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里的天空》莜卡

1、第一章

　　二十六岁那年的秋天，苍迎来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彻灵魂的恋爱。那是如广阔沙漠里发了洪水一般的将其所有都卷入其中滋润干渴又毁坏一切，甚至连雅丹地貌连同戈壁沙石都一并破坏的迅猛恋情。它将旅人的帐篷，骆驼的脚印，吐鲁番的葡萄架狠狠的卷入漩涡，随即泯灭，撕得粉碎带向江河推进大海，一路势不可挡的不可一世。而让他陷入这汹涌洪流的女性秋是一位如夏洛蒂伯特朗笔下的简一样的人。这位女性是个同性恋者，年长他5岁，这无疑是场自取灭亡式的爱情。
　　那年苍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写文字并非是他唯一的出路，家境富裕，从小在充满关爱的环境中长大。也许文字是他唯一能够将灵魂与□□联系起来的工具，除此之外文字也是他对于生命之中任何一个细小的或是庞大的细节赋予实体化的途径。
　　苍向来头脑甚好，从一流大学的法律系毕业，他没有选择当律师而是当作家，在他看来文字比语言更有说服力。这世界上很少有人会放弃律师而当一个小说家，而苍则是坚定无疑。他说他是在为灵魂找出路，也许他从没有想过文学是一回事而生活是另外的一回事。
　　起初苍也去过一家律师事务所打打杂，准备司法考试，最终他还是厌倦了这种生活公式，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公式。如同植物一般的每天喝水，白天光合作用，夜晚呼吸作用，久而久之就丧失热情与冲动。走上写作这条路的契机应该说是他在大学时写的一篇长篇小说被出版社的朋友无意中发现，拿给总编看过之后，总编颇为满意，草草谈过出版事宜之后决定出版，销量竟也算是可观。这或许从某种程度上给了苍踏上写作之路的信心，他本来就是喜欢写文字的，有时候人的兴趣也可以成为谋生的一种手段，这样的人无疑是幸运的。
　　我始终认为苍是那种得天独厚的男人，从各种层面的意义上。无论是生活，工作抑或是感情，他总是游刃有余。一言以蔽之，他就是这样幸运的家伙。然而，幸运的家伙也不是时刻都会顶着“好运”的光环，说起让苍为之坠入恋情的女性名字叫做秋。
　　苍是在一个中午我学校的食堂里这样的跟我形容秋的。
　　“我还没想出能确切形容她的词语，硬要形容的话，她应该像是夏洛蒂伯特朗的《简爱》里的简。”
　　苍在说到简的时候，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类似于憧憬般的东西，原因不明的让我胸口发紧。
　　“那你是罗切斯特？”我问。
　　“唔！”苍一时语塞。
　　思忖了片刻，苍开口说了一句，“我想我不是。”
　　“但是不难看出你在意那个人。”
　　“我想我是在意她，虽然她算不上漂亮，比起以往我的任何一个女朋友她只算得上普通。”
　　“但是，你还是喜欢上她了......”
　　我喝了口水，看向窗外蓝得淡薄的天空。
　　“她很有魅力，不是表面上的那种。”苍说。
　　“那你算是幸运的，有的人和爱人生活了一辈子，直到埋进同一个坟墓都没能发现彼此表面之下的魅力。”
　　我转过头看着苍。
　　“我有种预感，这次的恋爱比以往的要让我悸动一千倍一万倍不止。”苍看着我说，眼瞳里的热情源源不断，如同火山喷发之后的岩浆炽热而粘稠的汇成洪流。
　　“那我祝福你。”
　　我浅笑着，喉咙里有种干涩的苦味，原因不可知。
　　顺便一提，我恋上了苍，作为一个女性对于男性基于爱情之上的情感。
　　认识苍实属偶然。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准备考硕士研究生，每天都泡在图书馆里，苍没事的时候也会去图书馆找些书看，总是会碰见同一张面孔，一来二去自然就熟络了起来。最初对苍的印象，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看，个子也很高，有些偏瘦，带着黑框眼镜显得人更儒雅了一些。这个人对穿戴不是很讲究，万年的格子衬衣罩在T恤面外，有点破的牛仔裤，脚上瞪着一双棕色翻毛的圆头皮鞋。毫无品味可言的打扮，虽然是这样但是却意外的让人在意这个人的存在。那一年的苍，二十四岁。
　　秋天来的时候，我和苍徒步在秋天的樟树下，枯黄的树叶偶尔落在脚下。像这样走在一起，我们也许会被路人认为是身边众多情侣中的一对，尽管我们不是这种关系我还是喜欢和苍在一起。喜欢和这个人交谈，而且话题源源不断，内容宽泛，关于人生，关于生活，关于文字，关于文学，关于语言。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能和这个人永远的在一起该有多好，生活在一起，组成家庭。当我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人。但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呆在这个人的身边，只要能和这个人见面就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我喜欢苍看着我的时候面容上荡漾出浅薄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我无法揣摩出其含义，也许只是他一个惯性的表情，但是却仍可以让我产生某种错觉，这一刻的笑容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
　　“笑什么呢？”我手指的指腹轻轻戳了下苍的额头。
　　“总感觉看着你就像是自己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没有真实感。”
　　透过苍的黑框眼镜，我在他的眼瞳里可以看出单纯的澄澈，不掺杂一点点对于异性的情欲。也许正如他所说，他不会用男人看女人的角度来看待我。
　　“这是在赞美我？”我问。
　　“难道不是赞美？”苍学着我的样子反问。
　　“我可不像你说的那样，虽然被你称赞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总觉得你的说法有点夸张。”
　　“呵呵。”
　　苍轻笑了起来，眉眼如嫩草上的晨露鲜亮亮的。
　　“哪里学来的讨好女孩的招数？还是说拿我来做练习试探我的反应之后再去讨好那个Jane？”
　　苍了解我的言语向来刻薄，他也总是一笑置之。
　　“你不知道？你冷漠又落拓，灵魂里却饱含激情。其实我是欣赏你的。当然你长得也好看。”苍说得认真。
　　“但是你却不喜欢我。”
　　我的视线与苍的交汇，他有些诧异。
　　“我喜欢你。”
　　虽然听起来很动听，苍的表情也很真诚，但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人联想到跟爱情有关的感情。
　　“我知道，一般程度的喜欢。”我喟叹。
　　“你总是这样让人摸不清头脑，话语里带着玄机。”
　　苍将双手背向脑后，仰起头望向头顶的蓝天。
　　稍倾，我们都不再说话，不是没有话题而是我们在享受大自然的声音。我和苍总是在这方面很有默契，该什么时候开始话题，该什么时候停止，每一次都恰到好处。苍说这世界上总会有个人和自己是心灵相通的，这个人不见得是恋人，我想对于我来说他就是那个人。
　　我穿着新买的马丁靴在枯萎的落叶上，像是踩在一具具就要腐朽的残骸上，身边叶子落地沙沙作响的声音宛如遗言一般，既悲惨又有些浪漫。秋天果然是凄美的季节，我心里这样想着。
　　苍在我身旁缓步，鞋底沙沙作响。他在路旁的露天咖啡店停下，问我，“喝杯咖啡可好？”
　　我点了点头。
　　落座之后，苍叫来服务生要了两杯咖啡。
　　“我去趟洗手间。”苍起身说着。
　　我凝视着苍的背影，万年不变的格子衬衣外面套了一件蓝黑色军装式风衣，这风衣还是我陪他买的，因为太瘦的原因吧，感觉像是衣服套在晾衣架上一样，没有穿在人身上的实在感。
　　我看着被风吹落的树叶想起发生在去年这个时候的事情。时间断裂，随后断点被放大。
　　那天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苍打来电话说他要去参加大学朋友的联谊，我问他可有像样的衣服，他说只是去凑个人数罢了，没必要大费周章。我笑了，想想也是苍本来就不注重外表，如果要是在穿衣上下一点点功夫的话也不至于让别人拉去联谊充当候补。虽然这样但是苍还是颇受异性欢迎的，因为脸长得好看个子高挑就算穿着没有品位还是一样会受到关注。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和苍约了在咖啡厅喝咖啡。问起联谊的事，他说虽然是大学时代的朋友但在大学的时候也只是一起喝酒的朋友，说起当天的女孩子倒是有那么一个让他觉得有点可爱的。那女孩子起初不怎么爱讲话，熟络了之后倒也变得健谈了起来，虽然谈不上幽默话语里倒也让人觉得愉快。苍是那种不随便对女孩子出手的人，自然只是交谈之后只当是一个谈得来的朋友的而已。结束之后，两人互留了电话，再接下来便没了下文。我笑他其实是很想把那女孩带回家的吧。他也坦言不讳，确实事后有些后悔，但也仅仅只是后悔那么一下子而已，毕竟一夜情这种事情只是□□上的慰藉。如果是一夜情的话，到酒吧里找对象更合适，甚至可以不必知道对方的姓名，年龄，职业，家庭住址。天亮之后仍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做回陌生人。我说他还真想得开，要是我就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一夜情这种事情对于我不适用。和陌生人身体交缠，这种事我是没办法做到的。苍笑了，像水一样的清淡。他说有时候谈恋爱是一回事，□□却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是谈恋爱就要身体和心灵完全融合，如果只是简单的处理□□只要身体得到快感和发泄就足够了。苍说的这些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在我身上不适用。
　　之后一天夜里，苍打电话说跟他在联谊上互留电话的那个女孩子某一天给他打电话约他一起喝咖啡。我说你去了？他在电话里咯咯的笑了起来，我能想象得到他笑起来的样子，笑容一定是像清晨的雾霭一样的沉静又带着一点朝阳般的和煦。他只对那女孩子说手头上有工作没有时间，以后有机会再联络。我说这样会不会太可惜了，毕竟也曾认为那女孩有点可爱并且有那么一丝后悔没把她带回家不是。他说那也只是一时的后悔，毕竟不想要跟没打算变成恋爱对象的女性纠缠不清。这还真是苍的一贯作风，能够把恋爱和上床分的很清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个人了吧。
　　时间的断点消失，随即被重新连接。
　　苍坐回到椅子上，交叠上双腿撑起下巴盯着我，问，“你刚刚在想什么？一直在发呆。”
　　“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去参加联谊的事情吗？”我问。
　　苍看了我一眼有点困惑，这毕竟是已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记得。你刚刚就在想这个？”
　　“对，我就在想这个。”
　　“那你想出什么结论来了，小姐？”
　　“我在想那女孩子当时在给你打电话之前必定是心怀期待的，没想到会被拒绝吧。”
　　“你在替她惋惜还是在替我惋惜？”
　　苍轻笑着推了推卡在鼻梁上的眼镜，苍的鼻梁很高也很笔直架上眼镜竟有种无法言语的和谐和美感。
　　“惋惜倒是不至于，毕竟你不是那种不择对象出手的人。”
　　“我可以当你是在称赞我么？”
　　苍的唇角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很美好的弧度。
　　“听起来像是称赞吗？我只是在某些方面认可你的这种做法。”
　　“你还是一样的冷淡。”苍有些无奈。
　　确实，我是个淡漠的人甚至性格可以称得上有点别扭，但是这些并没有妨碍到苍和我之间的友情，又或者说我是唯一一个可以解读他心灵的人，在一点上我也感到颇为神奇。其实我并不善于洞察身边所有的人，苍只是少数中的一个。
　　苍推了下眼镜，说。“嗳，现在这个季节从你家窗外望去景致一定好得没话说。真羡慕啊！”
　　“还好。”我说。
　　我住的地方离市中心稍微远一些，那是两室两厅的新房子。当初考虑到房子周边被树荫环绕，空气和景致都不错想都没想就决定买了下来，当然出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相较之下，苍住的地方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的单身公寓，因为是拿自己的钱对于这点上应该住的很心安理得吧。苍其实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也不怎么喜欢逛街，会选择住那样繁华的地段完全是因为工作需要。他通常会在某些方面将现实和精神层面的东西分的很清楚，在这一点上，我就不行。我更注重精神上的愉悦和享受，哪怕会给现实带来诸多不便和麻烦。我有时会觉得苍更像个大人而自己则像个任性的小鬼。
　　我是个对任何事都挑剔的人，苍则相反。在物质上，他的要求是尽量的简单。还记得新家刚刚装修那会，我总是要他开车拉我去各个装饰材料市场，这样一来可以有人给我建议，二来又省了打车的钱。最初是这样想的，我说过我是个性格有点别扭

　　的人，通常情况下别人的建议都不能发挥效用，我总是习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这样一来苍基本也就算是我的车夫，对此苍却好像完全不介意。他有他做事的一套理论，他更像是将这些当做收集写作素材的工作。我总是无视周遭的人和事物，苍正好相反，他能很好吸收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无用的东西，并将这些充分的利用。
　　“还记得你搬新家之前吗？装修新家那会。”
　　“记得，那会你真是帮了大忙呢！”
　　苍盈盈一笑，唇角随即出现一个美好的弧度。
　　“笑什么？”我问。
　　“我在想我怎么会和你这样的人搭上关系，想来我自己都困惑。”
　　轻笑起来的面容上有些许波澜。
　　“我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我实在无法从你这话里分辨你是在夸奖我还是怎样。”
　　“想也知道我是在夸奖你吧！”
　　“抱歉，我真的没听出这个意思。”
　　“你看，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领域你都是个崇尚享受的人，无论从任何一个细节都能看出你的品味，说实话在我身边很少有像你这样有品味的人，大家通常可以穿第二天的不算脏的袜子继续工作，但是换做你就做不到。也不会有人为了几块地板，几块瓷砖跑遍整个城市，我身边会这么做的人除了你之外估计不会有其他了。”
　　“很感谢你将我这种别扭的性格归结成品味。”
　　“其实这倒也不是件坏事，要是形容的话应该怎么说呢？我现在一时半会还想不出来。”
　　“就像是希特勒无论走到哪都要带着他的浴缸，其实浴缸哪里的不都一样，梵高为了作画割掉左耳其实将耳朵堵上也可以，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别扭得有点另类的人。是这样吧？”
　　苍听了我的比喻，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倒是没有你想象力那么丰富，能讲得出这样的比喻你果然不简单。”
　　“是吗？那谢了，你的再次称赞。”
　　“喂，你总是这么冷淡。”
　　苍收敛起笑容，斜起眉眼看了我一眼，有点无奈的叹气。
　　苍是个好脾气的人，无论是怎样尖酸刻薄的言语他总能笑颜以对，这是他身上一点可爱的品质，犹如一件圆润的陶器，胎质和釉面一样光滑而细致，表面的釉色不至于太过于明艳光亮也不会黝黑暗哑，那是带着沉着的粽栗色，由内向外的散发着晶透的明亮，一眼望去就能看到这种品质在性格里沉淀着的亘古不变的内容。
　　喝罢咖啡，苍驱车将我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