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世纪 火龙玦》杜若

4、第二章（下） 远行

　　从两人常去的那个酒馆，再往巷子深处走一段，就是成十字交叉的另一条小巷。那里是热那亚最脏最乱的地方，住的是热那亚最穷的人。
　　大角忽然醒悟过来：“你要去找老卡诺？”
　　“没错。”
　　“可是他眼里只认得酒啦。”
　　雷泽头也不回地回答：“只要他肯帮我的忙，我会给他酒的。”
　　大角狐疑不已：“他还能记得怎么帮你的忙吗？”
　　“我想他记得。”雷泽说，“有些事情人不是忘记的，比如说你，大角，就算把你在岸上关两年，你还是能闭着眼睛把船开到西西里去——到了，就是这里。”
　　门开着，雷泽随口喊了两声，本来他也不抱希望，果然他也没有得到回答。推门进去，屋里暗得像在夜里一样，好不容易，他们才在角落辨认出一个人影。那人歪靠在墙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
　　“嘿！老家伙！”
　　大角老实不客气地在他腿上踹了一下。他跟卡诺也是老相识，卡诺是个威尼斯人，据他自己说，他曾在威尼斯最大的银行干过，职位还不低。可惜在一次海上旅行中，他遇到了热那亚舰队。对于威尼斯人来说，热那亚舰队比海盗还糟糕。卡诺在热那亚的监狱里待了好些年，等好不容易遇到特赦，他已经成了个萎靡不振的老头儿。
　　有的时候，东家的船不是满载，水手们就会用自己攒的钱带点私货贩卖，大部分水手不懂得怎么做生意，卡诺就教他们该买什么，又怎么卖出去，以此向他们收点钱，然后把这些钱全换成酒。所以，大角听雷泽一说，也觉得他是不错的人选——只要酒精没让他忘记那些本事。
　　“卡诺，想要酒吗？”
　　雷泽说了这么一句，卡诺立刻弹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朝周围看了半天，才看见面前的两个人。
　　“是你们俩……”他含混地说，“酒在哪儿？”
　　“跟我们走。”
　　卡诺被带到马车上。豪华的车厢陈设丝毫不能吸引他的注意，他只顾瞪着一双迷登的眼睛四处找寻：“酒……酒在哪儿？”
　　从马车的座垫后面取出一个文件，递到卡诺面前，雷泽告诉他：“看看这个，看完了我给你酒，说话算话。”
　　卡诺迟疑地看着，直到听见“酒”字才接了过去。
　　他慢慢地翻开文件，然后，奇异的变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他身上。
　　前一刻，他还像一个地道的酒鬼，眼珠昏黄，下一刻，一缕光芒在他眸子闪现。
　　“多漂亮啊……”
　　他的手指颤抖地、摩挲地抚摸着那文件，就像抚摸着多年未见的情人。
　　“多漂亮的帐本……真正的帐本，行家做的……瞧这些数据，写得多规矩！”
　　他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终于照亮了他整个人。
　　“这就对啦，老家伙，”大角高兴地说，“认真看看，我们知道你看得懂……”
　　“真的让我看吗？”卡诺的目光从帐本移到两个人脸上，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们是热那亚人，而我是威尼斯人……”
　　“行家就是行家，哪里人都是一样的。”雷泽回答。
　　卡诺愣愣地盯着他看，忽然，嘴唇哆嗦起来。
　　“早有人这么想就好啦！”
　　他抱着帐本，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
　　从这天起，卡诺开始为雷泽检查帐目。整个过程花了将近半个月，因为卡诺虽然立刻就能看懂，要向雷泽解释清楚却不那么容易。雷泽从一开始就凭着他的直觉觉察到的关键，这时终于得到了证实。
　　“再过几年，塞第安家的产业就会成空架子！”
　　“怎么会呢？”大角眨巴眨巴眼睛。
　　“没有什么怎么会的，事实就是这样。”卡诺说，“这些帐上还像模像样地写着每年的盈利，可是算上船和其它不动产的耗损，其实在亏损。像塞第安这样的大家族，常有这样的情形，表面上还是挺风光的，可骨子里已经不行了，靠吃老本撑着。”
　　“老本能吃多久？”
　　“这可说不好，得仔细算过。不过要是没有好办法挽回，大概也就是一二十年的事。”
　　“那，”大角呐呐地问：“一二十年之后呢？”
　　卡诺给逗得笑了，“那当然就破产了呗。”
　　“啊？”大角傻眼了。
　　雷泽没有笑，也没有像大角那样哭丧起脸来，实际上，他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卡诺以为他也是心情沮丧，忙安慰他说：“先生，也不用太担心，我说的，只是不做任何努力的结果。您仍然拥有热那亚最大最好的船队，几乎遍布每个港口的贸易权利和交情……”
　　“我才不在乎！”雷泽说，“告诉你们吧，靠我自己的手我也能得到一切！至于现在，只不过是向塞第安家借点儿本钱，让我能省下三年五载的时间。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卡诺，给我建议。”
　　卡诺只说了几个字：“东方贸易航道。”
　　一百多年前，热那亚在海上击败了威尼斯舰队，夺得了东方贸易航道，那也是塞第安家族的鼎盛时期。优势保持了百年，三十多年前随着热那亚舰队的惨败，威尼斯逐渐侵占了东方贸易航道，塞第安家族也渐渐风光不再。
　　雷泽用手托着下巴，沉思了很久。
　　大角被沉默搞得都不耐烦了，忽听雷泽问：“卡诺，你能航海吗？”
　　“哈！”卡诺挺起了胸，简直带着点儿不乐意地说：“当然不能跟一个水手比，可我是威尼斯人，我爷爷是威尼斯人，我爷爷的爷爷也是，您问一个威尼斯人会不会航海，就像问鱼会不会游泳，天生会航海的可不光是热那亚人——您决定去了吗？只要您决定了，我就没问题。”
　　“去哪儿？”大角问。
　　雷泽回答：“君士坦丁堡。”

　　两百年前，被称为“商人战争”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洗劫君士坦丁堡，拜占庭帝国被迫将商业特权交给意大利人。从此，意大利人的商船可以从地中海自由出入黑海。一船一船的木材、羊毛、毛呢和酒，换回东方的丝绸、糖和香料，这条航路就像黄金铺就的。
　　雷泽去君士坦丁堡的目的，就是想要重新拿回塞第安家族的商船通行这条航路的特权。
　　听说他的决定，贝纳波谨慎表示异议：“您不必亲自去，这样会有危险。”
　　雷泽望着贝纳波说：“不，我要自己去。”
　　忠诚的管家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那么，我去替您准备。”
　　他们在一个月后离开了热那亚港。出于安全考虑，贝纳波坚持他们应该带上至少六条三桅商船，但雷泽回答只要一条船。
　　“一般的海盗不会袭击塞第安家族的船，但是如果得知塞第安家的主人在船上，这诱惑也许会让他们忘了危险。”贝纳波这样坚持。
　　“谁会知道我是塞第安家的主人？贝纳波，我就是一个水手！”
　　“那么，两条吧，一条实在太少啦。”贝纳波无奈地让步，雷泽也就懒得再理论。
　　和雷泽同船的，大部分是原先“圣保罗号”上的水手，大副吉格现在成了这条叫“疾风号”的商船船长。贝纳波还安排了两个造船匠同行，他说，要修理这两条改装过的船，就只有热那亚的工匠才办得到。
　　直到船驶入大海，雷泽才真正明白，贝纳波反复强调的“被改装过”意味着什么。出发的时候天气晴朗，海上几乎没有风，然而船还是像箭一样，顺畅地在海面上划过。
　　“天呐！”雷泽惊叹，“它简直比快船还快！”
　　“还不止这样！”大角站在舵杆旁边，兴高采烈地说，“这船就是个鬼灵精，叫人没话可说。雷泽，你来试试看就知道了。”
　　雷泽试了，操控这船就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灵活轻易，立刻他脸上也显出同样混杂赞叹和兴奋的神情——这样的船是每个水手的梦想。
　　“说真的，你们怎么做到的？”他问那两个工匠。
　　工匠得意地笑了，“这可是按着无余大师的图纸造的。”
　　“无余？”
　　“是的！他是我们工匠的神！知道吗？他一个人就毁掉了一支海军！”
　　“怎么可能？快说说！”
　　“噢，那是在……”
　　惊心动魄的故事打发了旅途中不少的辰光。
　　工匠们把这传说讲了一遍又一遍，船上的人全听过了这个故事，除了卡诺。自从离开热那亚，卡诺就像怀上了心事，一天到晚闷在舱里。
　　有一次，在甲板上，喝了两杯葡萄酒之后，卡诺望着北方的天空叹息：“我老喽！老喽……好多年不到海上来，真有点儿不习惯了。”
　　大角嘲笑他，“老家伙，你老实承认自个不会航海，不就得了？”
　　卡诺居然没有还嘴，只笑笑，什么也没说。
　　雷泽却在那一刹那，从他寂寥的神情中，明白过来。船一路向南，卡诺望着北方，那是热那亚的方向，也是威尼斯的方向。
　　航行两天，一路顺风，他们到达了西西里岛。在那儿，雷泽小试牛刀，做成了一笔买卖，载了两船的橙子和葡萄酒，预备顺路运到雅典出手。
　　“在雅典买木料，运到君士坦丁堡，正是能卖好价钱的时候，一吨少说能赚上三百银币。”
　　卡诺惊讶地看他，“您很在行呀。”
　　雷泽踌躇满志地一笑，“这才是开头呢！卡诺。”
　　这时的雷泽，像往常一样，跟船长吉格并肩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平静的地中海就像一幅来自东方的蓝色丝绸，在阳光下闪着波光，看来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忽然，桅顶的了望哨大声喊了起来：“西边！看西边！”
　　雷泽和吉格同时转向南面，从西西里岛的方向，几片帆影正朝这边移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