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绛唇》施婉

1、第一章

　　一颗脑袋，又一颗脑袋，从后门微微打开的缝隙中探了出来，两个一般大的女娃儿眼见无人，立刻从门里跳出来，小心阖上门，一溜烟就跑了。
　　“小姐呀，记得要认路啊，不然就要迷路了。”
　　“知道了，我也怕回不了家的，遗香，你还认识那条巷子吗？”
　　“嗯——应该就在墨石斋附近的一条街拐进去吧。”
　　“那走吧！”
　　叶青鸾时年十二岁，与一般闺阁少女一样天真温婉，只因一次与母亲拜佛归来，无心撩开轿帘，却见一路乞丐乞讨，心生怜悯，一直想找机会施以援手，父母亲每月施银，还是有那么多的可怜人。
　　怀里揣着自己攒的零用钱，心想不管能买多少馒头，能吃一顿也好吧！
　　五十个！青鸾开心极了，没有想到能买那么多，看到他们吃的欢快，越发喜悦，馒头分发的也就愈加轻快。
　　“给你。”一转头，却是一个衣着整齐的高个子男孩，他不思议的眼神盯着青鸾，并不言语。
　　青鸾拿着馒头的手就那么举在半空，打量着他，心想，怎么看都不像乞丐，随即有些尴尬，　　　“那个……我……我看他们可怜——”
　　“我不是乞丐。”他平静开口，听不出语气。
　　青鸾的脸一下就红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遗香手中的馒头已经发完了，看到青鸾呆立一旁，又有一个男的在她面前，以为青鸾被欺负，立即上前，张开双手挡在青鸾前面：“不准欺负小姐！”
　　“遗香！”青鸾被一吓，跳起来，一把拉住遗香往旁边，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遗香听罢立即用手捂住了嘴巴——原来小姐把人家当乞丐了！眼睛不停地瞄向他，似是怕他会打人。
　　“两位姑娘不要怕，暮云他也是好人，也常来送吃的。”一个老乞婆开口道。
　　青鸾听罢，安下了心，却又好奇。看来他来了不止一次了，但他的衣着整齐，质地又非精良，不像有钱人家。
　　“我在墨石斋帮工，是王老板让我送些吃的来的。”他读出她眼中的困惑，便自行回答了。
　　“墨石斋？我和爹常去啊，怎么都没有见过你呢？”青鸾问道。
　　“我一直在内堂。”他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俯下身关切起老乞婆。
　　青鸾看着他与乞丐们交谈，又施银子又赠食物，虽不曾见过他，却也油然而生起一阵好感，不由地看着他微笑起来。猛然一惊，糟了，已经出来好久了，再不回去就要被爹发现了。于是把手上未发完的一些馒头交到他手上：“帮个忙吧！我要走了！”说完拉起遗香就跑，惹得遗香一路大叫慢点慢点。
　　他楞在那里，旋即有些了然，她，莫不是偷跑出来的？
　　“遗香，到底是哪里啊？”青鸾担心不已，后悔不该拉着遗香匆忙乱跑，如此一来，反而花了更多的时间在找路上了。
　　“小姐，你之前就不该横冲直撞嘛，把我都弄的记不清路了，别忘了，我也不常出来的，哪像小晴姐，晃荡的那么熟呀！”
　　“好了好了，别说了。还是好好想想吧。这条路刚刚有没有走过啊？”青鸾有些责怪自己，四周看着，拼命回想出来时是否来过这里。
　　“找到墨石斋就好了。”遗香自言自语，眼睛不经意的一转，看到了一个人影。
　　“小姐！”她立即拉拉青鸾的衣袖，“是那个人！”青鸾问着是谁呀，眼光随着遗香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在巷子里遇到的那个男孩。
　　“他说他是墨石斋的人，找他就能认得路了！”青鸾想着，拉着遗香穿过人群走到了他的身后。
　　“抱歉。——”
　　他听闻一声叫唤，回头，见是她们，一脸愁容，正用期盼的眼神看他。是什么事？他微微皱眉，不知她们想干什么。
　　“我们迷路了——”青鸾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开了口便一下红了脸。
　　他笑了，原来如此。
　　“我送你们回去。”
　　“你……送我们……回去？你知道我们是谁住哪里吗？”青鸾惊讶，他认识她吗？她可是根本就不认识他呀，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吧？
　　“叶小姐和令尊来过墨石斋，我在店里见过叶小姐，只不过叶小姐每次来都专注于书画，不曾在意不相干的人罢了。”
　　青鸾瞪大了双眼，充满难以置信，是的，她是进了墨石斋就沉心看那些字画，却也不是如若无人在旁的境地呀。
　　“我说过我一直在内堂做事，偶尔会在大堂，见过叶小姐两次，叶小姐并未在意。”他补充道。
　　“是——是这样啊。”青鸾又感到不好意思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
　　“走吧。”他伸出了手，友好地笑着。
　　＃＃＃
　　“不！”她叫起来，梦里的她就要伸手，想阻止，拼命地想推掉向他伸出的手，却什么也抓不住……
　　“砰！”茶几上的茶壶和杯子被扫落一地，梦也醒了。青鸾从睡榻上坐起来，心依旧在猛烈地跳动，身体也不住地发抖。这是第几次了？怎么从他出现后就一直梦到他？还——还都是他的好？虽然不再是曾经的凌虐的噩梦，可是那么温暖的梦境会让她慢慢懈怠掉复仇的坚定不移。不想……不想……那样呵——一张倾城之颜上满是疲倦的神情，脸色苍白，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坚定的光闪烁不定，她缓缓将首埋在双臂间靠在蜷曲的膝上。
　　“秋暮云……”闷闷又露着哀怨的声音从蜷曲的人儿身上发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死爹娘，为什么？”
　　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推门进来，见到地上的碎片，吃了一惊，迅速收拾起来：“小姐，怎么了，只是午睡一下，也还是做噩梦了？”看到青鸾抬头，满头的汗水，有立即丢下正在收拾的碎片，拿起帕子给她擦汗。
　　青鸾轻轻握住女子为她擦汗的手，扯了下嘴角，“没事的，遗香，我没事。”说着接过了遗香手上的帕子，“我自己来吧。”
　　叫遗香的面纱女子应了声，俯下身继续收拾残片。
　　“遗香，今天是二十几了？”青鸾放下手中的帕子，瞧见了遗香脸上的面纱，立即问道。
　　“小姐，今天二十八了。”遗香将残片收拾到托盘上，端到了茶几上，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闪出了笑意。
　　　“又是月末了，你该去沈大夫那里了。”
　　小姐果真是为了她。
　　青鸾拉她坐在自己的身边，揭下了遗香的面纱。
　　一张秀丽白皙的脸显现了出来，可是左脸上一块丑陋的紫色胎记破坏了白璧之美，虽然颜色很淡，却仍是叫人扼腕叹息。
　　“看，已经几乎要隐去了，要是被人瞧见，可不好了。”青鸾的手抚上那个胎记，一股歉疚自责浮上了她的眉眼，越来越深。“都怨我不好，明明是绝等姿色，却要被隐藏在这胎记之下。遗香，你怪我吗？”青鸾口气幽幽地，两条修长的眉拧在了一起，眼里有了雾气。
　　“怎么会呢？”遗香一笑，“小姐是要保护我，我怎么还会怪小姐呢。”遗香的手拭去了青鸾眼中溢出的泪，“我呀，当年要不是老爷和夫人收留，小姐待我如姐妹，我看我早就饿死街头了。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更何况，我现在根本就帮不上真正的忙，还让小姐在这里受苦，我都不知道以后到了黄泉，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呢！”说完，泪已泛滥。
　　“不许这么说！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已经该是我欠你的了。”青鸾摇头，抱住了遗香，“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遗香是她身边最亲的人了，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家中突遭横祸，仍是对她不离不弃，当她决定到这烟花之地，也誓死相随，可是青鸾怎么舍得叫她也堕入地狱？
　　遗香的美貌若是被虔婆瞧见，还会不动脑筋？遗香是清白的女儿身，绝对不可以。
　　若是面有残疾，留下做侍婢，例钱不用虔婆付，总该无话可说了？于是青鸾授意沈今玄用特制的药汁在遗香左脸上绘出一个胎记，但凡如何用水都褪色，只是会自然淡化，所以每过一月，遗香必须重新上色。
　　“小姐，秋暮云又来了。”遗香迅速眨了眨眼，让眼里的湿气消失。心中上下不安，忖度是否要告诉她，许久的思量，仍旧开了口。
　　女子原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紧紧抿住双唇，手也开始颤抖。
　　“小姐，还是由我去打发了吧！”遗香再一次后悔在她面前提起了那个名字，原本，是多好的两个人，可是却——
　　“还是什么都不说么？”
　　“就说——”青鸾的嘴角微微上扬起来，“我昨夜陪刘大人太久，起不了身。”
　　“小姐！”遗香惊诧，小姐是怎么了！以前，是叫她什么都不用说赶他走就好了，现在却……
　　“你就如此说，他会走的。”青鸾转过身，脸上还停留着一丝微笑，带着嘲讽，对他？是对自己吧。起身走向梳妆台，拿起梳子，开始一下一下的梳头，“去吧。”随即不再言语。
　　“小姐……”遗香轻轻叫了声，面纱下的脸看不清表情，站了一会儿，“我去了。”
　　关上门后的遗香，靠着门，泪水一下湿透了面纱。
　　“遗香？”角门外的青衣男子见她出来，立刻走上前，“青鸾呢？”见她身后无人，眼中露出无尽的失望，“她还是不见我。”
　　“秋暮云，小姐她恨你，我也恨你。”遗香说着，不带任何情绪的言语，望着他的眼神却是如数九寒冬。
　　“遗香！”秋暮云心中抽痛，握紧了双拳，“为什么不相信，不是我。”
　　“那你是相信老爷真的谋反吗？得意门生？”遗香淡淡说着。
　　遗香讽刺的话更加刺痛了他的心。深深吸了口气，仍是表明来意，“我要见青鸾。”
　　“小姐她不想见你，她——”遗香有了些怒气，几乎要将小姐要她说的托词说出来时硬是生生地咽了下去，“你不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吗？那就带着皇上给的银子，晚上来大把大把的砸吧，小姐的身价可是很高的。”遗香说完，丢下了站住的秋暮云，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关门的“嘭”声，宛如扩大了千倍万倍教他头痛欲裂。
　　心情沉重，步履蹒跚，走至正门，红底金字，硕大的牌额：“玉琼楼”刺入他的眼，刺到他的心。青鸾啊青鸾，你如此这般，让我如何向老师交代啊！怕是老师在天之灵也会痛心疾首！秋暮云喟叹一声，仰起头想化去眼中的泪意……
　　“遗香姐，那个男的是谁呀？经常来，刚开始老见他在门外转悠，问他却不答话，近些天居然点名找采玉小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就找你了，他是真的认识你们呀？”一个小丫头见到遗香进了门，立即上前打听，一脸的好奇。
　　“秋彤，他不是什么好人，找小姐也没有什么好事，无非和那些客人一样，想占小姐便宜罢了。以后他来，你直接打发就好了，不必再叫我了，再来小姐可就要怪罪我了。”遗香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带过。看到秋彤歪着头猜想，推了她一把，“你呀，快去做饭了，不帮冬雪的忙吗？一会儿姑娘们就都起来了，到时又要被训了。”
　　“呀！”秋彤跳起来，“冬雪要生气的！又要骂我买了食材就都丢给她！啊呀！嬷嬷的燕窝还没有泡！”碎碎念叨完，和遗香道别就立即脚底生风了。
　　“呼——”遗香微舒口气，这个秋彤，单纯可爱，幸好想事情总像是少根筋，嘴巴又不乱讲，才放心和她深交些，至于冬雪，就心思细腻了许多，性子有沉静，不喜交谈，什么事情都眼看的分明，却又三缄其口，遗香对她甚有好感，和下人们之间，就属这两姐妹能算是朋友了。但关于小姐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说的，一来是不想让再多人知道，二来，也许不知道会对她们好。
　　又是一天开始了，遗香从前是多么喜欢夜晚，小姐教她念诗，下棋，可现在呢？夜晚成了梦魇，小姐脸上在笑，一直在笑，很美很美，可是没有生气，就像是美丽的瓷娃娃，让人惊艳却冰冷。
　　老天，不要那么快就到黑夜呀！遗香祈祷着。

　　玄药铺坐落在离京城最热闹的地段最最西边的一条小的街道上，附近是熙熙攘攘的村落，再距离村落不远就是郊外了。从外面看，门面是小得可怜，却是内有乾坤，里屋非常大，房间足足有四五间，却有三间是放满了书。主人沈今玄不是志在赚取诊金和医药钱，所以并不在乎门面，脾气也不是怪异，只能说是少言寡语，有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他年纪轻轻就精通医理药学，却从不告之师从何处。
　　今天是二十九了。他心里道。望了望了天，算了下时辰，心想应该快到了。正想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的药铺走来，于是转身进去准备。
　　“沈大夫。”遗香到了门口，轻轻叫了一声，抬脚正要跨过门槛，却脚下一软，“啊——”，眼看就要跌倒，却在一瞬间被沈今玄扶起。遗香拍了拍心口，笑道，“幸好沈大夫有功夫在身，不然我可摔得难看了。”
　　“怎么了？”沈今玄看了眼她的腿，问道。
　　“啊——是在刚刚转弯的时候被一个孩子撞了一下，摔到了膝盖，进门的时候竟一时脚软了。”遗香解释道，“不碍事的。”
　　“嗯。”他点了点头，将铺门关好，领遗香进了内屋。
　　“沈大夫，又要麻烦你了。”遗香摘掉面纱，等沈今玄替她重新描绘胎记。
　　沈今玄不发一言，只低头准备药汁，妥当之后，坐到了遗香的对面。
　　每次她来的时候，脸上的胎记颜色已经淡了许多，可以隐隐看得出原本娇好的面容了。
　　沈今玄看了她一眼，开始动手描绘。
　　许久之后，遗香脸上的胎记颜色变深了，仔细地看，可以看到表面的药汁正慢慢渗入肌肤。
　　沈今玄开始收拾东西，顿了一顿，开口问道，“青鸾小姐她的决定，还是没有改吗？”
　　遗香听到青鸾的名字，眼光骤然暗了下来，“怎么可能呢？当初那么决绝。”
　　“青鸾小姐她的性子，过真是想做的事情不做到不会甘心啊。”沈今玄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光。
　　“是。可是是在折磨自己。”遗香眉头皱了起来。
　　沈今玄收拾完，到水盆那里用另一种药汁洗手上刚刚调配时沾到的药汁，又问道，“接下来是谁？”
　　“古元富和刘文通。”遗香的口气冷了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也许还有一个——秋暮云。”
　　沈今玄正在擦拭的手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又继续擦拭，放下了帕子。
　　“他不是这种人。皇上器重，位列谋臣，治国之才，安邦之能，雄才伟略。世人都津津乐道。”
　　遗香听沈今玄说秋暮云的好话，心里一阵生气，没有在意到沈今玄的用词，是“不是”这种人。“老爷是他的老师呢，老师引以为傲的就是他了，却被他污蔑谋反，替那四位与老爷政见敌对的大臣指证。叶家就这么毁了，老爷被那个皇子熙逼供，和夫人就这么在狱中自尽。这笔账，要怎么算？”
　　“皇子熙已经被先帝革去皇家身份，贬到关外去了。新帝是七皇子霖，他——会还叶家清白的。”
　　“新帝即位两年了，并未听闻要审理叶家的冤案。”遗香愤愤地等着一直和她对述的沈今玄。
　　“先帝驾崩前已经颓废朝政许久，皇上是需要重振朝纲的，他要以万民为重。”沈今玄看着那对有着怒气的眸子，依旧不疾不缓地陈述自己的观点。
　　“那——叶家的人就不是属于万民了？”遗香不喜欢说这些话的沈今玄，睁大了眼睛朝着沈今玄迎了上去，眼中慢慢有了湿气。
　　沈今玄看着此刻的遗香，放在身后的双手轻轻握了住了拳，别开了眼，叹了口气。
　　遗香看到他转过了身，咬住唇，收回眼中的泪，不再言语。
　　“沈今玄——他一定不是一般人。”
　　小姐曾经说过这句话吧。遗香想起了三年前青鸾被沈今玄出手相救时青鸾所说的话。
　　或许小姐是对的，他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