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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三章 擦身而过(二) ...

  •   之后又为该案接触了几次,两人都刻意对上次的话题缄默不谈。
      接触的过程中,对彼此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那比光凭有限的文字资料进行私下揣测要实在得多。年轻的男人们固然好胜,但交朋友的欲望更加强烈,本身两人都有着让对方欣赏的地方,比方箫泓的耿直爽朗,明天的温和谦逊,再者各自出身不俗,交了朋友于公于私都没有坏处。一来二往,到这一桩案子结束时,两人至少已成为面上的好友。
      后来学校又陆续有些事情发生,大学生们十几二十,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血气方刚,冲动闹事总是有的。以前老白是个直性子,自己的事不喜假于他手,和政府部门的关系一般,好在这些年来也没出什么大篓子,一路安安平平地走过来了。近几年,不知道是否老白放权,明天年纪轻压不住势,学校里冷不丁会闹出些群体性的事件来,这对学校的声誉显然不利。倘若此时政府方面再给卡上一番,作为一个私营学校,麻烦是不必说的。箫泓的父亲是隔壁市的市委副书记,其本人也是刑侦大队的中流砥柱,跟箫泓保持好了关系,学校的一些麻烦事算是找到一个可靠的官方保护伞。
      老白看明天近段时间跟政府各相关部门走得密切,就笑他年纪轻轻,世故老成,一点也不像他白某人的儿子,跟他学了这么久,照理应该像他秉性耿直,脾气暴躁。明天打趣地回脾气暴躁亏得不像,不然校务大楼要成火药场。老白叹气说火药场好歹热闹红火,如今这儿子比老子还波澜不惊,闷得他是心里发慌,看来他得找个好法子,掀起点涟漪,活跃下气氛。
      明天当然明白这老顽童一样的父亲肚子里打的什么鬼主意,连忙打断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早点找到妹妹。她跟您一个基因,一定秉性耿直,脾气暴躁,热闹红火。”本是句玩笑话,却让老白的神情沉重起来。他拍了拍明天的肩膀,说:“十六年了,望眼欲穿。剑华将来只能指望你,你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年来让你操劳了。我这个老子自私,总想着等你大了,能早接管剑华就早给你撂担子,我就可以闲出来去找女儿。说到底是我不肯认命,这么多年音讯全无,还有什么希望?但医院失火现场确确实实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呀,那么孩子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高了起来,顿了顿,眼里一片苍茫,声音又骤然低了下去,喃喃地说:“就是这一丝残念支撑至今,到头来一切还是镜花水月。其实我早该明白,我早该明白了,找不到了,这辈子找不到了。”
      明天赶紧劝说:“老白,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怕漫长吗?怕只怕失去希望呀。”思忖了下,又说:“我怕您着急,其实有件事,早该告诉您了。上个月,箫泓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有个九龙警察局的熟人,说是见过当年医院在火灾中同时失踪的一个护士,而且是在内地见过。那个香港警察据说和那护士有过一段恋情,应该不会认错。”老白一听精神了,急急打断他的话:“真的?是哪里?你早该告诉我!”明天摇头,说:“五年前,在北方的一个旅游城市。我已经托朋友去打听了,不过没那么快有消息。”老白缓了缓神,呵呵一笑说:“瞧我瞧我,一把年纪了,还没你一个年轻人沉得住气。”
      明天摇头,说:“人心各有珍贵之人,珍贵之事,倘若有一天老白有什么事情,上帝也无法让我波澜不惊。”
      老白爱怜地看着这个儿子:“每次跟你说话,就觉得枉大了你二十多年,枉作了人的老子。你说我能养出你这么个儿子,是多大的福气。要是女儿能在身边,我就算被骂封建余孽,也舍不得让别的女孩子把你给抢去。”
      明天默了默,抬头说:“老白,您别打趣我了。要能找到妹妹,那就是一家人,兄妹俩自然相亲相爱,要实在找不到,我这一生惟愿能紧跟您的脚步,在有生之年将剑华办得如您所愿的热闹红火。”
      老白反问一句:“那你之后呢,谁又来继续把剑华发扬光大?”
      明天答:“所以一定要找到妹妹。我坚信能找到。”
      老白恩了一声,说:“你一贯稳健,话只说满七分,难得你这么肯定地说一句话。那我也凑个热闹,要找到了,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你改做我女婿。十六年不见的女儿都能找到,我还不信真让外间说准了,我养了个和尚儿子。”
      “和尚儿子?”
      “前年钱总的女儿约你出海,你说没空。去年有人介绍你和肖教授的女儿见面,你提前一天跑到美国出差。上个月我们剑华出去的大明星邀你跳舞,你没跳两下,愣把脚扭了。还有哟,每年圣诞情人节的巧克力,吃得我是体重飙升,已经离糖尿病不远喽。”
      明天笑说:“我可是劝过您少吃点。我这做儿子的只能建议,可没法做到让做父亲的听话。”
      老白抗议:“你怎么总把话题岔到无关紧要的地方去?”
      明天微笑着回答:“那是我不会说话,看来我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说完,随手拿起桌边的报纸,递给老白,“您看看报,我还有篇论文得去查资料。先回办公室了。”
      老白拿起报纸,看了两眼,觉得口渴,就叫秘书小唐进来换茶。小唐进来的时候,正碰到明天走出门口。小唐是新聘不久的大学生,办事有些毛躁,但性格活泼爱闹,正合了老白的心性,就留下来了。
      小唐给老白换好了茶叶,正在倒开水的时候,明天从门外折回,嘱咐说:“小唐,茶别泡太浓,最好不要放茶叶,以免影响休息。”
      小唐一边扭头朝他笑着一边继续倒开水,这时听到老白“呀”地一声,站起身来,仓促地后退几步。原来小唐分心回应明天的时候,把开水瓶的口对歪了位置,一大片开水就倒在办公桌上,桌上的几张报纸全部湿透。
      “对不起,对不起……”小唐慌乱地收拾着桌子,老白倒没责怪小唐,而是走到门口,笑着对微皱起眉头的明天说:“你呀,就是太较真了,茶浓一点淡一点有多大关系?瞧把人家小唐吓得,你还是该干嘛干嘛去吧。”
      说完竟笑呵呵地跑去帮小唐收拾桌子,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谈笑风生起来,仿佛老板和员工之间,融洽如朋友,毫无拘束。
      明天站在门口,看着老白把报纸卷成一团,交给小唐丢进垃圾桶,小唐从垃圾桶旁边拿过挂着的手巾,抹着桌子,老白笑眯眯地看着,教给小唐抹桌子的时候毛巾折两道后就平铺抹,这样又快又干净。小唐满脸开心的直点头……
      他被感染了,也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固然再怎么努力雕琢自己,凡事多生心眼,只希望做得完美无缺,终究是缺乏了人性的磨砺,也许斥责批评对做错事的下属来说理所当然,要求严格也是为了鞭策其进步,但相比起一段返璞归真的宽容,自己实在差得太远。这时想起西苑碰到的那个男子,那句话:哼,你不如他。
      一针见血。
      回到办公室。上午没看完的报纸还摊在桌上,接着往下看,翻到社会经济类,发现一个标题:南海市市委副书记箫正仁与来自香港的知名企业家亲切会谈。箫正仁是箫泓的父亲,看底下的照片,一张国字脸,会见客人仍是一脸严肃。又随意浏览了照片中的几名香港企业家,意外发现最右首那个子瘦削的人,神韵之间颇似那天在西苑碰到的奇怪男子。只是报纸上的照片节省空间,只那么丁点大,又不够清晰,他还不能完全确认。
      这个人,到底还在哪里见过?
      除了西苑,除了这报纸上,他一定还在哪里见过这人,或者这人的照片。
      搜肠刮肚,想不出来。
      老白在报纸被水弄湿之前,不知道有没看到这一版?如果自己所猜不错的话,老白和这个人曾经在香港有过渊源。
      难道是老白的老照片?印象中自他被收养以来,老白对香港的往事一概讳莫如深,也极少给他看以前的任何东西。只简单提起,曾有个深爱的女人,和从未谋面的女儿。女儿出生第三天医院发生大火,女人葬身火海,女儿不知所踪。他也只曾见过门口那个按照老白要求塑造出来的女人石像。
      这些年来老白一直在寻找失散的女儿,可人海茫茫,十几年全无头绪。他在大学时,素来淡漠性格,却近乎寡廉鲜耻地和香港同学广套近乎,但有机会去香港公干,必然多方打听。可老白香港人脉熟络都找不到的人,他又如何找得到,只是空存了一份希望而已。
      不多想了,这个谜团就交给老白来破吧。
      拿了报纸,上到六楼老白办公室。没想老顽童不在,小唐一个人在做卫生。
      小唐看到他来,神情马上有些紧张,眼睛不敢对视,四处闪烁,生怕自己哪里又没做好。
      他有些好笑,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老白没有直言批评,其实生活中他是否真的太过严肃。
      看来要学习老顽童,“亲民”一些。
      他露出招牌式的微笑:“校长呢?”
      “校长出去散步了。小唐仍不怎么自然。
      “那等他回来,劳烦你把这份报纸交给他。”
      “好,我等他回来给他。”小唐接过报纸,直点头。
      他凝视着小唐,直到小唐抬起头,才微笑着说:“就放他桌上吧,你也该下班了。明早记得提醒他看就好。”
      小唐被他的目光凝视着,觉得那里面写满了温暖和亲切,微扬起的嘴角也毫无矫饰,这感觉渗透到心里面,就不觉得害怕了。
      “恩,一定记得提醒。”小唐也笑了起来。
      “收拾得很干净嘛。早点下班,路上注意安全。”虽只是一两句简单的关心,却换来小唐格外开心的笑容,他心里感叹,人与人之间,心可远隔天涯,亦可近在咫尺,端看各人的把握。
      比起老白的自然流露,自己刚才何其刻意。
      只是对面那开心的笑容,却真实感染到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白特为此事到他办公室造访,一进门就是眼睛眉毛笑弯了:“刚才小唐一个劲地夸你昨晚善解人意冰人一个,是百年一见的优秀年轻领导呀!”
      老白不是学言语艺术的出身,难得这门学问被他如此发扬光大。
      “给您的报纸看了没?”
      “啧啧啧,又开始讲这些无关紧要的。昨晚昙花开过,又谢了。”
      “那您帮我谢谢小唐,告诉他,昨晚他是金牌冰人,让我和快乐结了良缘。”谁说他不能玩言语艺术,大学语文可不是及格糊弄过的。
      “你自己去告诉他。”老白豁着嘴,笑得不知道多开心:“昙花又开了,美得紧那。”
      “好,待会去。我们父子俩争取让昙花盛开最久,拿一个吉尼斯世界记录。”他也笑答。
      “这才对嘛。”老白得意地说:“这才像我的儿子。以前尽见你自己折腾。我说折腾自己倒也罢了,后来我一不小心让你当了领导,又开始折腾别人。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知道喜欢阳春白雪,崇尚完美无缺。十五的月亮还有缺呢,这世界哪那么多完美。活的开心畅快就够了。”

      老白后来一直没跟他提起报纸的事情。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记忆出现偏差,虽然一直以来记忆力是他的强项。
      也有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看过。但那句“你不如他“,不是指老白?
      指谁?
      总会不由自主想起这个问题,然后借机对自己重新认识一番。
      刻意谦逊于人前,实则骄傲入骨里。人虚伪不过自己。
      那乐雪凌呢?
      无端想起她,想起那精心打造的华美神采背后,是怎样真实的一面?
      恐怕如她这样的女孩子,骄傲也在骨子里。快乐、妖娆、美丽是人前的皮囊。
      想必两人都不曾真实过,骨子里的相似让彼此在心里深深的贴近,又在骄傲的矜持中渐渐走远。
      他骄傲如斯,却何尝喜欢这样被紧缚的命运。
      身不由己,事不由心,性格天生,无法改变。
      只是欣赏,欣赏老白那样的人,无论遭逢怎样的变故,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总能以最快的速度豁达开来。永远拥有一种不会被磨灭的热情和激扬,在生活中融化成难以拒绝的亲切和快乐。
      他做不到,但能欣赏,更多的是尊敬,还有热爱。

      第三年,圣诞。
      去年的校花继续蝉联。这看起来像一种思维惯性,她参加,表现一如既往的优秀,评委理所当然地把票给她,没道理可讲,也无人提出异议。好比艺术类的体育运动,保持状态的前冠军和发挥同样优秀的新选手,夺冠的往往是前者。
      一年来,两人只远远地望见过几次,点头,问好,基本上各朝不同的方向走去,偶尔擦肩而过,行为举止保持熟人姿态,眉眼神韵其实生分疏离。谁都没有刻意拉近距离,也不曾拉远距离,但弦音相似,若不交融,必然交斥。
      何苦如此?何故如此?
      他没有去寻找答案,越是深入,越发理智。
      再次舞动,合作较前两次更为默契。举手投足,掉头之间,无不丝丝入扣。
      只是突然找不到了当初那份暧昧的激情。
      “明年……再见。”最后一刻,她带着不够自然的狡黠,嘴角淡淡上弯起弧度,轻声说。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去年心底淡淡的忧伤,都被她孤零的身影洗尽化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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