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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梦蝶迷身自耽误 ...

  •   尉迟真金这时候还是没完全顺过气来,又被狄仁杰抢先出口的话顶得找不到话反驳,在狄仁杰把他放地上的时候,他试着坐起身子,却觉得根本用不上劲,连把脑袋抬起来的气力都不足。狄仁杰动作麻利地解开油布包裹,自己迅速地换好了干衣服,又过来解他身上的水靠,一边说:“你可别睡着了,否则游那么久没一起淹死,现在万一冻死,可是白白将功劳便宜了下官……”
      尉迟瞪了他一会,狄仁杰知道尉迟现在连敲他脑袋的气力也没了,一边有点好笑,又有些心疼。他自己耗力不多,虽然在海水里冻得够呛,但方才抱着尉迟跑了半里地,身上也开始热了起来,而尉迟在海中费尽了气力,手足都冷得像冰,狄仁杰想要放在怀里帮他焐会,却感到尉迟不情不愿地轻轻挣了一下。
      “看你手腿都僵硬了,不焐热点,万一冻坏了要锯掉就不好了。”狄仁杰吓唬他,又搓了搓他的手,一边先帮他换上干衣服,两件赃物水靠就悄悄挂在小树林子里了。海水里泡了少说小半时辰,身上头发里都是咸腥的气味,又在地上打了滚,大概两人都能算是这辈子最脏的时候。狄仁杰看了尉迟一眼,借着月光看见他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沾上土的地方反而看着比较白,想想自己在尉迟眼里也不遑多让,就笑了笑,蹲在他身边替他揉起抽筋的右腿。尉迟皱着眉头咬着嘴唇,狄仁杰觉得他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冷还是痛,搭一搭脉发现又急又浅,分明是已经气空力尽,想反正尉迟也再没力气反抗了,就干脆地说:“你是要我背你回去,还是抱你回去?”
      尉迟看了他一眼,表情空洞地小声说:“背吧。”
      狄仁杰毫不费力地把尉迟背了起来,顾及他因为抽筋而疼痛的小腿,也没快跑,只是往县衙慢慢地走。尉迟原本还挺直着身子,狄仁杰还没走出林子,就觉得肩头微微一重,是尉迟已经伏在了他的肩上,两臂软软地环着他的颈项,脸埋在肩窝里。狄仁杰腾不出手来,只好轻声叫他:“尉迟,尉迟?”
      尉迟真金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手臂微微收紧,似乎想借力抬起头,却失败了。狄仁杰说:“别睡啊,这么冷的天,冻死冻病都不好……说说话,等到县衙里洗干净喝碗姜汤再睡……你是吐火罗人,对不?”
      “玄奘法师说……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不算吐火罗人呢。”尉迟强打起精神微声回答,“不过……是又怎么样。”
      “吐火罗人,尉迟氏,又能考明经科……”狄仁杰想了又想,灵机一动,“啊,你是小尉迟郡公的嗣子!”
      “我又没说不是。”尉迟说,声音模模糊糊地,“我也没见了你就问起你是哪里人士,祖上三代是谁……”
      “好好,不说。”狄仁杰换个话题,“为什么用熏香球当流星锤用,不……我不是觉得不好,只是问问。”
      “我自幼习武,入学时同窗多已有启蒙,你也知道京师的那些名门子弟大多是什么样子。起先他们笑我胡人不通文墨,那时我确实识不得几个字,也便罢了。后来我学识见长,他们再笑不得我这些,就说我比他们都黑是不洗澡的缘故。……后来我束发时父亲送我熏器让我焚香以佩,那些人又说我熏香是因有胡臭!”他微弱的声音有些愤然,“后来我打了他们,他们居然找父母去和我父亲告状!我父亲说,打那些不会武的人算什么本事?想来也是……不过拿熏香球当流星锤确实挺好用,就那么一直用着了。”
      “那你有没有害怕过什么呢?”
      “父亲和祖父的画……说这些干什么,待会你去找小周,把那两个人也带回去……然后写封信,让小周吃饱了带你我的印鉴赶去府里讨兵,我信得过你……”他声音越来越低,狄仁杰偏偏头,感到脸颊碰上了尉迟的侧脸。
      他身上还是没暖起来,狄仁杰忧虑地想。
      “醒醒,别睡。”狄仁杰轻声地叫着,一边加快了步子,“尉迟,你知道傻瓜和聪明人的分别吗?”
      他感到肩上的人动了动,“什么意思……你想骂我是傻瓜?”
      “冤枉啊,我可没那意思。”狄仁杰喊冤,随即又笑着说,“聪明人总是会先一步发现自己心意的,而小傻瓜呢,要么根本没发现,要么根本不明白那种心情代表什么。”
      “你是在拐着弯骂我是傻瓜?”
      “不。”狄仁杰说,放轻了声音,侧了头,在尉迟耳畔低语:“还有些事情,只有傻瓜才敢说出口。我是傻瓜,我承认,山有木兮木有枝……”
      尉迟似乎受惊一般地弹了起来,“你,你是以为我会冻死,才这么吓我?”他瞪大了眼睛,“我只是累的,又没有受伤!你见过哪个习武的人能冻死在街头?你想骗我说知道你的意思,然后明日取笑我是不?”
      狄仁杰笑笑:“就这样,别睡啊。”
      但尉迟只是惊起了片刻,就又撑持不住地伏在了他的肩上。“伪君子……”他含糊不清地说,“这话是真是假,我都……”
      狄仁杰没听到后续的话,但侧过脸去,却觉得尉迟的面颊比方才暖和多了。狄仁杰想反正该说的话也说过了,悄悄地,冒着脖子扭伤的危险,在尉迟的侧脸上啄了一小口。
      “一笔一笔都等着你算账。”狄仁杰笑着说,“我们快到县衙后院,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他喘了口气,因为顾及颜面而放慢了步子,方才尉迟说过的话在脑袋里转过来转过去,似乎有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前面打转,狄仁杰摇摇头,觉得至少得把证人召集了再谈一次话才能证明这个可怕猜测的真假。
      县衙的仆役们觉得新任县令总是喜欢半夜洗澡和喝姜汤的习惯实在是有点太过分了,一边干活一边暗自互相抱怨的时候,就忽略了泥猴子一样的县令和县令背上背着的大理寺来的大人。
      尉迟这一觉睡得极沉,狄仁杰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一定会醒。他剥掉了尉迟的衣服,将身上结了一层盐壳的人扔进浴桶,检查了一下尉迟周身,见没有新伤,旧伤也无碍,就好人做到底地连头发和脸也一起帮他洗了,然后喂点姜汤,送上软榻好好歇息。
      事后仆役倒掉黑水的时候表示要么新来的县令大人爱上了泥浴,要么并州人都这么不爱干净。
      狄仁杰赶到那个地窖,给饥肠辘辘的小周两个蒸饼解饿压惊,看着被尽忠职守的周迁打晕了很多次的两个倒霉的家伙,总不知道到底是该赞扬周迁,还是得教他有些时候得便宜行事,不要光死板地执行命令。
      对狄仁杰而言,那是非常忙碌的一夜,他斟酌了借兵时的用词,安抚周迁和他的两个受害者,派小周迁送信去的时候,顺便询问了证人一些非常尖刻的问题。
      答案令他非常沮丧,但是事态好歹还没有糟到他最可怕的构想的地步。
      次日他升堂的时候,从主簿到打官司的人,纷纷都觉得这一日县令好像比前几天更凶一点。
      然后事情大部分都办妥了。之所以说是大部分,是因为狄仁杰始终没能找到对于此案自己所猜测的前因后果的证据。虽然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有证人证物,但这结果还是让他不太开心。
      而尉迟真金就将这忙碌的一日全睡了过去。狄仁杰想:他大概会记不起来之前彼此说过什么,必要的时候,也许该再说一遍。

      尉迟真金从一场不太愉快的梦中醒来,发现屋角点着灯,似乎还是深夜里。他坐起身,发现狄仁杰在他身边四仰八叉地躺着,睡得很是香甜的样子。
      他回味着那个梦,眨了眨眼睛,然后伸手捏住了狄仁杰的鼻子。
      狄仁杰哼哼了两声,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别动手,我好困。”蓬莱县令迷迷糊糊地说着,侧过了身继续睡,依旧把他的手捏在手里。
      尉迟怔了一会,把手抽出来,也躺倒了下去。他盯着屋顶看了一会,突然听见狄仁杰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可我还没怎么睡呢,就又被你弄醒了。”
      “事情都办妥了?”尉迟懒懒地问。他抬手到惯常放武器的地方,摸到了他的双刀,“你借来的兵身手还真不错。”
      “是你借的兵。小周是大理寺的人,信上是你的印鉴,我只是替都尉带了路。”狄仁杰笑着说,“尉迟,要不要听个故事?”
      尉迟侧过身,看见狄仁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又扭过了头:“要说案子就说吧。”
      “要说是案子的话,我倒没有证据。”狄仁杰盯着他的脑壳说,“王郎中告诉了我背后的主使,和大理寺是有关系,但首犯并非大理寺的人,而是我的一位不希望我来蓬莱的旧友。”
      尉迟真金唔了一声,“王郎中这不是人证么,带回去对质不就行了。你那位旧友和大理寺又有什么关系?”
      “他父亲从前是大理寺卿,虽然已经过世,但余威仍在,若想在此案上借大理寺的力调出一个年轻没经验的新手来查办,倒是毫无问题。”
      尉迟真金又翻了过来:“你是说那人与登州刺史的受贿案有关联?那人是你的旧友,他阻你来蓬莱也是不愿你涉入其中?”
      “也许是这样。”狄仁杰沉思片刻,“但是或许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就算他会设法杀了王县令以让王县令做不了证,但你那日只是去王县令处查探,他们本就在暗处,为什么那日要对你出手,又为什么要试图找人假扮你?你年少没有经验,我只是来此地当县令,就算你办不成事回去,也不会有人责怪,如果我是那首犯,应该极力将事情抹平,而非在此关节多添一事。何况他人在京城,这边已经准备了你的官徽与官服,显然是事先就有预谋。或许郡公有什么仇人?”
      尉迟哧地笑了一声:“你都知我是大小尉迟后人,他们纵然是丹青国手,但宿卫官和郡公什么的不过都是虚衔,能有什么要命的仇人?而且吐火罗王族绝嗣,已分为二十七国,役属于突厥,就算……”他突然止住话,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又说:“大食,吐火罗,于阗,乃至鲜卑都有尉迟氏人,虽然并非一支,但于中原而言都是胡人血脉,故而也有流言说智严法师尉迟乐的父王,是我祖父的兄长,乃至和鄂国公尉迟恭搭上关系云云。”
      “他们认为你是于阗王室子弟,如果加以无法洗脱的污名,一旦传扬出去,西域诸国会有所不满。”狄仁杰说,“如果大唐致力安抚西域诸国,必无法顾及百济与新罗之争,百济便可伺机吞并近来与大唐关系见好,预备结盟的新罗。”
      尉迟失笑:“你觉得这事是百济人在幕后主使?”
      “而且,即使失败了,他们除了雇凶所用的钱帛,也没有什么损失。”狄仁杰沉思着说,“这对于我们而言也只是推断,甚至无法找到任何证据。岩窟里的那个老裁缝是聋的,而且已经有些痴了,除了做衣服什么也不知道,给他布料就裁剪。我想那老乞丐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他不会说,我也不能勉强他。说那些东西是用来谋反的大概有些过头了,我觉得可能是前朝末年这边有人想自立为王,暗中做的准备也说不定。”
      尉迟啊了一声,躺在那里:“那他们岂不是找错了人,我们也白白跑了一趟。”
      “找回了你的调令,抓住了两个匪徒,还缴获了不少赃物,怎是白跑了一趟。”狄仁杰笑着说,“有王郎中为人证,加上那些证物黄金,你手头的案子也算是圆满破了,可喜可贺。”
      尉迟斜了狄仁杰一眼:“别拍马屁,功劳有你大半。若不是你……”他微微赧颜,“你帮了我不少忙,多谢了。”
      狄仁杰哈哈笑起来,伸手揽上尉迟的肩,“说什么谢呢?只是,你须允我一事。”
      “什么事?”
      “这是你的案子,你找到了人证,发现了线索,这整件事情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狄仁杰认真地说,“侯郎君曾力劝我不要来这里。他虽然是此案的幕后指使者,却曾试图让我不要踏入浑水,他本不想害我,那么我也不能在此事上全然铁面无私地将他桎梏加身。王郎中说他罪证确凿,那么你该将他绳之以法。一切功劳都是你的,只有皇上发现了你的才能,敌人发现你不好对付,你才不会被再派入这样的局中。”
      “那你呢?”
      “我也许两三年县令当得好,就能一跃升到州刺史呢。当然也许会因为做坏事让人发现,就被罢官免职了。”
      尉迟真金沉默了很久,狄仁杰以为他又睡着了,凑过去看了看,发现他还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狄仁杰突然很想再重复一次前夜里的逾矩行为,但这时候这么做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就只好微笑着看着他,等到尉迟真金淡淡的一个字。
      “好。”
      狄仁杰突然就放心了。他笑着对尉迟说:“那就睡吧,有折冲府保护你我,不用担心再有刺客了。”
      “……狄仁杰。”
      “什么事?”
      “我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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