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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刀剑入江湖 ...

  •   狄仁杰觉得当初大抵是不该告诉同窗,自己是为了过官瘾才自请外放海滨下县蓬莱的。因若同窗知道他打算卡着限期先在县里摸摸情况再赴任交接,一定会怀疑他的说法,以及连带着怀疑到他之前的所有最后成了与还没成的承诺。
      不过这几天看下来,蓬莱倒真是个好地方,之后就算大半辈子撂在这里,也不枉了。
      狄仁杰坐在城外的杨树林子里,看着柳絮杨花飘来飘去,想到第二天赴任之后就再不会有如此清闲的时光,不由抓紧时间晒了晒太阳。
      阳光带着毛虫一样的花从树尖掉到他的脸上。狄仁杰眨了眨眼,把那难看的花拨弄开,突然看见遥遥的地平线处有个黑点冒了出来。
      狄仁杰倒没有管顾,只是继续伸着两条长腿晒他的太阳,那黑点循着长路近了,速度倒也渐渐慢下来。狄仁杰靠着身后的杨树直直身子,看见那黑点是一个黑衣的人,骑着匹栗色的高头大马,身子笔挺笔挺地,就那么自官道上一路奔过来,却在他的身边停了步。
      狄仁杰这才发现那个人容貌俊秀,非常年轻,大概及冠不久,腰带上挂着大理寺的腰牌,他又不认识,那大概就是新中了明经,入职不足两月的人。这等年纪做了官,不仅要有些门荫,也得有真本事。他们互相打量了片刻,那个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倒是合得上他的年纪,也很有礼貌:“这位兄台,前面可是蓬莱县城?”
      狄仁杰见他不知为何圆圆地瞪着眼睛,那眼珠子蓝汪汪的,像远方一望无际的海色,幞头边上支楞出来的头发却是暗红色的,想这小伙官话既然说得这么好,大概是在长安长起来的胡人,说不定是什么边陲小国的王亲贵戚……想来想去又觉得这么发着呆想下去好像显得自己十分不尊重对方,就站起身来微微一揖,“大人要去蓬莱县?”
      那来人眼珠微微一转,似乎想笑,又似乎因为阳光与风想眯一下眼睛,但是还是不认输似地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大理寺,办案。”他在自己的腰牌上弹了弹,“如果兄台一直这么闲着,就带本官去县衙,有你的好处。”
      狄仁杰将那来人上下打量,就是一个公然佩着两把刀到处走的人,没看到钱袋也没看到帛,怎么也不至于有多少好处,不过既然这来人要去县衙,一时半会又没有走的意思,那早晚还是要官面上见的。择日不如撞日。他优哉游哉地转了身,拉来一旁树下新买的小叫驴,“大人赶得巧了,在下也正要去县衙一趟。”
      “你要去县衙?”那人惊讶地问。
      狄仁杰点点头:“下官是……今天新来就职的县令,赶路累了,在路边休息一下而已。”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就自己来的时间撒谎,“在下狄仁杰,以前也在大理寺做过寺丞,大人怕是没听说过。”
      那人的眼睛又转着扫了他一圈,例行公事一般地笑了笑:“大理寺司直,尉迟真金。”
      也不知是和某位国公沾亲带故,还是于阗的王公贵族,狄仁杰不想对这些细枝末节追根究底,毕竟对方是哪种人他都惹不起,也不想还没新官上任就无端沾了麻烦上身。
      不过面前这笑容,却真是让人心情莫名变得极为舒畅。

      可是每当尉迟真金微笑的时候,不是他心情一般的时候,就是他心情稍微有点不好的时候。
      他心情很好的时候通常会大笑,有的时候别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情发笑。
      旁人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他心情非常不好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此刻他心情有那么一点不豫,不是因为本职工作要他从长安跑两千七百里地去审查的贪污案,也不是因为要再从登州府跑二百里地来蓬莱县,更不是因为面前这自称还没去交接的新任县令的人悠闲得让人讨厌……
      只是因为这两百里地他腿痛得如坐针毡,却怕丢了大理寺的人而正襟危坐,在马鞍上连动都不敢动的缘故。
      尉迟真金由是知道:大理寺司直看似官阶不小权限挺大,但奉旨去往各地查案,逼得紧的时候还真要在一旬里跑上三千里地,不只是奔波劳苦,弄不好还得赔上两条腿。
      至少他现在只希望这次能尽快磨出老茧来,以后就不必再受这种罪,可如今他腿上的伤口隔着裤子贴在硬邦邦的马鞍上,稍稍一动就痛得钻心,不仅如此,他是来查案的,还不能让旁人看出他的腿很疼。
      这样两难的处境,让新官上任的大理寺司直直愣愣地看着那个自称是蓬莱县新任县官的年轻人骑上一头小叫驴,两条长腿快要拖到地上,颠颠地试图为他带路。
      他看着这实在不能不说是有趣的场面,心情突然也变得好了点,真的想笑,不过和痛一样忍住了。
      他前面引路的人座下的驴显然是新买的,不甚听话,自那人牵了缰绳就又甩头又扭身子,还试图踢人。尉迟看在眼里,知道若不是前面的人也有点身手,牵驴时就得吃蹶子,这路引得格外地慢,他的腿就那么蹭在鞍座上,痛楚连同长途跋涉的疲乏几乎要一瞬淹过来,让他想要伏下身子,但尉迟只是更倔强地坐得笔挺,瞪大双眼,虽然似乎已经有血开始顺着腿弯流下来了,却还是毫不服输地,一声不吭地策马跟着那头不听话的驴。
      二人自蓬莱县西门入城,小城滨海而立,多有胡商番客经此地入大唐营生,居民却不算太多,算上商贾,也不过是个中县。狄仁杰先前将行装放在驿馆,微服摸了几日情况,此时骑着驴就直绕过孔庙去取县衙。尉迟跟了他一阵子,远远看见县衙的八字大门,二话不说,拍马绕过狄仁杰,直直奔至门前,翻身下马,掌腰牌对守门衙丁沉声说:“大理寺司直请见蓬莱县令,劳烦通传一下。”
      那两个衙丁对视一眼,面有为难之色:“可是,王大人已经……”
      “王大人!”尉迟似笑非笑地说。
      “我等听闻王大人要调去牟平县,只待新来县令交接事宜,可是……”那衙丁凄然道,“就在昨夜,王大人在家中被人所杀了!”
      尉迟真金顿时一惊,他回头去看狄仁杰,骑着驴子的人这时候才颠颠地到了他身侧,四目交接之际,狄仁杰突然朝他眨了一下左眼。
      尉迟将要出口的狄县二字就哽在了嗓子里,狄仁杰露出笑容来,朝他作了个揖,“大人,驿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先前说是本县县令,如今又假称自己的仆从,尉迟真金皱起眉头,却也想知道这个人打了什么主意,就欲擒故纵地开口,“县令为人所害,本官来此地时却未见你们有任何对策,难道当时就已经查明案情,抓获凶手不成?”
      他身侧的狄仁杰轻轻笑了一声,尉迟转头瞪了他一眼,继续道,“既然如今没有县令坐镇此地,本官便掌监督之责,先办此案,其余事宜待新任县令上任之后再行交接。新任县令姓甚名谁,吏部可下了公文?”
      “这……我等也不知道,还请大人稍待片刻,我等去寻唐主簿为大人接风,到时候……”
      那衙丁支支吾吾地,尉迟看了觉得不耐,挥挥手道,“不必了,本官先去驿馆歇脚,明日再来,你去转告唐主簿,如今命案最急,别的都可暂放,明日我来时,将卷宗为我备好。”他转过身,扶鞍上马,瞪了狄仁杰一眼,“我们走。”
      他随狄仁杰穿过长街,尽量想忽视腿上的伤,走了片刻,狄仁杰在一家酒馆门前停下步子,“大人来此,下官理应为大人接风,大人来自长安,来了这里,也可以尝尝本地的特产海鲜。这家店的蛏子烧得极为鲜美……”
      “不必了。”尉迟硬邦邦地说,“你既然要去驿馆取吏部公文,本官就随你一起去,也看看你这县令是真是假。”
      狄仁杰看他一眼,发现他额上亮晶晶的一层汗水,神色里满是不耐,自己觉得天又不算热,眼珠转了转,“大人可是……腿疼?”
      尉迟真金那一张黑脸虽然变化不太大,可顿时连脖子带耳根都红了,他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字来,“去拿你的公文!如果你敢欺瞒本官……”后面半句虽然没说出来,但是已经把窘迫变成了腾腾的杀气。
      狄仁杰看到年纪轻轻的人发了这么大的火,却只是觉得好笑,“好好,大人轻装出行,似乎没带上换洗衣裳,下官与大人身量相仿,若是不嫌弃……”
      尉迟咬牙切齿地拔出刀来指着他,“说够没有?”
      狄仁杰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大理寺何时有了随便喊打喊杀动刀动枪的风气?”
      尉迟说不过他,真的拿刀砍人又确实太过分了,腿还痛得不行,只好又瞪了他一眼,收回了刀,似乎默认了自己色厉内荏。狄仁杰扯扯不听话的驴子的大耳朵,“下官这是要为大人接风洗尘,既然大人不愿尝海鲜,就与下官一起吃顿便饭如何?”
      尉迟真金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对方的邀约,他输了舌战,心里就憋着火,不但自己昂首挺胸,还把马脑袋也拽得高高的,狄仁杰在前面曲着腿骑着驴,又转过一条街,才到了驿馆。尉迟快速地飞身下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到前面的狄仁杰转过头来,似乎皱了皱眉头,跳下了驴跑过来,屁股上还挨了一蹶子,“大人,”他小声地说,“鞍子上有血迹。”
      尉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把鞍侧的血给擦掉了。
      这回丢人丢大了,尉迟简直想自暴自弃地瘸着走,但他还是咬牙切齿地把自己挺得直直的,将骏马交付驿官,仰着头走进驿馆里。
      狄仁杰回到自己房里,从床下拉出衣箱,翻出吏部盖着官印的文书,递给尉迟查看。尉迟看过,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开口道,“你当真今日才来?如此谎话连篇,本官可不可以认为,杀害王县令的人和你有关?”
      狄仁杰笑道,“大人,在下初来此地,若是直接就职,前呼后拥之下,岂能了解此地民风世情?何况……”
      “歹徒在此时下手,若非与王县有仇,就是针对于你?”尉迟说,“倒是好大的面子。”
      狄仁杰眼尖地看见一滴汗水从尉迟的额角滑下来,不由好心地说:“大人,我这里也有伤药和布巾,你的腿……”
      “不用你管!”尉迟尴尬得很,见狄仁杰已经将东西递了过来,就一把抓过,刚要转身出门,狄仁杰已经先他一步跑出了房门,反手将门给他掩上了。
      尉迟真金在原地呆了片刻,决定不拂狄仁杰的好意。

      狄仁杰见尉迟再出门时神情轻松许多,也不再瞪他,嘴角含着点笑意,倒是开口就问:“你是学剑的?”
      狄仁杰想想,说:“略学了几招防身之术罢了。”
      “待我有空,和你切磋一下。”尉迟说,“若真只是几招防身之术,可糟蹋了那把好剑。”
      狄仁杰眨眨眼,也不反驳,尉迟大笑起来,“别想瞒我,你既然也是在大理寺待过的人,身手能不好?”
      狄仁杰想了想:“下官当初是中了明经进去的……”
      尉迟扭头看他一眼,“过目不忘,嗯?”
      狄仁杰笑着点头,“彼此彼此,大人年少有为,文武双全……”
      “少奉承。”尉迟沉下脸色,“命案当前,你还嬉皮笑脸,真不像在大理寺待过的人!”
      说变脸就变脸,实在是太孩子气了一点。狄仁杰暗暗腹诽,不过听见有人的肚子开始叫,就笑着带已经想要找个洞钻下去却把脑袋抬得更高的尉迟去找东西吃。
      尉迟不愿再骑马,狄仁杰也没有让不听话的驴驮两个人的本事和胆量,走在路上,狄仁杰小心翼翼地问,“兄台的腿……”
      “没事。”尉迟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两个字,听起来却似乎有点疲倦,狄仁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小子似乎真的累了却又强撑着眼皮,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两人随便找家馆子,狄仁杰叫了两个菜,菜还没上来的时候,他看见一旁的尉迟已经睡着了。
      狄仁杰轻轻咳嗽一声,尉迟立刻睁开了眼睛,警惕地扫视周遭,看见他的时候,目光飘了飘,像是临时编出个理由,“我只是在想案子。”他说,“吃完饭我去王县的府上探看一下,如果昨夜刚刚案发,去得越早,能发现的线索就越多。”
      狄仁杰看他疲倦,又知道他磨破了腿,却没想到尉迟要在这时候再继续去查案,想了想,“你来这里本来就是查案的吧?”
      “是啊。”尉迟没好气地说,“你在这时候来赴任,也真是赶得巧了。”
      “说得就像下官会妨碍大人办案一样……”狄仁杰委屈地说,“大人要查案,下官定当全力配合,但是大人旅途劳顿,如果不眠不休办案,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上面怪罪下来也要怪到在下头上。我新来就职,可不想新来就背黑锅,何况……”
      “何况什么?”
      “大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孤身一人未带随从,下官想,不如让下官与大人同去查此案,命案发生在下官管辖的县里,也算是下官的职责。”
      “你也想要这功劳吗?”尉迟笑了笑,手指在桌上一敲,“好,让你一同去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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