的清晰。
那时候大家都沉浸在澳门回归的日子,走出门满大街都挂着国旗。一直以来放学回家路上的音像店总会把一首歌翻来覆去的放,但也不会让人听得腻味。“喔,我马不停蹄的忧伤,马不停蹄向远方奔去,马不停蹄,我来到这里。”哀而不伤,颇有些怅然如梦的氛围,没完没了。那段时间,自己总是会驻足听一两遍,感觉整个人都有些惆怅,嗤嗤地轻跟着和。
在回到家之后,我发现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站在自家门口。
少年穿着牛仔裤,手上拿着编制的行李口袋,他发现了我,腼腆地朝着这里笑。
“嗯……好久不见。”
我从背包里翻出钥匙去给他开门,没心思去看他。
他说:“阿好你还记得我吧?去年过年出去玩的时候我们还见过呢。”
不打算理会他的问题,我打开门让出个道,想起昨天邻居阿姨抱怨家里人多麻烦,便仰头看他道:“你要住多久?”
林思远的笑容很僵,他叫了声阿好,却没有再说什么话。
林思远是我的母亲姐姐的孩子,偶尔只能在母亲带我出去玩的时候才看的见他。我们一般无话,所以对他的认识也只是停留在关系微妙一些的陌生人上。
走进屋子后打开电视就开始看动画片,林思远把行李放在一个墙角就坐在我旁边。我们还是无言,他不知道说什么,我也什么都不想说。可能是动画片很精彩也或许是他很喜欢。而没过多久父亲便回来了,我看着还没播完的动画片有些失望。
父亲回来本不惊奇,惊奇的却是回来他大发雷霆。
“你老师告诉我,你们五点半放学,六点钟半思远打电话你才到,学校离这里不过一条街那么远,这一小时你去哪了?进门到现在也是一个小时了,为什么不带你思远哥哥去你的房间?他行李到现在还放在外面。人家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你连一杯水也不给你哥哥倒,今天早上我是怎么给你说的!?”
我的姨妈叫张晓曼,清高自傲得让人不舒服。前几年风风光光的嫁到了广东,可以说除了回乡之外很久未曾联系,没想到去年却与丈夫离异了。她将林思远托付到自己在家乡最相熟的朋友家中,之后自己留在广东打拼,这一住定不知道要住多久。
我无理反驳,只好揉着耳朵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路过林思远身旁时,我说:“走吧。”
林思远拿起行李跟着我去了房间,房间里的书桌旁依靠着一个折叠的钢丝床,那是十几天前父亲叫人送过来的。
我房间不大但放两张床还是绰绰有余,我从自己床底拖出两个塑料箱子,重重拍了拍手上的尘灰朝他说:“我妈给你买的,她说给你放衣服用。”
大概是因为房间太暗他的脸太黑,让我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我却觉得他是真的在笑,真诚且忧伤。
“阿好,谢谢你。”
“不用,我爸说晚上的时候咋俩把床拼着睡,省地。但是中间得先挂个帘子,到时候你可别睡过来了。”
“……不会。”
没过多久母亲便回来了,我在房间边挂帘子边听着他们唠唠叨叨半天拉着林思远说个半天没完,直到我开始做作业了他们似乎都没有说完。
差不多要到晚饭时间了,我放下笔头,正要去拉门。
“思远啊,阿好那孩子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我的动作一顿,有些想要听下去。
“太惯着他了,一点都不懂事。翻年就要十一岁了,也该长大了。”
心里好像有什么堵着的,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像有什么珍视的东西被抢走了似的。
呆愣愣地看着门出神。
林思远十五岁,按照他的年纪他该去读初三,但是在广东他读书读得早,连他自己也要求要去高一。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的床会拼在一起,我晚上总是睡不着,这一天也一样,像许多个夜晚一样。
每晚开着灯睡,要是我在睡得不沉的时候谁关了灯我会马上惊醒。
林思远从外面进来把灯关了。
我说:“林思远你把灯打开。”
林思远没有动。
我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把灯打开。
林思远却温温地对着我说:“阿好,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我闭口不言。
林思远说:“开着灯睡的孩子心灵缺乏安全感,我想我们可以试改掉。”
我对于他这样自来熟的叫法也没有纠正,只是躺下快速的闭上眼睛。
他走过来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握着我的手。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我怕黑怕打雷怕一个人睡。
那一晚,我没有开灯,却睡得很舒畅。
我隐约又听到了音像店那首怅然的歌。
“马不停蹄,我来到这里。”
<二> 怪你过分美丽
在睡前,林思远总是念着从学校里借来的书或者开着他自己带来的收音机放着歌哄我睡觉。虽然那时候听得有些朦胧,可这样的方法却意外的奏效。早上我们一起去上学,学校离得近,放学他还要来接我。
转念一想后觉得其实有个哥哥也不错。
阳春三月,四周的树木越发碧绿葱翠,亮亮的,反射出暮春特有的温存质感。
六年级的学习相比五年级的轻松要严谨得多,一本一本的练习册往下发,六年级还加了一节代管,放学时间也延长了很多。
不知不觉到了放学的时候,我慢悠悠的挪到学校门口。
林思远没有来。
我站在门口自娱自乐了十分钟。
他还是没有来。
“林笕你在等人呀?”
我回瞥,是唐宝明,我的同桌,大概是他十分自来熟的缘故,我们总是相处得特别好。
我点点头还是在张望,这一次终于在人海中望到了,林思远骑着自行车驶过来。
“林笕他是你哥哥吗?”唐宝明满脸好奇。
我想了想摇摇头:“他是我母亲的姐姐生的。”
他似乎明白的点点头:“那就是你继兄。”
我感觉他这么说不对,可也不打算反驳。
大概是阳光被叶子反射得过分刺眼,林思远的脸还是很黑,只要他一笑就看不见眼睛。
这时候唐宝明身边多了个女人,看年纪似乎是他的妈妈,唐宝明站在树荫下笑着朝我大大地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可是唐宝明的脸却没有那么黑。
林思远有些歉意,他说,阿好,我来晚了不好意思。
我表示理解,转身准备回家。
身后传来林思远的声音,他说,下次要是再有人问,阿好可以说我是哥哥。
我微怔,原来他是听到了的。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我们仍是无言,可也没有了原先的尴尬。他骑着车轻轻哼着歌,我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却还是想不起。他表情至为投入,仿佛自己就在里面,旁人拖也拖不出他来。
那天晚上,晚风习习,没一会儿天气突变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窗外的树枝跟着风在摇摆,天色愈发的阴暗。
尽管窗户关的严实,但是轰隆的雷声还是穿透了进来,回荡在整个房间。
我从睡梦中惊醒,一点点的喘息揭示我的惊恐,我睁着眼睛缩在墙角。我不想发出任何声音,饶是开着电扇,却还是满额汗水。
我用被子盖着头,瑟瑟地发抖。
“阿好。”似乎有人在拉我被单。
没有灯,夜晚很暗,我看不清面前人的样子。只是清楚的听着他的一字一句。
“天气真是冻啊,阿好你冷不冷?”
雷声继续,一阵闪电过,我看见了林思远的脸,他离得我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满鼻腔都是他身上的皂角清香。
他看我冷静下来了,他缓缓把我抱住,他安抚着我,一遍遍的拍着我的背,指尖的轻点像是暖流输进了我的血液。
他还在哼着回家路上的那首歌,温柔的哼唱着一字一句,这回我听清了。
“终于花光心计,信念也都枯萎,怪我过分着迷。”
<三> 千千阙歌
小升初的考试很多人都很重视,一考完回家我就昏天暗地的玩。一直到成绩发布的那天是林思远陪我去看的。早上陪我看成绩,林思远下午还要回学校上补习。
他拉着我不停的说,阿好你不要紧张。
我有些无语的看着前方。
终于在他问我要不要喝牛奶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说:哥,我们赶紧走吧,我还赶着回家玩游戏呢。
那一年,仙剑奇侠传少数人熟知,那群人没日没夜的闯关练级对剧情痴迷。
林思远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皮肤还是有些白了,五官变得深刻许多。
他一笑,如沐春风。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那一声哥而动容,还是因为他听了我的话纯属想笑。
找到我的准考号和姓名以及排名,心中划过一丝失落,我似乎分到了离自己较近的学校。
一中。
“阿好,你没有分到跟我一所。”林思远有些失望。
我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你这么婆妈的,我岂不是很倒霉。”
“高中的时候来吧。”
“但那时候你都不在了?”
林思远轻笑了几声,他说,阿好你真聪明。
林思远赶上公交车去了学校,我则选择回家。
家里没有一个人我打开电脑开始没有一点时间概念的玩。没过多久爸妈都回来了,但是林思远还是没有回来。
七点四十分,父亲接了通电话。
简单的浅聊了几句,父亲的表情凝重且担忧:“思远可能这今天都不回来了。”父亲点了支烟继续道:“他们学校已经被隔离了,好像有人发烧。”
我问:“为什么隔离?”
父亲沉吟了一会:“跟非典有关。”
见我还是不懂,母亲说:“这几个月天天都报道一天要死几十上百的人。”
我的心里堵的慌,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心延蔓延开来。
那一年,非典死了很多人,有许多的家庭因为亲人的离去而悲痛欲绝。
我觉得那样的世界离我仍是很遥远。
第二天,父亲接到学校的电话。
“听说发烧的那个人不是非典,学校很多人过了体检,现在学校接触封锁了。”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了。
三中的门口围绕很多人,外面一片嘈杂。没过一会,校门打开了,学生们蜂拥而至,我在人群里一遍遍的搜索,就怕错过他的面孔。
我伫立在人群中,我终于看见了他,他看见了我。
似乎人海茫茫早已变得透明,我的眼里只有他。
他似乎睡得不好,淡淡的黑眼圈,脸色有些发青。
但是他还是笑着,还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向我走来,拍拍我的头,笑着说:“阿好来接我了?”
他的手很暖和,拍的我一个劲的恍惚,我踮起脚尖抱着他。“哥,太好了。”
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憋在心中的气,终于舒了出来。
小学毕业我的个子开始快速上长,但是仍是没有他高。
后来,林思远告诉我,学校为了给他们预防,叫他们天天喝凉茶,他现在看到凉茶都要反胃了。最讨厌王老吉的红罐子。
因为非典的缘故,我们第一学年逃过了军训,于是第二年顺利成章的补训,军训只有七天。
却每一日都度日如年。
在这个没有通讯没有亲人的日子,我过的很是艰难。
梦中我会与林思远骑着单车走过大街小巷,夏天他会请我吃奶油冰糕,冬天他会请我吃肯德基。
“林笕。”
似乎有人叫我,我惊醒。
昨天是最后一天,今天要回家了。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想回家,我想他了。
校车把我们送回学校就解散了,我拖着行李走到校门口,站在中央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我四处寻找。
我看着父亲微笑着走向我,我的心却漏了一拍。
父亲说,晒黑了?
我点点头,忍不住问道:“林思远呢?”
父亲说:“你哥他回家了。”
看着父亲的表情我的心情有些不安:“哪个家?”我听见风的声音在呼呼的刮着,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又重复了一遍。“哪个家?”
父亲摸摸我的头:“阿好,你思远哥哥回广东了,三天前你姨妈接他走了。倒是他把他的收音机留给你了,说是你喜欢。”
怎么可能?
明明只有七天而已啊,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
人都走了我说给谁听啊,我和谁唱歌啊?人都走了我和谁一起听歌啊?
林思远每天都会来接我放学,陪我上学。有时候给我下面吃,带我去广场玩。偶尔晚上带着我听听收音机,听听歌,唱唱歌,他说我不论唱怎样的歌都好听。夏天的晚上他总会给我支蚊帐,半夜起来打蚊子给我抹花露水风油精弄得满屋子味道。现在房间的钢丝床似乎再也没有和我的床拼在一起,它被我荒置在一边结了蛛网。
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开着灯睡觉的习惯。
打雷的时候,再也没有谁握着我的手哄我睡觉。
外面响起了雷声。
我猛然惊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最后只好蒙着被子,逼着自己相信“距离产生美”这样的古语。
打开了那台崭新的银灰色收音机,里面的男声精致得让人感伤。
“临行临别,才顿感哀伤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