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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唱罢南华奔征途 ...

  •   善后事宜倒没有多麻烦。对于折冲府而言,虽然这次缴获的东西要硬说是谋反有点严重,但是防微杜渐,折冲都尉还是对年轻的大理寺司直加以赞赏,并根据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证人的口供,协助衙役抓走了一群之前趁着官员交接期间伺机滋事的混混。
      对尉迟真金和狄仁杰而言,这似乎是皆大欢喜的一天。两人分别写完该写的结案报告,虽然没有把狄仁杰异想天开的假说写进去,这件事情看起来还是挺严重的。
      狄仁杰见案子算是结了,便提议晚上办个庆功宴,一则因为尉迟的伤已经好了可以喝点酒,二则作为东道这么多天似乎一直饿着客人们,也是一件非常不好意思的事情。
      尉迟真金和周迁都不反对,周迁甚至欢欣鼓舞地跑进膳房偷看会做些什么菜。狄仁杰想想尉迟曾经说过结案以后要和自己算总账的话,就说上次比试兵器输了,提议再和尉迟比上一场拳脚,看能不能找回场面。尉迟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狄仁杰兴致勃勃地摆开架势,尉迟捏了捏拳头,叹口气说:“好像还是没什么力气……”
      狄仁杰还以为这是反话,尉迟下一拳能把自己打上天呢,没想尉迟只是优哉游哉地走过来,拳头往他的脸上敲了敲,一点力气也没用出来。
      “你这还叫比试啊。”尉迟笑着说,“你又不是我的对手,真打起来摸都摸不着我的衣角,有什么好比的呢?”
      狄仁杰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了他的肩一下:“看,摸着了。”
      尉迟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也轻轻捶了他肩窝两下:“你太爱说笑话了,狄仁杰。”
      狄仁杰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议:“如果你现在觉得我们的关系足够亲近了,可以叫我怀英。”
      “我还是不会告诉你我的小名。”尉迟笑着说,“狄仁杰,我是胡人,你既然说关系亲厚,就别让我再守你们那套礼了。”
      “你分明就是搬出胡人二字当挡箭牌。”狄仁杰小声说,看见尉迟真金的蓝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一时间觉得心里欢喜,也就笑了出来,“不愿告诉我,那我可就要瞎猜了,到时候若是叫出奇怪的小名,你可不许打我。”
      “别猜了。”尉迟说,“该怎么叫怎么叫,不要多此一举。东奔西跑这么久,你却把功劳都让给了我……”他沉默了片刻,“就算你说你不想在侯郎君涉案的事情上出面,山洞里的东西和谋反的事情还未曾完全查明,功劳完全可以有你一笔,或许……”
      狄仁杰摇摇头:“你替我铲除了这里影响治安的祸害,这就已经足够了。”笑嘻嘻地揽上尉迟的肩,“既然案子结了,报告都写完了,也就不用再多想,你既然伤好了也没有因为破伤风死掉,那今晚一定要和我多喝几杯。我从老家带来的好酒,本以为会找不到人一起喝,怕要糟蹋了,今天既然你在这里,我们就一醉方休。”
      “你想灌醉我?”尉迟横他一眼,“小周身上还有伤,你可不许灌他。”
      狄仁杰大笑起来:“好,只灌醉你,让小周好好吃一顿,前日可饿惨了他。”
      “不过,狄仁杰,……并州有好酒吗?”
      “汾州离我老家很近的。”

      有些酒入口绵甜,回味悠长,往往就会让人忘了酒是要让人醉的。
      喝到半醉的时候,好像之前说过的一些话也会忘掉。
      于是周迁在尉迟拉着他试图给他倒酒的时候悄悄地抽出袖子跑掉了。
      “小周害羞了。”尉迟笑着说,“狄仁杰,我明天就要走了,这一别过,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有什么话要说不妨现在就说出来。”
      “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狄仁杰说,“倒是你没有回答我的话就睡着了。”
      “你问过我什么?”尉迟眨了眨眼睛问。
      狄仁杰看着尉迟,装傻,他想,而且让人一眼就看出在装傻,还不能直接在这里揭穿他。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还为什么不揭穿呢?
      “只会背五经的胡人,不是该不懂越人歌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狄仁杰轻笑着说。
      “不对。”尉迟说,摇了摇头,“你现在就不能这么说了,因为你一说出来我就知道了,还要继续当我是傻瓜吗?”
      狄仁杰微微哑然,随即又笑了:“我就是说你是傻瓜啊,你能怎么样。”
      反正明日就要离别了,为什么不能说呢?但是明日就要离别了,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尉迟真金审视地盯着他,也不说话,就摆弄着手里的酒杯。狄仁杰一时觉得那个酒杯说不定一会就会被扣在自己的头上,想一想又觉得这念头太无趣了,而尉迟玩弄了一会酒杯,垂下目光说:“到你做州刺史的时候,回京师述职记得来大理寺找我。如果你被免了官,也可以来找我。”
      狄仁杰笑:“那万一以后再调回大理寺呢?”
      “到那时候,”尉迟真金郑重地说,“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要留着自己欺负?”狄仁杰笑着说,“也好,到时候再一起上天下海,我们就此说定了。”
      尉迟哈哈笑着喝尽了杯中酒,再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推小桌起身道:“来,狄仁杰,我再敬你一杯,敬你好胆量,竟然敢说我是傻瓜……”
      他走路的时候狄仁杰才发现他步履不稳,应是已经喝得醉了,但从脸色上居然没看出来。狄仁杰看着尉迟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跟前,把杯子一举,竟是自己先喝掉了,随即大理寺司直扔了酒杯,双眼一闭,竟是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把他也撞得站不稳脚步,一跤摔在了墙根。
      这看起来像是投怀送抱一样。狄仁杰暗自嘀咕,不过趁人之危不是他的作风,这酒劲上来,一时有点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想要抱着尉迟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的腿也软了。尉迟似乎已经立刻睡熟了,红色的脑袋枕在他的肩上,脸颊因为喝醉的缘故热乎乎的。狄仁杰想,他将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非常怀念这温暖的感觉。
      这个尉迟真金,初来时在马背上坐得直直的,磨破了腿也不吭一声的尉迟真金;满身鲜血直着眼神朝他走来,却在他试图触碰时将他扔出去的尉迟真金;划破他衣衫的尉迟真金;在水里给他渡气的尉迟真金;受了伤乖乖任他摆布的尉迟真金;在他受暗算的时候将他扛回去伺机复仇的尉迟真金;说着同进退,背负着他游过漫长幽暗的水路,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尉迟真金;冻得全身冰凉,却在听见他说出心意的时候脸颊发热的尉迟真金。
      如果他听了侯钧的话留在大理寺,或许他们会在大理寺匆匆地会面,或许他们还能在大理寺一同度过漫长的时日,或许尉迟一个人也能将这案子独力完成……但是也有那么一点或许,一点小小的可怕的可能,或许那第一面会是最后一面,而他将永远错失这个人。
      那么,就算明天要说再见又怎么样呢?日子还长,他们都还年轻,总有一日会再相见。
      狄仁杰轻轻地笑了,双手环上尉迟的肩,就那么抱着那个年轻人,轻声地说:“小傻瓜,不管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都知道我喜欢你了,不是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好在狄仁杰也不需要答案,他只是抱着靠在他身上的尉迟,歪在墙角就那样睡着了。

      狄仁杰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酒后的梦都是散乱不清的,醒来也记不清楚了。他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虽然全身酸痛,但还是意外地清醒。
      全身酸痛,自然是因为睡姿不对。他还是歪着坐在墙角,保持着搂着怀里的人的姿势。尉迟真金似乎还在熟睡,脑袋压着他的肩头,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狄仁杰低下头去,竟然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就在自己唇边。他发觉这姿势太过暧昧,不禁面色一红,轻轻地把尉迟的手放在旁边,刚准备把人随便用什么法子弄回榻上,就见尉迟醒了。
      尉迟真金眨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周遭,抬头恰好看见正朝下看着他的狄仁杰。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尉迟伸手一推他,跳了起来,转而又按着脑袋吸了一口冷气,从十里外都能看出他在头痛。
      “你这酒不好,上头。”尉迟说。
      狄仁杰总觉得其实尉迟醒在他之前,但却没办法掩饰昨夜糟糕的睡相,只好装死等他自己醒过来,戏演得还不错,他也乐意掩过不提,哈哈一笑就罢了。尉迟揉揉眉心,加重了上一句话的口吻:“后劲太大,实在是太上头了,头重得脖子都快折了。”
      “是你酒量着实不济,我预备了那么多酒,居然这么快就醉了。”狄仁杰笑着说,“昨晚还没喝多少呢,就拉着小周要灌,一直诬陷我骂你,然后还把我推到墙角里当靠垫,压得我腰酸背痛。你说说看,这样的酒量酒品,往后饮宴也不会少,再这样下去同僚会怎么看你?”
      尉迟一时语塞,愤愤然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灌我酒……”
      “是是是。”狄仁杰又笑,“不知大人酒量如此不济,得罪得罪。大人既然要回去述职,如今天时也不早了,还是洗漱更衣,准备着行路才是。”
      “弄坏你的衣服,我回去找人捎给你。”尉迟含糊地回答。
      “没必要那么见外。”狄仁杰说,“若我到时候去长安漏带了什么,还不是要白吃白用你的。”他笑着拉了尉迟往外走,“准备准备吧,回去虽然没有来时急,但你腿上的伤才好不久,早些出门可以走慢些,免得腿再疼。”
      “你这是在急着赶我走吗?”尉迟笑着问。
      “怎么会呢,我……”狄仁杰一句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说出来,只是笑着叹了口气,“我只是怕你回去时误了期限,依着大理寺的惯例是要挨揍的。”
      尉迟的蓝眼珠转了转,挑嘴角露一点笑容,“大理寺的惯例还有什么?”
      狄仁杰认真地想了想:“一般来说,别理那些找你要钱的阍官,不过如果你不理他,他可能会扣下你的信件,说不定会误事呢。”
      尉迟说:“那如果先揍他一顿呢?”
      “还没事发生就先揍人一顿好像不太好吧?”
      “你还真信啊。”尉迟大笑出声,“我是胡人,不懂你们的规矩,但是如果他真的误了我的事,到时候就不只是揍一顿那么简单了。”他伸个懒腰,“洗漱一下,吃点东西,我确实该回去了。”

      送两人离开的时候狄仁杰骑上了自己的小毛驴。
      毛驴闲了这些天,被骑在身上的时候就又开始不听话,狄仁杰拽拽缰绳想让驴子不要光凑到尉迟的马身边,差点被驴子回头咬一口。
      送到县城外面,初见时的杨树林子里,老杨树不再掉毛毛虫一样的花,叶子也都长了出来,在小风中沙沙作响。三人下了坐骑,狄仁杰笑着说:“路上走慢一点,免得再磨破了受一次罪。小周你的胳膊记得要换药,否则——”
      “否则锯掉算了。”周迁在习惯了这样的对白之后,也接上了话茬。
      狄仁杰和尉迟真金一起大笑起来,狄仁杰拍拍周迁的肩:“你很好,跟着他,尽量学他,下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大概就是同伴了。”
      周迁点了点头,狄仁杰又转向尉迟:“你回去以后要格外小心。即使这件事情不是侯郎君所指使,你将他送入牢狱,他父亲留在大理寺的门生说不定也会对你不利。我会写信给你,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只回已阅两个字,收了挺没面子的。”
      尉迟笑着说:“好,那就只回个阅字,叫你光顾自己颜面。”转而又道,“狄仁杰,你若是那时留在大理寺,或许也不错。在这小县城里……你一切要小心。”
      “相信我。”狄仁杰说,“我不是已经答允你了吗?不管升官还是被免职,我都会去找你的。如果再被调入大理寺,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比赛,看谁先当上大理寺卿呢。”
      尉迟点了点头,狄仁杰作揖告别,却见尉迟并没有还礼,而是走上前来拥抱了他。狄仁杰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两边脸颊微微一热,他看到旁边的周迁目瞪口呆,“大,大人……”
      “我是胡人啊。我们那边都这么告别的。”尉迟真金理直气壮地说,“看你们两个吓得,真是没见过世面。北边有个罗刹国,人见面告别还要亲嘴呢!”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而理直气壮。
      狄仁杰不由笑了,他看见尉迟朝他侧过的面颊,一时间心里起了不该有的坏念头,但是又不想打消这个念头,就迅速地抬手捧住了尉迟的脸,在他的嘴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你要对我用吐火罗的礼,那就别怪我学罗刹国人的礼节了。”狄仁杰笑着说。
      尉迟真金和周迁都呆在了那里。周迁已经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尉迟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他退了两三步,想要说什么,却面红耳赤地说不出口。狄仁杰看他窘迫,又笑道:“怎么,你是觉得我学得不对,要自己示范一下么?”
      尉迟气焰微弱地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转身喊道:“小周,我们走!”
      “就这么走了吗?”狄仁杰说,“一路小心,别把官徽和印鉴丢在驿馆里!”
      尉迟真金回过头,横了狄仁杰一眼,转而又笑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不等狄仁杰的回应,转身同周迁打马而去。
      狄仁杰牵着小毛驴站了一会,像是要将他的背影印在自己的眼睛里。
      “暂别。”他轻声地说,随即敲了敲小毛驴的耳朵,示意它跟着自己一同回返。他懒得骑驴,牵着驴子走了数十丈路,忽听见身后马蹄声响。骏马在他身边停下脚步,有人扳过了他的脑袋,在马背上俯下身子。
      “方才你说罗刹国是那样道别吗,嗯?罗刹国的告别礼其实是这样的!”
      狄仁杰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里,多了一个他原本打算就此忘记的日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唱罢南华奔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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