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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两地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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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第二部路漫漫——第五章两地明月
御书房为明宗批阅奏章,及非正式接见朝臣,商议国事之处,占地颇广,却以屏风及书架隔成精致舒适的小间,只不过屏风器皿、书案笔砚皆精美华贵,无一不显出皇家的雍容风范。御案旁的鎏金仙鹤口中吐出袅袅轻烟。
明宗放下朱笔,从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抬起头来,听着刻漏院传来的隐约的云板报时声,三更天了!他推开面前的奏章,站起身来。
随侍的太监捧上一个瓷盅,悄声道:“万岁爷!这是庆妃娘娘特意为您炖的人参鸡汤……”话未说完,见明宗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赶紧住口退了下去。
后宫的总管太监随即托着金盘上前,盘中是各嫔妃的宫名牌。他看皇上脸色不善,试探地唤了声:“万岁爷?”明宗不悦地微一皱眉,那总管太监立即噤声,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明宗眼光一扫剩下的两个服侍他的太监,有些不耐地道:“都退下!”
更深人静之际,深宫中倍显寂寞。明宗见最后一人退出御书房,眼神中终于流露出一丝落寞。举起案上的灯,转过屏风,抬手放下东墙上的一个卷轴。柔和的灯光照射之下,画中人那剑眉朗目、挺鼻薄唇,蕴着嫣然的笑意,宛然便是润之蔼然含笑的容颜,只是乌鬓如云、裙裾飞扬,却是一身女装。明宗持灯久久看着画中人,有些失神,原以为对她的心,纯是一片爱才之念,放她走后,心中却日渐后悔,只是身为一国之君,金口玉言,言出必践,他不能追回润之,只能于每日更深人静之时,睹画思人。
这般的女子,仿佛生来就不会属于任何人!在昌平没能带回她,命运的主动权已经握回了她自己的手中。而他呢?碍于身份不能再追,只能深自懊悔自己为何要揭穿她,否则,自己仍可日日在朝堂与她相见。可是如今,一切都迟了,命运的轨迹已然错开,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如果没有那一天……
明宗沉入回忆之中,那一天……
“皇上,召臣来有何事?”润之从容地问。
明宗看着这紫袍玉带的俊朗青年,几乎真的以为自己猜错了。这么多日来,润之每日里都一切如常,没有一丝异样。不过,他还是要试试,像徐润之这样的人,若真是女子,该是何等佳事啊!
“徐卿,看看这是什么?”明宗指指龙案上一盘鲜果。
润之拈起一颗,细详那暗红色的粗糙硬壳,笑了笑,放下,“是荔枝?”
明宗欣赏地看着她,“徐卿果然渊博!此物北方不产,是岭南贡来的,卿从未到过南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臣毕竟是习医的,《本草》有载:荔枝性平味甘,有通神、益智、健气之效,不过若离了枝头,只需数日,就会色香味俱变。这荔枝还很新鲜,是快马送来的吧?”
明宗拿起一颗,“润之,尝尝看!”
润之略有些惊讶地扬眉看了明宗一眼,接过荔枝,果然尝了一颗。
“如何?”
润之吐出核,淡淡道:“太甜了,食之似有微醺之感,当年杨妃怎会爱吃这个?”
她的言外之意明宗岂能不知,他大笑道:“不愧是润之!朕即刻拟旨,命岭南免贡荔枝!”
“皇上,若无要事,臣要回阁中了,阁内事务尚未完成。”润之不想久留,打算告退了。
“哎,何必匆匆而去,来,看朕近日新作的一幅画。”
润之犹豫一下,还是跟明宗去了。明宗皇上精于书画,他的妙笔丹青,一向值得一看。
“这画还剩最后一点未曾画好。”明宗缓缓展开画卷,那是一个云鬓罗裙的美人儿,眉眼尚是空白,却已具清丽飘逸之姿。明宗兴致勃勃地提笔,“来,润之,为朕按住纸张。”
润之剑眉微蹙,明宗一向擅长的是写意山水,从没画过仕女图,没想到今日却拉她来看这样一幅还没完成的仕女图。她一时不知皇上在打什么主意,只得依命伸手按住那轻薄的纸张。
明宗看了她一眼,提笔添上眉眼,又换一支朱笔,细点朱唇,举手拈起画纸,转向润之:“润之,你看如何?”他笔仍挟于指间,有意无意地,在润之右腕间,留下一抹朱砂痕。
润之脸色一变,那画……添上眉眼宛然便是女装的自己!目光触及案上盛朱砂颜料的器物,又是一惊,那是一只赤金蟾蜍形的盒子。她看看画,又看看腕间的朱砂痕,脸色刷地白了。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她故作平静,皇上却也在不动声色地计划着试出她的真身。她仰头看了一眼皇上,退后数步,跪地行礼道:“原来皇上在戏弄微臣,臣告退了!”语音中,似是含羞带愤,不待明宗反应过来,也不等他的允许,润之就苍白着一张脸离去了。只留下明宗一人,独自在书房中,对着那幅刚刚完成的画……
苦心积虑地做了件傻事!
真相有什么要紧?如果不知道,就可以永远与润之保持着原来的默契,而现在,这算什么生活?
如今,又是明宗一人,对着这幅画,只是当时心中计划得逞的兴奋与期待已换作现在的满腔懊悔与思念,这是他这泱泱大国的一代帝王从没尝过的滋味!
可笑啊!堂堂一国之君也有今日!深深地再看了画中人一眼,压下满心惆怅,毅然卷起画轴,大步走出御书房。他的一派皇者风范威摄众人,身后,跟上了一大群诚惶诚恐的太监宫女……
明宗李均睹画思人之际,润之她们正在肃州作客。主人是驻守肃州的老将军卢义和热情的副帅——年轻的黎锐。
翌日清晨,卢老将军宏亮的声音一大早已经在徐氏一门所借住的院内响起:“嗨!相爷,夫人!今儿天不错,昨天答应的话要算数啊!”
一向早起的润之打开门,含笑拱手:“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越来越精神了!”
“哎!相爷,您别跟我打马虎眼,昨儿个席上,可是‘修罗将军’亲口答应切磋切磋的!”卢义捋须道。
昨日李华酒后,竟一口答应与卢老将军比武,话既出口,倒也不好收回,润之也不得不点了头。
“谁说润之打马虎眼?我这不是来了!”李华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出现在门口,手按剑柄,“走!校军场去!”
“好,走!”
“稍等一下!”润之叫住他们,含笑道:“她们几个都要去看热闹,不过,文秀那个懒丫头才起来,还在梳洗呢!”
“好了!我已经好了!”文秀匆匆奔出来,任鸿飞也随后出现。文佩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润之身后。
润之环顾一周,略有些诧异:“承远呢?他不是很热心么?”
文秀抿嘴笑道:“他早拉着福伯到校军场了!”
润之也不禁含笑摇头,这孩子,没想到他好武的天性这么早就显露出来,看样子,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只怕是不可能了。
她转向卢义,“老将军,请了!”
卢义豪爽地大笑,一捋长髯,“诸位,请!”
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校军场外已是人山人海,“修罗将军”名动四方,不知有多少士卒百姓想要一睹她的风采。
卢老将军与润之一行人刚到校场外,黎锐已经迎了上来。他是个爽朗干练的青年,皮肤黝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自信。数年前,他曾为“修罗将军”帐下的副将,与李华是故人重逢,因此分外热情。
李华披挂整齐,正待上马,只觉肩上被轻拍一下,转头一看,却是润之。
“小心些!”润之含笑道,言外之意却不仅于此,伸手整了整李华的肩甲,略略低声加了一句:“不能胜别勉强,能胜的话——给老将军留些面子!”
李华了然地点头,提刀上马,随即想起方才两人絮絮私语的情景,看在旁人眼中,只怕会认为是夫妻间的叮咛嘱咐,不禁有些好笑地微微红了脸。
待交战双方在校军场中勒马立定,场外好一片欢声雷动。小承远激动地拉着福伯的衣袖:“福伯!福伯!娘是不是很厉害?”
福伯满心欢喜地看着他的小少爷,道:“那当然!夫人可是‘修罗将军’呐!”
卢老将军手挺一杆粗铁枪,“霍”地抖了个碗大的枪花,“‘修罗将军’,请!”
李华提起青龙偃月刀,虚劈一刀,道:“卢老将军!请!”
两人各挺刀枪,厮杀起来。不多时已过了数十回合。
若论武艺、论实战,曾驻守西疆的李华打了大小不下数百场仗,总要比一直驻守内地的老将军卢义略胜一筹,不过她离开战场已数年时间,难免武艺有些荒疏了,数十回合后,这才渐渐顺手。眼见卢义一□□来,刀口一翻,平平压在枪尖上,感到卢义上挑之力甚巨,嫣然一笑,青龙偃月刀顺势一松一绞,将那杆粗铁枪绞飞了出去。枪将离手时,她猛然想起润之的叮嘱,此时已来不及住手,索性放了手,手腕在刀柄上做了个小动作,让那刀枪一同飞出。这样在外人看来,两人兵器同时脱手,好似不分胜负一般。
那刀枪飞出之势颇为惊人,待众人警觉之时已飞至润之面前。恰巧文佩被承远缠住,一时赶不及,鸿飞又远在文秀身边。润之微侧身,瞥见身后不远有人,本想无声无息地让开,又怕伤及他人。只好破例举袖拂出,她此时病势已愈,武功恢复,但她的内力自来用以护持元气,不敢轻易动用,这袖子一拂,是借“四两拨千斤”之法,令刀枪转向,插入地下。润之眼见刀枪插在身前不足一尺的地下,柄尚颤动不已,不由微叹了口气,但愿没人看出她会武!
常人都不会想到文科状元出身的徐相爷会武艺,而润之也刻意地从不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会武的事实,正如人人都以为润之显露出的丰富学识与治国能力只能是男人拥有的一样,也没人认为看似文弱书生的润之能做到这种事,润之一生的传奇之所以会存在,也正基于这种常人心中的误区。也因此,此时众人一惊之下,都以为刀枪正好力尽坠下,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并不表示没人看得出来。黎锐微眯了一下眼,好能耐!看那刀枪柄颤得如此剧烈,就知是余力未尽,徐润之那轻描淡写地一拂之下,竟然插入地下,可见他并不简单。
李华来不及与卢老将军叙话,勒转马头,飞驰而来,人尚未到,刀枪已落定,她滚鞍下马之际仍有些惊魂未定:“润之!你没事吧?”
徐家人已以最快的速度聚到了润之身边,润之看着大家,心中缓缓流动着一缕感动,面上却只是风淡云轻地一笑:“没事!……运气很好!”这后一句自然是说给外人听的。她甚至还不忘给李华使个眼色,示意别把卢老将军一人撇在场中。
礼数周全,无懈可击,这也是润之周旋于官场所得的经验与习惯。她对家人亲切随和,但对外人,一向以微笑与礼貌拒人于三尺之外,却又绝不会让人感到疏远。每一个接近润之的人都会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殊魅力,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但是当他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她时,却会发现似乎有一重无形的屏壁阻隔了与她更进一步的接近。润之真正的心意被她隐藏于无人能触及的角落,即使是亲如文秀般的家人,也不能完全了解她的心思。
卢老将军是个豁达的人,心知李华有意圆了他的面子,捋须哈哈一笑,并不在意她的贸然离去,在他眼中,这当然是小夫妻俩情深义重的表现。
傍晚时分,润之习惯性地又一人出来漫步。她很喜欢傍晚夕阳的余晖。她总觉得晚霞灿烂而温馨,那斜阳一丝一丝收敛的光芒要胜于朝阳辉煌的万道光彩。初冬的斜阳已无暖意,更多了几分清冷。
她在漫步中沉思,勾画着未来,决定着很多事情。
可是今晚有一位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静思。
“黎将军,找徐某何事!”虽然觉得黎锐的神色有些不对,她仍安闲地施礼相询。
黎锐下意识地紧握着剑柄,但他似乎决心早已下定,神色虽有些异样,却很坚定,以他所能达到的最坚定与冷静的语气说:“我希望,这是男人间的一次谈话,请徐相爷移驾到无人处。”
润之略扬眉,男人间的谈话?不过她的涵养可高出黎锐百倍不止,一丝笑意都不曾露出,不像他,指关节由于捏得过紧,已经发白了。不过黎锐明说出请她到无人处谈话,这份坦白让她放了不少心。她一双慧眼识人从来无误,眼前这个黎锐,还是可以信任的。
走到半途,润之发现身后还有个轻微的脚步声,这倒令她心头疑惑,是什么人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黎锐心情激动,竟然毫无所觉,走到一片偏僻地空地,停了下来,“就在这儿吧!”
润之察觉跟踪的人已离开,心中兀自思索,面上却展颜一笑,道:“请说!”
黎锐一路走来,似乎镇定了不少,深吸一口气,道:“今日见到相爷精通武艺,末将不禁有个妄想……”
润之微微皱了眉,果然没瞒过这精明的副将。
在黎锐眼中,润之这态度自然是默认了,他更沉稳地说:“末将想请相爷赐教一场!”
润之淡淡道:“总该有个原因吧!以我所知,黎将军并非那种会见猎心喜的武痴,何况徐某今日的表现也不会太引人注目,黎将军总不会平白无故地要求比试吧?”
“因为……”黎锐的迟疑中似乎包含了几分痛苦,不过他还是很坦白的说了出来,“为了李将军!”
“夫人?”润之语气虽是疑问的,表情却很沉静,仿佛毫不吃惊,只是上下打量着黎锐。自从来到肃州,她已从黎锐的言行中看出了一点端倪,没想到他今日竟会鼓起勇气主动来向自己摊牌。
当然润之并不觉得黎锐配不上李华,只是感情之事,是不可勉强的,黎锐当年在夫人手下这么多年,夫人也没对他产生什么特别的感情,难道说现在的夫人就会对他动心吗?润之还没到这么天真的地步。虽然一直以来,润之总在想,该让夫人有自己的生活了,不必再陪在她身边,为她耗费青春了,但是,就如大家都觉得无人能配得上润之一样,润之也希望夫人能有一个最好、最完美的归宿,所以决不愿怠慢了李华自己的心意。
“徐某不认为黎将军有什么理由,或是什么资格为内人与在下起争执!”润之特意加重了“内人”的语气,看着黎锐的脸色微微泛白。
黎锐长舒一口气,居然还能力持镇定,道:“末将知道自己无礼,但是旁观者清,相爷对将军并无真切的爱意,她过得只怕不太快乐!”
如此理直气壮地为他人之妻打抱不平的人,润之还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她看得出,黎锐对夫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虽然他在她眼里未免有些莽撞。只可惜这么多年了,夫人只偶尔在回忆戍守西疆的生活时会提起黎锐其人,而且,她从军的理由本就是为了对润之已逝的大哥文远的一段感情。
“末将虽然迟钝,却也看得出,相爷对将军,是亲而不爱,只当亲人般对待,却并非夫妇之爱,而李将军虽然爽朗如昔,眼中却多了一抹忧郁,我……我……”黎锐侃侃而谈,却说不下去了。
润之心中微觉诧异,这般细致的观察,非是真爱着一个人,必是做不到的,她曾身为大华的使臣,走遍各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却很少见到这般痴情之人,而这种沉默的爱意,也是她从所未见的。黎锐充满真情的一番话,使她平静的心也不禁有些纷乱起来。沉浸在纷纷扰扰的思绪中,润之没有开口,总不能实话告诉黎锐,说夫人眼中的忧伤是为了已逝的文远大哥的,而自己只是个女子,当然不会与她有夫妇般的感情。
黎锐却把这阵沉默当做了默认,他沉了脸,举手拔剑,缓缓道:“末将对李将军并无妄想,也一向十分崇敬相爷,但是末将实在无法对李将军的状况视而不见,只是想为她出口气罢了,相爷要么答应末将好好对待将军,要么就与末将凭手段说话吧!”倒转剑柄,将剑交给润之,自己却持鞘以待。
若不是此事牵涉李华,润之早已掉头离去了。她此时本应该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在霞光斜映的小径上散步,欣赏宜人的秋色,打算打算将来的事情,早日厘清与皇上的关系,可是现在却被这不明真相的家伙拖在这里,还想逼她决斗。饶她涵养再好,也有些心烦了起来。
她信手接过剑,看了看雪亮的剑锋,脸色依然是平静无波,声音却微微沉了下来:“徐某从不轻易与人动手!”随手一扬,将剑掷回黎锐身侧。她确是讨厌以武力解决问题,也料定黎锐的为人,对手无寸铁之人下不了手。
黎锐果然僵住,他本想在劣势的情况下击败润之,给他一个教训,没想到润之不肯接剑,面对两手空空的润之,他手中的剑鞘,却是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了。怔了一会儿,手一松,让那剑鞘也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
罕有地,润之语气中有了些许的不耐烦,一拂袖,转身走开,“我徐门的家事,与黎将军无关,将军不必操心了!”
黎锐微微变色,一咬牙,举拳向润之背后击来,喝道:“还手!”
润之微微蹙眉,回掌封住他的拳。她不敢动用真气,只是以“四两拨千斤”的法子化开他的拳势,心下不禁有些踌躇。连接带化解了数拳后,润之渐觉胸中气血翻涌,心气虚浮起来,心知是上次呕血引发的内伤方愈,稍受牵引,又有复发的迹象,再拍出一掌,轻飘飘退后数步,试图调匀呼吸。
黎锐没有追击,他动手本是一时冲动,此时也愣在了当地。只见润之脸色惨白,冲他摇了摇手。这不可能,他并没有打中啊!
润之终是忍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喷出,这才觉得心口舒畅了些,此时心中一片冰凉,知道这呕血症之根已然种下,只怕等不到原来预计的日子,这随时可能发作的呕血之症就会夺去自己的性命。
以手背拭去口角的血渍,润之抬眼看着手足无措的黎锐,目光出奇地平静,没有一丝责备,也没有自怜自伤,只是自嘲地一笑:“我哪有……与人动手的能力啊!”言未尽,又是一口腥甜的鲜血涌出喉头,润之的衣衫上,顿时如花般绽开了点点血迹。
“未将马上送相爷去军医营!”黎锐当机立断,扶起润之就要走。
“不必了!”润之轻轻挣开他,道:“这点毛病,我自己还能调理……”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沉吟着道,“今日之事,休要让他人知道!”虽然看起来一派虚弱之态,但润之这淡淡地这几句话中,透着不容人不从的威严,黎锐不由自主地应道:“是!”
润之转身离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晚风,凉凉地镇住了胸口些许痛楚。表面上,她依然是那副平静的面容,心头,却乱得有如千军万马在交战不已。自幼就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不如常人,曾有那么一段日子,好像死亡随时就会到来,幸而在师父的妙手之下,捡回了一条命。在下山之前,师父曾经预言,只要自己小心保养,至少可以如常人般活到三、四十岁……真能活到四十,那也够了,只是,这些年来的殚思竭虑,哪有小心保养了?这半生的辉煌,分明是透支生命换来的!如果现在自己倒地而亡,可一点也不奇怪!
“润之!”李华远远看到润之一身的血迹,心头一紧,“我们来迟了,你……你怎么受伤了?”
润之不语,脑中一个眩晕,倒向了李华,待李华的手扶住她的双肩,她又清醒过来,竭力站直了身子,定定神,正想说话,眼角却瞥见一道红影掠向她来的方向。她一惊,忙喊道:“二妹,回来!”
文佩恍若未闻,直奔黎锐所在而去。润之跺脚道:“糟了!快回去!”勉强提一口气,让李华扶她赶回来处。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她们赶到时,黎锐已经被文佩打伤,颓然倒在地上。本来他有机会申辩的,只是他一时也愣住了,而且黎锐又颇傲气,不愿向女子示弱。锐气已挫的他怎么也不会是愤怒的文佩的对手,交手还不到一合,他已被文佩一掌击伤。
“二妹……”润之本欲责备文佩几句,却见她垂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手掌竟微微发抖,心头一软,不愿再苛责于她。文佩随她这么久,很少出手伤人,更未曾伤人如此之重!
润之与文佩姊妹一向心意相通,她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勉力压下一阵在心口翻腾的血气,伸手将文佩的纤手纳入自己的掌中,握起,低声安慰她:“没关系,三妹会治好他!”
文佩反手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一边摇头,一边黯然道:“伤他,救他,都没用了!你……你的病……”她紧咬下唇,转过头去,掩饰她眸中莹然的泪光。冰冷面具之下,她比谁都脆弱而善感,也只有在润之面前,她才会露出这一面。
润之本有几分心灰意冷,感受到亲人们对她的关怀,不由又激发了她求生的意志,振起精神,道:“相信我,二妹!这么多年医术总不会白学的!”
急促的脚步声骤然停下,一名灰衣小校赶到此处,见了黎锐的样子,一惊怒道:“你……你们伤了他!”忙俯下身去察看他的伤势。
润之听到脚步声,猛然省起,此人就是开始跟踪她与黎锐之人,适才刚见李华时,似乎她身旁站了个人,她也不曾留意,现在想来,定是此人跟踪到此,又通知夫人她们前来的。但她却不认识这个人。而且,细看之下,这小校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疑惑地向李华望去,恰巧她也正看过来,两人目光一触,润之心中一亮,霍然明白了究竟是哪里不对了!
那名小校也是女扮男装的。她似乎已改装不少时候了,若不是润之与李华皆有此经验,只怕也不会发觉。
这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女子,她乔装之术并不优于润之与李华,平凡的相貌却给了她最大的保护,谁会在意一个长相一般、毫无特点的人是男是女呢?
她显然是黎锐帐下的小校,黎锐认出了她,也有些意外:“冯劲?怎么是你?”
她不答,焦灼地转头,向润之道:“徐相爷,天下皆知您医道通神,黎将军虽然冒犯,但情有可原,求您救救他!”
润之看在眼中,知道又是一个痴情女子,心中不由暗自叹息,淡淡道:“他的伤势不算太重,目下我无心料理……你,送他到三妹那儿,她会治好他的。”
那女子二话不说,扶起黎锐就走。黎锐无力挣扎,怒道:“不用了,我黎锐还没到要去求女人的程度!你……你别碰我!”自李华到来以后,黎锐的眼光就没有离开过她,但是她关怀的目光却一直萦绕于润之身上,失意的黎锐忍不住口出不逊了。
那女子将黎锐强行架了起来,面罩严霜,咬牙道:“疗伤要紧,得罪了!”
“你……你不过是个小校,凭什么管我的事?”
那女子冷笑一声,竟然放开手,任他站立不稳摔回地上,听得他一声痛哼,也不再理睬,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黎锐,放声叱道:“就凭你?你算什么?还不是个见色心动、以貌取人的臭男人!”
此举大是出人意外,连润之也愣了一下,尽管猜到那女子必有些特殊,可是一名小校指着将军破口大骂,实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事!
黎锐脸色一白,问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呸”了一口:“我是谁?你以前见都没见过我,当然不知道我是谁了!”这话说得颇有语病,其实黎锐当然知道她是自己帐前的小校,可是却不知道她参军前的真实身份。
是什么人在以前没见过黎锐却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斥责他?即使润之真的智冠天下,只怕也猜不到答案。
黎锐更糊涂了,“那……你……”
“哼!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原来满心里装的是大华第一美人,难怪不把凡花俗草放在眼里了!”
黎锐霍然想起了一人,“你……你不是冯劲!是……冯家的冯静姑娘!”
那女子凄然一笑,“哟!认出来了!小女子真是不胜惶恐,没想到将军大人还记得小女子的贱名,惭愧啊惭愧!”
“我那时真的是想建功立业才会参军的,不是存心遗弃你!……哎哟!”
冯静飞来一脚,成功地让黎锐住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扬了一扬,“这是你当年给我的休书,我来军中找你,本是想办两件事……”说着,“嗤”的一声轻响,那休书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眼见着那一纸休书变成片片纸蝴蝶,本想回避他人家事的润之、李华与文佩都忍不住要佩服这位冯姑娘的勇气。这个世界是男子专权的世界,男子有休妻的权力,女子却没有选择丈夫的自由,润之她们本已是例外中的例外,却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倔强的女子,竟千里迢迢找来,当面撕毁对方的休书。
“还有……”冯静似是忘了黎锐的伤势,情绪激动起来,想也不想,一脚踏上黎锐的胸膛,“这是你的!”
一张纸片从她手上飞出,飘落在黎锐脸上。冯静转身就走,竟无半点留恋,“放心,我不会死缠烂打地求你,明日我就启程回琼州去!”
润之与文佩面面相觑,她们两人过目不忘的眼光不小心看到了那张纸片上的内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休书本人冯静,因未婚夫黎锐以貌取人,竟以立业为名,行逃婚之实,且负心别恋,故将其休弃。
自此日起,今后嫁娶两不相干,立据为证。
立字人:冯静“
“那姑娘是真的爱上黎将军了呢!”李华没有润之姊妹的特殊能力,没看到那张一闪而过的休书的内容,却感受到了那冯静看似泼辣蛮横的表相下凄凉的心境。毕竟,看着心上人爱上别的女人,是何等残酷的事!
润之怔怔地站着,心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突然觉得被文佩握住的掌心一热,她柔和醇厚的内力传了过来,那是二妹试图为自己疗伤。这次她不再拒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坐了下来。
黎锐的目光先是追随着大大出他意料之外的冯静,然后又不由自主地飘向李华,痴痴的目光中,却只见她专注地看着正在疗伤的两个人,满面的关切与忧虑,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重伤的黎锐,他只有低低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叹息,放弃了他的痴心妄想,认命地躺在那儿,等待润之的疗伤结束,等待着有人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晚间,文秀已将黎锐的伤处理好,提起笔来开方。
“记住,前三日喝汤药,好转之后服丸药,方子上已经写清楚了。如果还想上战场的话,痊愈之前千万不可下地走动!”
开好方子,交给在一旁忧形于色的冯静,,一回头,看见任鸿飞满面宠溺的笑容,奇道:“任大哥,你笑什么?”
任鸿飞惊觉,收敛了一点笑容,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行医之际,像煞了你大哥。”
“真的?”文秀眼睛一亮,“我一直盼着,能达到大哥的两三成,我就心满意足了!”
任鸿飞叹道:“能达到你大哥的两三成,已经很不简单了!”
冯静看着他二人出去,发现屋中只余自己和躺在床上的黎锐,不免有些局促起来。别看她口头上说得决绝,事后到底不放心,还是转身回来将黎锐送来求治。也幸而她如此,否则黎锐必要多在床上躺上几个月。
黎锐与她相对沉默半晌,嗫嗫道:“对……对不起!”
冯静刷地红了脸,手足无措地回答道:“没……没关系!我……我去熬药!”逃一般跑出了屋子。
黎锐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纹,脑中一片空白。
门上两声轻敲,李华推门进来。黎锐乍见梦中伊人,只疑自己身在梦中,不敢置信地直了眼。
李华以一种他所不熟悉的温柔开了口:“我也是今日方才知道一切……你在我帐下多年,是我的得力战将,只是我从没想到……对不起了!”
黎锐的表情从初时心事被人知道的窘迫,渐渐转变为孤注一掷的神色,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向李华倾诉的最后一次机会了。生平头一次,直视李华的秋水双眸,他问道:“难道这真是天意吗?”
李华一怔。
黎锐续道:“当年我是将军你的部将,那时你仍是男装,等我知道你是个女子时,你却已因获罪进了天牢,被徐相爷救出后,很快就嫁了他,似乎是天注定我黎锐没有这个机会!有时我会想,如果命运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或许……或许我们会在一起的!毕竟,我们在一起的时日比徐相爷与你相处的时日长多了!”
李华摇头道:“不可能的!”
黎锐的心顿时凉了,“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
“纵使命运注定了你必须走的路,至少还可以选择如何走法,何必将一切推诸命运!记得你们黎族不是这么认命的性子。”润之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出现在门口。
“润之……”李华咽了其余的话,快步走向润之,“好些了么?”
润之伸手执住她的素手,淡淡道:“没事了!”自改了男装,她就是一家之主,是一家人的支柱,尽管她的身子最孱弱,却是徐家所有人最坚实的依靠。
李华抬起头来,低叹道:“一听这话,就知是你!”
也只有润之有资格说这种话了吧!因为她自己也正是与命运抗争过来的。只是,这种抗争,是否也是命中注定呢?
“夫人,打起精神来,这样不像你了!”
躺在床上的黎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修罗将军”也会有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她竟会用那样全然信服与依赖的眼光看人!那……真的是大名鼎鼎的“修罗将军”吗?而徐相爷,尽管他语气中极尽关怀,但那清澈的眸中,却仍是如海的深沉,令人读不出他的半点思绪。明明是那么澄亮清明的目光,却怎么也无法看透。他一时间对自己原来认定的事实怀疑了起来。
逆光中,黎锐的视线已经模糊,门前两人的身影,宛如神祗般笼上了一层光晕,光亮得有些刺眼……
树影横斜,满天星斗,润之倚着床栏出神。
文秀她们不知怎地,与那个冯静竟然一见如故。文秀爱着鸿飞,夫人也难忘逝去的文远大哥,加上冯静,三个女子因了各自这份心绪,聚于庭中私语,连素来冷漠的文佩也静静地在一旁倾听。男子们都已经回避,润之当然也不便加入,只能静静地倚床凝思。
或许是应文秀的要求,冯静唱起歌来了。应该是南方少数民族的情歌,缠绵而热烈,吸引了所有尚未入眠的人。
“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郎在岗上等红妆——依呀儿喂——,青青的山岭穿云霄呀,站着一个有情郎——依呀儿喂——,我站在高岗上远处望——啊,那一片绿波海——茫茫——,你站在高岗上向下望——啊,是谁在对你声——声唱——,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呀,郎情妹意……配……配成双……”
冯静至此哽咽,声音低哑,唱不下去了。这本应该是首男女对唱的情歌,情意绵绵,在这凄清的冬夜,由冯静低低唱来,风味却截然不同。
润之瞑起双目,想起日间所见冯静那一片深情的眼神,这般倔强的女子偏偏也为情所苦,令她感慨不已。不期然地,皇上挽留自己时的目光在脑海中闪现!
那目光!那样的目光……
润之遽然而惊,自己怎地如此迟钝!现在才发现,那时,皇上的眸底,闪烁的是一片真情啊!她紧紧地拥着被子,僵如木石,心中宛似沸腾一般。一点一滴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明宗那深挚的眼神不断地在眼前闪现,而自己究竟是顾虑着什么?以至辜负了他的情意!摒弃了诉诸于外人的所有借口,到底,自己一直在逃避什么?不是因为自己注定短如朝露的生命,也不是因为入宫后无处施展才能的寂寞,为什么连自己的心思也把握不住了?亏自己十年来自诩与皇上的默契、融洽,自诩如何与皇上君臣相得,却要到现在才明白他的心思……
将脸颊埋入掌中时,感到了满手的冰凉,二十余年平静无波的心中,终于第一次,为情流泪!
“姚卿,有什么新消息么?”明宗李均坐在御书房宽大的龙椅之中,问立于他身前的姚鉴姚鉴,语气平静,目光却不知看向了远处的何方。
姚鉴躬身道:“回禀万岁:恩师一家在肃州停留未及五日即又离开了……”
“她的伤好了么?”
“应该是痊愈了!”
明宗“哦”了一声,示意姚鉴继续说下去。
“出肃州之后,他们折向汾州,这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明宗龙眉紧锁,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什么叫做没有消息了?”
“万岁明鉴!朝廷的消息网全是恩师一手打下的底子,臣也刚刚接手不久,他若有心避开,微臣也无能为力!而且,恩师命人传话过来,说‘请皇上别再为我费心了’,希望我们不要再找他了……”
明宗下意识地捏紧笔杆,然后又松开,用略略发涩的声音问:“她真的要朕‘别为她费心’了?”
姚鉴看明宗神色异样,也只有低头答了个“是”,想想又抬起头来,道:“万岁,既然恩师不愿再被打扰,那朝廷能否不再追踪,让他平安度日罢!”
明宗咬紧了牙,向姚鉴挥了挥手,“你回阁吧!如她所愿,不必再追踪她了!”
姚鉴施礼离去,明宗缓缓扫视着略有些空旷的御书房,脑中一幕幕闪现着与润之在此议事谈文的情景,朝堂、内阁、勤政殿、养心殿甚至御花园,仿佛处处都有润之的影子,这些日子以来,他日日借口朝务繁多,夜宿御书房,却又夜夜丢下奏章文书,怔怔地发呆。久久不去后宫,只怕浑浊了对润之的思念,可是她却走了,走得无影无踪,甚至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怎么会这样!我是一国之主、一朝之君,为什么却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
为什么?
轻悄的脚步声打断了明宗的思绪,他心中不由怦然一跳,定神看时,一阵失望泛了起来,来的只是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举着一个托盘,盘上一壶酒,一个银酒盅,那太监悄声慢语地禀道:“万岁爷!入夜了,喝些酒暖暖龙体吧!”明宗看了看酒,微一点头。
那太监放下托盘,悄步离去。
明宗举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什么时候皇帝也需要借酒消愁了?”带着几分自嘲,一仰头,将酒倒入喉中,一股火热迅疾自胃中升起,直冲上脑。他移步走向殿门,明月的银辉穿窗而入,水银般泻了一地。
明宗冷冷一笑,举杯,向远远的那轮圆月,道:“李白说过,‘举杯邀明月’,好,那朕就请你喝一杯!”抬手干了那杯酒,回身又斟上一杯,盯着那似已朦胧的明月,喃喃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哼!什么‘起舞弄清影’……‘高处不胜寒’……润之!润之!”随着他最后的一声怒吼,银杯也“咣”地一声砸在地上。
难泄怒意的明宗负手立在殿前,听到那声巨响的宫女和太监慌忙赶来,还未来到殿前,已听到明宗的怒叱:“别过来!都滚开!”
等到人再度散尽,明宗才冷冷地对着明月道:“仅此一次!润之!朕是一国之君,朕只放过你这一次!”
没有人答应他,只有清风一缕,不知能否传递他这道旨意……
岭南的月色下,一个清瘦的身影也在对月独酌。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算了,何必呢?”
怀中有一块东西,灼热得发烫,那是明宗赐与她的银牌,在肃州的那一夜,润之骤然间悟到了“如朕亲临”四个字后的深意。这块小小的银牌,承载了皇上太多的心意,因此,自那以后,润之不曾再将它拿出来示人。
“润之!文秀大喜的日子,怎么一人在此喝酒?一起去热闹热闹,也替她讨个吉利!”
润之凝眸深深地看了明月一眼,放下酒杯,起身随着李华进屋去了,徒留一地摇曳的月光……
时为坤化七年水阴(十月),徐氏一门定居岭南。岭南无雪,在一个月光清寒的日子,文秀终于嫁给了任鸿飞。
同时,也有两个人,一个在长安,一个在岭南,对着同一轮明月,一个耿耿长恨,一个黯然长叹。
半月之后……
新年将至,京城之中洋溢着一片温暖的节日气象,倦鸟归巢,游子还乡,逢年过节总是家家团圆的时候。虽然民间温馨祥和的气氛并未透过厚厚的高墙传入宫中,庄严肃穆的皇宫里也已经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年节布置。
远离新年的气息,明宗皇帝李均地御书房中批阅着永远批不完的奏折,姚鉴随侍在侧——他已接替了润之之位,升任左丞相,而右相之位,由于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暂时空了下来。
君臣两人一个凝神批阅,一个躬身而立,均是默不作声。此时一名内监小步跑入,跪下轻声禀道:“万岁爷,庆妃娘娘求见!”
明宗恍若未闻,心神依然集中于手中的奏折。
那内监满面惶惑,叩头再禀道:“万岁爷!庆妃娘娘在殿外候着呢!”
明宗眼也未抬一下,凝神半晌,忽然道:“姚卿!”
姚鉴上前一步:“臣在!”
“令户部在年前把河南赈灾之银发到位,让河南百姓过个像样的年,另外,那个贪赃枉法的朱进三也赶在年前杀了吧,不必等到明年秋决。”
“是!”姚鉴恭声应道,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左右为难的内监,犹豫着是否要提醒明宗。
“万岁!”随着这一声柔美的声音进来的是一位珠环翠绕的美人儿,浑身上下都透着温柔与娇美。
姚鉴一惊之下跪伏在地:“臣姚鉴参见庆妃娘娘!”
明宗这才抬起头,不悦地扫了庆妃一眼,“大臣在此,怎么就直闯进来?成何体统?”
庆妃慌忙一提罗裙跪了下来:“臣妾一时疏忽,万岁恕罪!”
“罢了,退下吧!”明宗又欲拿起奏章。
“万岁,”庆妃跪地未起,“您又已半月未回后宫了,万岁纵然操心国事,也当保重龙体啊!”
明宗愕然停笔,仔细一想,果然是的,若不是她提醒,他竟没在意到自己又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后宫了,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思绪。为了将润之的形象赶出脑海,他终日沉迷于国事,却忽略了众多后宫佳丽了。
“万岁,明后日您要斋戒沐浴,准备祭祀天地,今晚就暂时放下国事,到后宫歇歇吧,即使不到长庆宫来,也不妨到承平宫、含露阁去走走……”
姚鉴跪伏在地,心中颇为佩服,素闻庆妃在诸嫔妃中以温柔贤德著称,确也不枉了这“温柔贤德”四字。难怪姜后早故后,皇上将唯一的皇子交与庆妃娘娘教养,如今,庆妃已俨然后宫之首,诸嫔妃无不敬她三分,她却未曾恃宠而骄,十分难得。
明宗一想到半月来冷落了后宫,不禁也有三分歉意,怔了半晌,点头应道:“待朕看完最后这本奏折,与你同回。”庆妃柔声答应,起身侍立在侧。姚鉴在明宗的示意之下也站起身来,只是低眉俯首,不敢抬眼。
明宗匆匆翻开手中的折子,一见那流畅而熟悉的字迹,顿时如遭雷击,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姚卿,”明宗急抬头,厉声问道:“这封折子何时来的?”
姚鉴偷眼看去,吃了一惊,欠身禀道:“今日一早才送到阁中。”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他虽对润之的突然离去暗感奇怪,但是没想到她的一封奏折竟引起明宗如此大的反应。
克制自己不要问出“润之在哪儿?”这种话,明宗想起半月前自己曾言不必再追查润之的下落,只得将满心的牵念都咽了下去,强迫自己开始看润之的奏折。
庆妃见明宗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情绪,随即又恢复冷锐沉静的神色,若不是她太了解明宗,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饶她聪敏灵慧,也不明白明宗为何如此。
那是润之弹劾江南盐运司的奏折,明宗虽予以她免、调、升、甚至生杀之权,她却也不会轻用,不到迫不得已,润之总是选择“先奏后斩”,这是她与明宗之间的相互信任与默契。
折子写得条理清楚、言词恭谨,明宗却感到深深的不满,失去她消息这许多时候,终于来了她的消息,却竟然是这么一封中规中矩、句句不离公务国事的折子,明知润之是故意的,明知不该公私混淆,明宗心中,还是不由自主盼着能得到润之于公事之外的片言只语。
姚鉴见明宗脸色阴晴不定,以为是润之的奏章触怒了他,心中忐忑起来。
“姚鉴!”
“臣在!”姚鉴一惊答道。
明宗提笔在润之的奏章上批了个“准”字,道:“今后润之的折子一律直接送来与朕,不必在各部及内阁耽误。”
“是!”姚鉴猛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疑惑油然而生。偷眼看去,只见明宗瘦削的脸上神情有了一丝恍惚,眼神中流露出罕见的落漠,他不敢再看,施礼退出御书房。
皇上到底怎么了?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几乎日日埋首国事,若不是在朝多年了解皇上的性子,定会以为皇上不信任自己的办事能力,将许多本该由内阁处理之事都揽了去。
别人也许看不出,姚鉴日日陪王伴驾,却察觉到了皇上的不对劲,他秉性耿直,本以直言进谏著名,然而皇上沉迷国事,虽然奇怪,却让他从何谏起?姚鉴心下猜疑之际,不禁想起润之:以恩师之敏锐直觉和智慧,定不会像自己一般束手无策。转念间,不免又隐隐起了疑心,何以皇上的情绪无常,似是为恩师而发呢?这似乎非止是爱才惜才这般简单了。恩师走得又那么奇怪,那么快……姚鉴摇摇头,不敢再深思下去,毕竟这两个人,一个是他忠心的君主,一个是他敬重的恩师,他怎样也不会有不敬的想法。
不日闰甲子,大朝仪日。百官齐贺,四方来朝。
文武百官与众藩属国使节齐聚崇德殿,朝贺君王,随后明宗即起驾往天坛祭天,地坛祭地,太庙祭祖,再赐宴百官,这才算完了一天的大事。
宴毕,姚鉴正欲率百官出宫,却突然被皇上一道圣旨召到养心殿。
“这是怎么回事?”明宗沉着脸将一封奏折扔到跪地请安的姚鉴面前。
姚鉴看一眼折子,已心中了然,这是他上次想了一晚,才写就的折子,乃是建议皇上立后的。
“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明宗面上虽只是微愠,语气中的怒意却是难以掩饰。
“万岁,”姚鉴辩道,“国不可无君,后宫也不可无首,皇上专心国务朝政,皇后执掌三宫六院,君主外,后主内,理所应当。”
“什么‘理所应当’?”明宗勃然怒道,“朕要个打理后宫的管家婆干什么?朕要的是能与朕同掌江山的女子!”
“皇上若想寻有才德的女子,只需吩咐下来,臣等诸方寻访,必能求得才慧兼备的佳人!”在明宗盛怒之下,尚敢如此应答的,大概也只有姚鉴了。
“朕不需要!”明宗冷然道,“难道一国之君连这种事都不能自己做主不成?”
“臣不敢!”姚鉴伏地道,硬脾气不由地上来了,抗声道,“但是,皇上!您青春正富,纵然您不想立后,天下百姓却还祈望着有位国母,四邻诸国,夷狄蛮邦,可都时时刻刻看着我天朝上国呢……”
“住口!姜后已逝多年,你又为何今日才拿这些理由来唠叨?”
“前些年,臣等怕皇上心伤敬德皇后之死,一时无法接受,所以不敢提起……”
“是吗?”明宗怒极反笑,冷笑道,“你倒很照顾朕的心情啊!”
纵是姚鉴,听得明宗这般语气,也不禁心中战栗,一时无语,随即鼓起勇气又道:“皇上……”
明宗负手踱了几步,终于压抑不下怒气,回首向姚鉴道:“你们这班大臣!朕每做一件事都要听你们罗嗦,朕倒不明白了,究竟孰君孰臣?难道连朕该娶什么妻子都要听你们摆布不成?”
姚鉴感到明宗那两道犀利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一时不敢抬起头来,但仍抗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您若要任性行事,自也由得您……”他激动地抬头,明宗沉郁的表情令他住了口。
“镜如!”明宗看着烛火跳动的火焰,语气沉重地开口道,“你与润之是朕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你也该当了解朕!立不立后,当真有那么重要吗?”
姚鉴感于明宗推心置腹的口气,不禁语塞。默然半晌后,带着希望,姚鉴抬起头来:“皇上中意的女子是谁?无论天涯海角,臣一定能将其寻来!”
明宗摇了摇头:“你们……是找不到她的!”在这世上,只有温文儒雅的徐润之!
他看着失望的姚鉴,心道:他只是失望罢了,而自己,却是绝望了,不由长叹一声:“你退下吧!”
“皇上……”姚鉴欲言又止。
明宗只是不悦地摆摆手:“不必说了,休要再提此事,否则将你贬回右相!”
“这……臣告退!”姚鉴迟疑了一下,还是退下了。
明宗手按前胸,怀中是当日润之割袍为誓时所断下的紫袍衣襟,手按在那儿,不由感到一种灼痛,他以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音量,怅然自语道:“朕中意的女子……”
冷月窥人,月光穿殿而入,庄严的天子、肃穆的帝皇,在这般月色下,也不过是一个孤寂的身影罢了。
“大哥!二姊那儿有消息了!”文秀匆匆跑进书房。
“哦?”正在教承远读书的润之放下书来,应了一声。
“这是最新的邸报,皇上下旨查办江南盐运司了!”成亲不久的文秀还未褪尽天真稚气,语气中带着些孩子般的兴奋。
“嗯!”润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这是意料中事。
“我还以为皇上会不高兴,没料到这么快就批复执行了!皇上对大哥真是信任有加啊!”
润之淡淡应了一声,看出小妹还有话没说出来,问道:“还有什么事?”
“这个……听说姚相爷才继大哥之位,升任左相,却又被贬回右相了。”文秀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什么?”润之意外地站了起来,“为什么?”
“据二姊京师传来的消息,姚相爷坚持谏劝皇上立后,被皇上一怒之下,贬回右相。”
润之怔了半晌,叹道:“这个姚镜如!”缓缓坐了回去。
“大哥,你不去一份奏章帮帮姚相爷吗?”
润之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定定神,道:“不必了,皇上只是在气头上,他明白该如何用人,不必我去提醒。对了,二妹在京师,仲春堂的情况如何?”
“顺利极了!”
润之点点头,道:“待九春堂的药坊全部建成,就交予你和鸿飞经营了!”
“可是……大哥,我怎么能行?”文秀吓了一跳。
“怎么不行?咱们家中,除我之外,就是你的医术最精了,你二姊比较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拘束了她这许多年,也该放她按自己的意思去江湖中闯闯了。我却没有经商的心思。”
“啊?”文秀泄气道,“早知这样,还不如不办什么九春堂了!”垂头丧气的样子令一直在旁睁着漆黑溜圆的眼睛聆听的承远忍不住笑了出来。
文秀嗔道:“承远,你笑什么?”
承远连忙掩口,连连摇头道:“没什么!”他融入徐家的生活后,活泼开朗多了,不过还是很乖巧。
“大哥……你看承远……”
润之微微一笑,道:“承远,有话就说出来!”
“是!”承远瞄了文秀一眼,“孩儿觉得,刚才秀姑姑的表现,不像我徐家人,倒像个小孩子。”
“你才是小孩子呢!谁说我不像徐家人?”文秀的小脸不由涨红了。
“徐家人哪会怕掌理一个药堂的事啊?”
“谁说我怕了?”文秀气得俏脸煞白,“打理不好九春堂,我徐文秀就不姓徐!”
润之在旁哑然失笑,她提及九春堂,只为转移话题,不料这姑侄俩竟闹到这个局面。
“对了,大哥!”文秀一只脚已将跨出书房,却突然停了下来,想起了刚才被转移了的话题,“二姊和鸿哥都不让我问,可是……大哥,你真不打算回京城了?”
润之的笑容僵硬起来,一口茶含在口中久久未吞下。
“也许,终有一日,会回去的……”
小承远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不知何时,他已有了三分如润之般的沉稳冷静的气质,大人们说的话,做的事他虽不都懂,却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听着,相信他很快就会长大,懂得一切。
然而,再有智慧的人,也无法预知未来。
未来,正徐徐展开……
时光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