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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再闯祭坛 ...

  •   “果然是好山好水好地方。”风千然一身玄色长袍玉树临风,在鱼儿居外眉眼含笑回顾四望,闲庭信步的模样,竟仿佛只是平常的寻亲访友,不见半分敌意。
      风声微动,身后已是剑气一片,风千然嘴角微微一动,双足徒然一点,侧身避过那气势汹汹的一剑。
      “来者是客,难道这就是江家的待客之道?”他双脚刚刚沾地,雷霆万钧的剑势已然迎面追上。
      江云清冷的目光寒意凛冽,“我说过,再见之时,这把剑必将刺穿你的喉咙。”比剑招还要硬的声音,一下下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一字一招,招招狠厉,话音方落下,幻阴剑已经连挥十余招。
      风千然的嘴角虽然噙着笑,但是微凝的眉间已不见风流魅惑,只不自觉地透出一丝生死一线的紧迫,飞速变幻着身形步伐躲开那铺天盖地的杀招。素手一扬,闪着寒光的乌金匕首如同吐信的毒蛇,已毫不示弱地扑向杀气腾腾的长剑。
      仇心柳和江瑕赶到门口,就见到这漫天的杀气与剑光,只听得刀剑交锋铿铿狰鸣,两道瞬移缠斗的身影只如一阵骤风在半空中席卷。仇心柳在地面看他二人一时之间竟难分伯仲,颇为胆颤心惊,暗暗道:这才半个月的光景,风千然的功力居然有如此显著的精进。她想起在延州别院中风千然都有定期闭关修炼,能在短期之內速成的功夫定是剑走偏锋,多为邪戾乖张的阴损魔功。
      仇心柳逼着自己闭目静思,努力地在脑海中回忆着以往在江湖典籍中看到的关于幽冥殿的一切。突然她的双眼刷地睁开,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恐怖之事,冲着江云放声喊去:“云哥哥,幽冥三击!”
      话音未落,只听半空中“啪”地一声脆响,仿佛骨节崩解之声。江云目中一凛,幽冥三击,传说中天底下最为阴邪的魔家功体阎王魔功中最恐怖的一招,以内力打通全身骨节,瞬间释放无比强大的内力来制敌,此招伤敌必先损己,一个疏忽都会落个两败俱亡的下场。
      此时骨崩之声已过一回,江云心中虽已明了此招厉害,却不受丝毫困扰,幻阴果断挥出,汇聚着眀玉功的急寒幽冷,以无以匹敌的强盛战意向风千然那同样杀气勃发的身躯刺去。
      风千然嘴角微扬,眼中却是肃杀,他的笑只为向江云展示自己心中的势在必得——无论是这一战,还是那一人!
      “啪”地一声,又是一下骨节彻响,风千然狭长的眼眸中幽光一闪,一股无坚不摧的强大力量从乌金匕首的利刃上迸发射出,只见那戾气所扫之处,木石尽毁,转瞬成灰。
      “云哥哥!”仇心柳一声疾呼,人已上前,她想不到风千然的功力居然已到如此恐怖的地步,想来过往他一直都在刻意隐藏着自己的真正实力!“心柳!你这样只会让云大哥分心!”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挡住她的去路,下一刻她已被拖至安全地带,江瑕俊眉深凝,面色一片沉重,看着仇心柳道:“你要对云大哥有信心!”
      “这‘幽冥三击’虽然阴邪至极,但‘天外飞仙’亦非俗技,你放心,风千然在云大哥面前占不了多少便宜。”见她平静下来,江瑕双手抱胸,一面看向远处战况,一面说着自己的见解。
      仇心柳脑中一片空茫,木木地看看江瑕,再望向视线里那道利落果敢的黄色身影,苍白的唇颤抖着心底的忧虑:“真的吗?”
      只见江云周身的寒霜更重一重,剑诀一晃,手中幻影千从,狂挽的长剑似成了直冲而下的飞瀑,奔腾着滚滚剑气,以泰山压顶之势向风千然疾扫而来的利芒冲去。
      邪狂之气对上冷绝的杀意,两道强芒交锋的刹那,天地之间,日月无光,昏黄之中只见那冲撞的耀芒万丈,肆意散射的真气凌乱流窜。
      仇心柳却浑然不觉四周的凌厉气流,只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江云的一举一动,虽然明知江瑕说的在理,可内心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提醒着她,风千然此行断不会空手而回,他定是有他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心柳!快运气!”江瑕蚀日已紧握在手,不住挡下无处不在的剑气与冲波,他见仇心柳身上已出现了数道剑气伤痕竟还浑然不知防范,心底暗呼不妙,于是向前一大步,人已跃至她身前,蚀日指空一划,只见刀刃处电闪流光,瞬间灌满深厚的内劲。腕转刀舞,锋光飞烁,呼呼的破风声中,闪动的刀影如一把打开的大伞将他与仇心柳罩在其中。
      仇心柳这才抬眸,望向周身的一片刀光,闪得她眼花缭乱,几分晕眩,只觉心口一阵窒闷,似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呼之欲出。江瑕回头来和她说着什么,她已经听不分明,目光锁定的远处那个身影也开始渐渐变得有点模糊…
      当一切再度清晰起来,她却发现自己已经躺回了鱼儿居的客房中,一切是那样的宁静,房中只她一人,屋外也是悄无声息,仿佛只是一个寻常清晨的初醒,若不是颈上和手背的剑气伤痕,她几乎都以为之前的那一场对决只是她日忧夜惧所产生的一个噩梦或假象。
      仇心柳挣扎着起了身,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浑身绵软,像是被抽尽了气力般,连坐着都不得不靠在床边,更不用说如何下床再出了房门。
      “云哥哥——云哥哥!”她似在用着全身的力气来唤着江云,她不敢多想江云和风千然的那一战是如何收尾,亦不敢想自己不省人事的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唯有见着江云完好无恙地出现在眼前,她才能放下心来。才喊了两声,房门已经打开,一个红色的丽影轻巧地走了进来。

      仇心柳刚刚亮起的眼眸瞬间又黯淡下去。“心柳,你感觉好些了么?”若湖已走至眼前,满眼关切,小心翼翼地扶着她靠着坐好。
      见来人是若湖,一种不祥的预感已经盈满全心,可她还是不死心地再问道:“若湖,云哥哥他——”
      若湖见她如此,明白瞒不住了,亦不想回避,只轻轻地点点头,柔声道:“风千然留下了这次的解药,他允诺只要云公子能为他除掉苗蛊的族长,他就会交出药方。”
      仇心柳一声惊颤,道:“武陵苗蛊?”
      若湖点点头,俯身轻揽住仇心柳那不住打着寒战的身子,道:“你昏睡了四个时辰,这期间云公子和风千然达成协议后,就直接出发去了武陵,谁也拦不住他,也不能再拦他了。”
      仇心柳泪流满面,她忍过了万千苦楚,甚至哪怕是舍弃性命,这一切都是让他不再为人所牵制。可上天偏偏不让她如愿,他最终还是重新踏上了杀手这条路。
      “风千然果然是下得一手好棋!”悲极生忿,泪也已无法再多,既然江云已再淌了江湖这无法搅清浑水,她仇心柳又何能再做只是被人保护照顾的病体残躯。此刻她虽泪痕还沾满面颊,可眸子中已渐渐泛起一丝久违的乖张与恨意。
      若湖不解地看着她,带着担忧。
      仇心柳恨恨道:“我和云哥哥曾去过那地方,他们的族长只是形同虚设,真正操控全族的根本就是那个蛊王,风千然是什么人,会不懂这其中关系?只怕他早已和那蛊王勾结,借云哥哥之手除去碍眼的族长,好让蛊王名正言顺地一人称大,你说,到时候,这蛊王会不放过为族长报仇雪恨这个大好彰显忠义的时机么?只怕云哥哥就算是有半根仙骨傍身也难以全身而退。”
      仇心柳说完,若湖早已听得冷汗涟涟,失声惊道:“若真是这样,那云公子他——”
      仇心柳苦涩一笑,幽幽道:“这些玄机,我能看得透,云哥哥自然亦是明了在心,只不过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鱼儿居的书房中,仇心柳向江小鱼夫妇请辞,她要去武陵找江云。
      “我既已服下这个月的解药,那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而以钻心虫的威力,那些苗人的蛊也奈何不了我,我要去助云哥哥一臂之力。”他们向来都是一起行动,这一次,她更是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在他身后,决不允许自己就这样被撇下。
      见她心意已定,江小鱼夫妇亦不便多作干涉,苏樱叹了口气,刚准备说话,房门已被推开,江瑕与若湖走了进来。
      “爹,娘,就让孩儿和若湖陪着心柳一起去武陵,这一路上也有个照应。”
      江小鱼和苏樱对视一眼,二人皆无反对之言,算是默许了。也罢,再放手让他们出去闯荡,守望相助,同生共死,这何尝不是江湖给他们最好的洗礼和助长。
      得到了长辈的许肯,江瑕三人带着苏樱交给他们用来保命的转生丹后就各自回房收拾行装打算连夜出发。仇心柳本就去意已决,随身细软早都整顿清楚,回房环顾一周,想了想于是又打开柜子取出一个锦盒,这是今早楚翘给她的救命神药,此去武陵凶险异常,他们准备得愈充足,这胜算才会愈大。
      三人在前厅会合,却见一袭白衣的楚翘已等候多时。
      “楚大哥?”仇心柳见他亦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即已明其意,却仍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论他与他们的交情,根本没必要陪着他们去涉这一次险境。
      楚翘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定是要去那武陵一趟,碰巧那亦有我几位故人,与你们同去兴许还能有些作用。”他的一双明目澄净透亮,坦荡真诚,让人着实无从婉拒。
      仇心柳心道楚翘的病人遍布天下,莫非这武陵蛊苗中也有对他怀恩之人?若是如此,倒是比他们盲目乱闯的好多了。
      夜色正浓,四匹骏马从桃花谷中奔驰而出,一下没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路风驰电掣,除了赶路就是赶路,马背上的四人皆是静默无语,只一味朝着武陵的方向而去,仿佛誓要与那西沉的星月赛着脚程,在时间上争出个高下。
      仇心柳紧紧抓着缰绳,手中的马鞭没有分毫怠慢,亦不管挥舞的右臂是否已是酸麻不堪,她只恨不得自己还能再快点,仿佛只要再快上一分就可顷刻抵达江云的身边。
      转眼已到天明,四人已到了阙洲,这是从桃花谷去武陵的必经之地,此时他们已在马背上奔驰了数个时辰,江瑕一路上又要顾着若湖,又要替堂兄看着仇心柳,自是不敢有毫厘松懈,特别是对仇心柳,着实担心她的身体挨不住如此日夜兼程车马颠簸,于是忍不住赶上前去,对最前头的仇心柳喊到:“心柳,我们停下稍作休息吧!”
      仇心柳头也不回,脚下更无半分缓下的迹象。
      一直落在队伍后面的楚翘见此,亦挥鞭向前,赶到仇心柳身边,温和地道:“仇姑娘,此去武陵至多还有半日行程,若等我们到了地方却人疲马乏,只怕于江少侠无益。”
      仇心柳的马终于慢了下来,娇俏的面容因为骤然的放松而显得如雪一般苍白,她幽幽地看了楚翘一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似有万般的无可奈何,却一言不发,只独自策马朝道旁的小林子行去。
      楚翘见此,轻轻地摇了摇头,明白她此刻心境复杂,于是亦无其他话语,只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若湖经过江瑕身边之时,见他一双俊眼正随着楚翘背影左右不离,于是轻轻唤了声:“公子?”
      江瑕目光一震,这才收回目光,见是若湖,顿是满目温柔,带着几分心疼伸手揉了揉她有点松散的发髻,爱怜道:“你也累了,我们也过去休息一会。”
      其实若湖这些年在仙湖洞中潜心修炼功力法术早已大胜从前,如此强度的奔波对她而言还是尚可,只不过这关切之语出自江瑕之口,她顿时心中一暖,乖巧地点点头,顺从地跟在江瑕的身旁。
      二人离着仇心柳和楚翘还有一段距离,既知他们会停下歇息,于是也不急着赶上前,只慢慢行进。
      “公子,方才你那样看着楚神医,可是有什么异样?”人在江湖,防备之心不可无,纵使楚翘为人和善声名在外,但毕竟与他们相识不过数日,经历孤苍雁一事后,他们比谁都明白江湖的这些浮名虚誉的可怕之处,因此对了解不多的楚翘他们还是持着一分的不肯定。
      经若湖如此一提,江瑕的目光又重新投向远处,看着那跟在仇心柳的明艳黄裳身后飘逸白影,若有所思道:“病神医,江湖中人只见过他的回春妙手,可有人知他武学深浅?”
      若湖闻言一笑,道:“世间之人和事多难两全。尤其在这江湖之中,通常能站在一座巅峰之上已是穷毕生之精力,又何来闲暇去追求其他造诣。”
      江瑕道:“那倒未必,你看这连夜赶路的,就连我都有些喘,可楚大哥,他纵然体质孱弱,方才和心柳话语间还是温温和和的面不改色。”清眸一闪,他自信笑道:“若湖,若论看人,我还是靠谱的。”
      若湖颇为不解,看他这番猜测,并不知道他是何意思,于是也不多作论断,只浅笑着随他而去。
      二人下马走近仇心柳时,她早已下马靠着一棵大树闭目休息,她并没有因为停下而放松身子,全然没有往日江云在的时候那般贪懒爱娇,微锁的眉头从昨夜醒来的那一刻就不曾松懈过,一直到现在亦是如此。若湖突然觉得在她身上看到了几分江云的影子,顿时眼眶有点湿润,无法想象若是江云有些什么不测,仇心柳又会是如何?

      楚翘一袭白衣挺立就站在仇心柳身旁,见江瑕与若湖到来,这才半蹲下身子,对仇心柳轻声道:“仇姑娘,失礼了。”而后伸手握住仇心柳的右腕。
      江瑕见此,眉头立马就皱在了一起,脚下已是冲动地朝他们快步有去,不想却被若湖给拉住了手臂,回头只见她轻轻地摇摇头,玉指在江瑕的腕间微微比划示意着。
      江瑕顿悟,人家那是在把脉观察,自己这胡乱替兄长发个什么醋劲,亏得若湖拦住自己,不然只怕要弄得尴尬收场。
      二人携手无声走至楚翘和仇心柳跟前,楚翘此时已放开仇心柳的手,并拿出一颗朱色药丸送至她嘴边,仇心柳想来是累极了,眸子由始至终都是阖着,嗅到嘴边的药香也只是眉头微动。“吃吧,否则到了武陵我们是顾你还是寻人?”楚翘轻声道,手上一动,径直将那药丸喂进那粉唇之中。仇心柳服下之后,凝神运气片刻,真气流转果然顺畅许多。只见她低叹一声,道:“楚大哥如此鼎力相助我只怕无以为报。”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仇心柳没再多言,依旧双目紧闭,默默行经运气,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楚翘站起,方要走开,却又不住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春风一笑,清澈纯净的目色似敛尽了这世间的阳光,照拂在仇心柳憔悴的愁容之上,只尽他的一份力驱逐那碍眼的阴霾。
      四人从桃花谷一路南下直奔武陵,途经十二危峰,再往前数里便是那苗蛊所在之地,见着同行伙伴为陪自己涉险,此刻大家皆已疲态难掩。仇心柳心中过意不去,纵使赶路心切,亦不忍再让这群生死之交继续前行,于是提出在此地歇息,再者他们此时也需精作一番筹谋,毕竟那是苗家行蛊之大本营,龙潭虎穴深不可测,他们若是再如上次那番冒冒然闯入,只怕再无好运全身而退了。
      仇心柳想起当日在此遇到的刁钻小子唐见山,也不知他现在境况如何,便自动请缨带上伙伴们前往唐见山的山顶小屋,她心道自己和江云也算是帮过他料理其师后事,今日他应不会将他们拒在门外。
      四人施展轻功刚到山顶,就已看到那大方敞开的柴门,可进了屋子才发现里面已是一片狼藉,橱柜桌椅凌乱不堪,东倒西歪,像是遭了贼子洗劫一般。他们绕着小屋查看一周,却并未寻着唐见山或其他人的身影。
      仇心柳一心系着江云,对此处情状并未多想,只道是小儿心性浮躁耐不住寂寞下山去了。
      他们在屋里稍作清理,腾出两片干净之地歇上半日,仇心柳又将那日误闯苗蛊之情景一一描述,又按回忆绘出从此地到绿林祭坛大概地形。楚翘亦拿出几颗清毒摒瘴的牛黄活窍散,“此物虽是百毒不侵,但对着苗家蛊毒的作用甚微,大家服下亦不过是增加一重防护,切不可掉以轻心。”
      若湖与江瑕接过他手中药丸,而仇心柳因有钻心虫在体内,反而形成一层绝佳防护。一切准备就绪后,此时屋外也已是夜色浓重,正是潜入那苗蛊绿林的大好时机。
      四人从山顶小屋而下,途经唐见山当日守护一品曼陀罗之处,此时那花花期临末,花瓣早已零落寥寥,只剩花盘依然挺立杂草野花之中,四周照旧蜂蝶绝迹,就如坐落在一旁的那座孤坟一般独自承受着这无声的寂寥。
      这样一座落单又简陋的坟,看着成色还新,难免引人侧目,莫说江瑕与若湖,就是楚翘这样不喜多事的沉稳之人亦是忍不住停下多看两眼。
      只见楚翘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那松木墓碑上的几个字,温和的眸子中卷起淡淡的思绪,向来舒展的眉间亦是一丝不甚明显的纠结,他虽然一言不发,可站在身旁的三个人却似乎都听到了他心底那一声默默的叹息。
      “楚大哥?”仇心柳认识楚翘也有一段时日,从未见过他有过此种情态,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
      楚翘自觉失态,歉然笑笑,道:“这穴中之人或许正是楚某的一位旧识。没想到当日匆匆一别再见已是生死之隔。”
      仇心柳见此,想到自己寻药茫然,保不齐哪一日便毒发离世,与江云天人永隔,那时又是何等怆然。她面色戚戚,看着那块还是江云拿着幻阴剑削砍而成的墓碑,道:“没想到此人竟与楚大哥有此渊源,说来也巧,这墓还是我与云哥哥帮着那唐姓少年一起砌成,其主唐凝是那少年之师,亦是我们先前赶来十二危峰所寻之人,只因他的体内也有一只钻心虫,而风千然手中的药方也正是从他处的来的。”
      江瑕讶然道:“他既有药方,怎地还是——”话至一半,他突想起先前有听楚翘提过此药方亦只是治标不治本之法,自觉失言,于是紧忙打住。
      仇心柳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不过她此刻倒是宽慰起江瑕来:“我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日,当务之急还是先往武陵去吧。”
      她的肩被一双颤抖的手扳住,侧身就对上楚翘满布惊诧的眼眸,“你说,他是死于钻心虫的蛊毒之下?”温和如水的俊雅面容若骤临风暴,早已尽染悲恸。若他方才黯然算作动容,此番则是大大失态,他如此接连地异于往常,就算是与他交集无几的江瑕与若湖都看出了端倪,忙上前一人一个拉开二人。
      “楚大哥!”仇心柳挣开若湖的搀扶,上前一步又到楚翘跟前,“你怎么了?”亮濯濯的目光锁定在楚翘纠结的眉间,一个没有根源却十分强烈的念头占据着她此刻的大脑,“钻心虫!你是不是知道唐凝体内这钻心虫的主人是谁?就在那苗寨之中对不对?”她的思绪转得飞快,想来楚翘人脉甚广,与苗蛊中有丝缕关系也不无可能,若是找到那会炼出钻心虫的蛊师,就算不是她心口之虫的蛊主,也是寻药之路上一个极大的突破。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绝境里的一线生机,暗夜中的一点星光,大大地振奋着她本已打算放弃的心。
      楚翘此刻才缓过,渐渐冷却下的目光只淡淡地飘向西北的方向若有所思,“我早便知他定不会闲置了这孽障,只是没料到他竟会用在同门兄弟身上。名利虚妄,爱欲空奢,比那蚕食身心的虫蛊更可怖可恶,是这世间最毒之物。”
      “他是谁?”仇心柳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马上听到那人之名,心中亦是在努力回想当日在那绿林祭坛中的所有在场蛊师,想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兴许就是那带给她半生苦楚的济州妖师,她就忍不住地浑身颤抖,连男女之防都顾不得,只紧紧抓住楚翘的袍袖,生怕这意外出现的线索从眼前消失一般。
      楚翘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仇心柳,目色中百感杂陈。因自己的一句感慨,竟给她带来如此大的希冀,这对生命的眷恋与不舍,又何尝是对身边那个人的款款深情?为了一个人,而不愿轻易死去;为了一个人,而更加珍惜自己。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竟会让人超越生死地去追求守候?楚翘不由自主地深深凝望着眼前这张写满倔强与渴望的俏容,心中除了钦佩,甚至有了几分羡慕,钦佩她对命运不肯妥协的勇气,羡慕她有可以为之奋不顾身的相爱相知之人。
      一段消隐在时光尘埃中的回忆在心中逐渐清晰起来,若不是此次需陪着仇心柳走这一遭,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踏进这个遍地迷障与蛊惑之所。
      “心柳,我只答应你,尽我所能,除去你体内之蛊。前路漫漫,未知难卜,你拥有如此美好的年华,上天与我都不会忍心看着你再受苦楚。”答非所问,却道尽肺腑,字字句句皆是他此刻的本意。话出了口,一时冲动抑或思量已久,对他而言已不重要。
      仇心柳不解地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楚翘,不明白他这话里是和意思。又岂止是她,在一旁的江瑕与若湖亦是面面相觑,目中无不是茫然之色。
      “咳咳,天就要亮了——”江瑕一手轻搭着仇心柳,不着痕迹地把她从楚翘身前带离,“等我们进了那苗蛊一探究竟,凭我这江湖第一聪明人之子的青出于蓝,你想要知道什么不可以?眼下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动身吧。”
      江瑕所言甚是,仇心柳怔怔地任他拖着自己向前,楚翘看着二人离去,不置可否只提步跟上,若湖与他并肩走着,温柔地笑笑,也再无多言。
      夏日的晨光总是在人们不知不觉间就把还挂着几点星光的天幕给抹个大亮,然仇心柳一行人此刻却还在那绿林入口附近徘徊,并未按原计划进入。武陵一带多水汽,置身在这参天密林之中,扑面尽是清新爽沁的绵绵温凉,有着说不出的怡人。可仇心柳眼下却无心消受这份惬意,只因那绿林祭坛四周竟迷蛊遍布,他们此次前去怎么也寻不到原有的出口了。想来是自上次他们误闯之后就布下的障碍,以防再有人入侵。
      迷蛊与那五行八卦的阵法大有不同,若是阵法,则只消寻得生门破阵。可这迷蛊是以蛊入阵,以心为障,置身之境无需任何改变,只是境中人已自生迷障,若是蛊境中人数众多,那更是容易相互左右误导,届时只会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终难得其生天之法。而行蛊用毒又最是无孔不入,仇心柳等人在夜里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这天际露白,这才商议兵分两路在四周探查那入口所在。
      这四人的功力修为,楚翘深浅未知;江瑕虽无其堂兄造诣,但若论刀法只怕这天下可与他比肩的亦难出二三人;仇心柳弓术超群,又曾得荆花容麻颠等五散仙的点拨相授,攻守皆是一流;而若湖这些年虽在仙湖洞潜心修炼,但她的法术仍主攻治疗防御一系,因此江瑕自是带着若湖亲自保全才能放心。那仇心柳则是和楚翘一路,这样一则她一身技艺足以自保,二则倘若虫毒发作,楚翘在旁也可救急。
      “楚大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仇心柳举目四望,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似海片绿,他们如何能在这其中找到那小小虫蛊的藏身之处?
      可楚翘此刻却是不急不缓,只顺着林间漏下的光屑拾步慢踱,飘逸的白袍下摆很快就被脚边密丛上的晨露给打个湿潮,他却毫不在意,仍是一派闲适,悠然前行。
      仇心柳见他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心中暗道:眼下岂是贪享惬意之时?这楚大哥向来沉稳,怎此刻又如此不知轻重?心中一急,顿提裙追上,焦声唤道:“楚大哥!”
      谁知楚翘“嘘”地一声,伸出食指停在她唇外毫厘之处,并未碰上。他示意她噤声,仇心柳虽满心疑问,却仍是乖乖闭上了嘴。
      楚翘微微颔首,虽再无其他言语,却是满眼笑意地注视着身前这张不满又不解的小脸儿,那目光通透清澈,仿若一汪清泉刷刷地淌进人的心里,瞬间浇熄了仇心柳心中那团急火。
      望着楚翘那对可以屏蔽世间所有喧嚣的眸子,仇心柳虽不见头绪,可仍是放手随之一试,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这亦是相信她自己,识遍天下珍宝的她,怎么可能连个人也看不清呢?
      心定了下来,这思绪亦清明了许多。随行了约莫一箭之地,她仿佛有些明白楚翘的用意。迷蛊惑人,用的正是人心人言。若心无所求,耳无他言,又何来蛊惑?他们避开多人同行不正是基于此法?以无欲之心探最终所求,这方是破此蛊之真理。思及此,仇心柳暗叹自己方才险些错怪了人,当下脸上一热,十分不好意思。
      仇心柳是敢爱敢恨之人,向来不擅隐藏心中思绪,眼下又是寻人心切,要她静下心来放缓步伐忘却所求之事只怕是比赶赴那刀山火海还要为难之事,可为今之计,她又别无他法,只得生生吞下那不断冒出的焦虑、忧心、不安,咬着牙跟着楚翘身后慢慢走着。
      以无求之心探最终所求,可无心谈何容易?楚翘亦是凡人之躯,岂会真正做到无求无欲?他最初能静下心来,不过仗的是比仇心柳多长的十载历练罢了。不同的是,随着脚下路程渐远,这夏末山林之中,身后那不离不弃的脚步与淡馨微甜的吐纳,伴着这拂面和风,鸟语声声,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草香和绿意,简简单单地竟就组成了整个的美妙天地,让他几近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二人不言不语,随心漫步。不知不觉已日上中天,楚翘行至一处树荫凉爽处后驻足回头,见仇心柳早已是香汗细细,星眸微阖,想来女儿家素不喜这炎炎夏日,以她这般心性若换平常定早就开声要求避这日头,而此时此境,只怕就算是那刀山火海摆在她眼前,她亦是咬紧牙关也不言苦。那张美丽的面庞,因为虫毒的折磨而泛出虚弱的苍白,也因为信念的坚持而闪着熠熠的神采,二者相融之下,竟是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动人风情。
      突然一阵绵密风声呼啸而来,仿佛一双扰人清梦的手,搅得沉睡中的树林沙沙作响,摇晃光影流碎洒在楚翘白净的脸上,微微游离的目光早在风起的一瞬恢复了往常的澄净亲和,自嘲似地淡然一笑,已抬眸向头顶的那风源之处。
      风声未停,一道高大挺拔的明黄身影已如闪电般从天而降。
      像是一个重任从手中放下,楚翘心中半是宽慰半是其他,对着来者道:“江——”
      江少侠。
      这“少侠”二字还未及道出,一抹同色明黄的娇柔之躯已从他身后狠狠扑进他眼前男子的怀里。
      “臭木头臭木头!你竟敢丢下我!”仇心柳任性又委屈的带着哭腔的低侬从江云的怀中蔓延开来,声声控诉,字字指责,可紧紧环在男子腰间的双手却像是抓住赖以续命的至宝般,颤抖着泄露着她的欣喜若狂。
      楚翘舒展的眉间有那一瞬的僵凝,也就那么一下,就淹没在随即涌上的笑意中,他是真的在笑,由衷地为仇心柳感到高兴,虽然心底那股一闪而过的抽离感还来不及待他去细细探究,但是他还是明确地告诉自己:江云已来,他这故地也总算是没有白走一遭。
      江云看着怀中哭得不依不饶的女子,默默无语。分别不过数日,怎地看她这委屈却仿佛已过了数月数年,宽厚的手掌轻轻抚过她那一头松软绵密的乌发,带着旁人绝难得见的柔情与爱怜,甚少扬起的唇线此刻竟不知不觉勾出一点轻弧。
      心柳,他的心柳。
      一日不见,若隔三秋。
      这句滥俗无比的话,他直到此时,才知道其中的道理,是如此的深刻与真切。
      分别的这些日子,她的担忧与思念,他又何尝没有?
      担心她会因他的独行而冲动任性,担心她体内那来势汹猛的虫毒;思念她的笑她的泪,思念与她的一切点滴美好。
      他是如此了解她,俨然已是自己身体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果然像他想的那般,带着冲动与任性一路追来,用她的笑和泪让他心软眷恋,纵使万千险阻,寸寸埋骨,这条江湖路,既已一同踏上,他就再也没有理由松开她的手去独自承受。

      不过眼下尚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他们身处苗家险地,危机四伏,步步为营,仇心柳纵使心中五味杂陈,哭过笑过之后,也再无更多发散,只紧紧拉着江云的手,仿佛怕他随时又要离去般。
      江云想起当日在幻云城的万象森林中,自己也是这般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愿放开。过往种种又在脑海里一一浮现:曾经她的任性自我,他的冷漠生硬;现今她的隐忍体贴,他的爱怜温情—— 她变了,他亦是变了。岁月既沉默又严苛,无声地鞭笞着每一个人无法回头地学会成长。
      江云一把将仇心柳带入怀中,感受着久违的温暖:“从今往后,我定不会再丢下你一人。”
      仇心柳略显苍白的面色终于见着一抹柔红,半是暖意半是娇羞,只低着头一番浅笑,几日来的奔波焦虑终因江云这一句允诺化作无比的满足。
      不过此刻此境,除了他二人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她轻轻推开江云,转过身来对一直站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楚翘羞赧一笑,回头对江云道:“此行多亏有楚大哥仗义相陪,还有小虾若湖也来了,为免被这迷蛊混淆视听,我们这才兵分两路寻那祭坛入口。”
      江云对楚翘微微颔首示意,淡淡地道了句:“多谢。”感谢的话他并不擅说也不常说,这短短两字却是真真切切地发自肺腑,无半点虚浮。
      楚翘微微一笑,亦是淡淡地道:“即是朋友,绵薄之力又何足挂齿?”
      云柳重聚之后,江云带着二人找到在另一方寻路的江瑕若湖。原来他早两日前就已来到此地,也如他们一样遇到这迷蛊而断了去路,寻路之时却遇到一个苗家妇人,给了他专致清心明目的双瞳玉以避那迷蛊障目。
      “不对呀!”江瑕摸着下巴,满眼疑惑地看着江云:“云大哥你既有了这宝物怎还在此地徘徊,这不像你。”江云人如其剑,一旦有了目标,便是一挥到底勇往直前,断不会有所犹豫滞留,因此他竟在此地逗留了两日还未动手,也难怪江瑕如此不解。
      “因为,”江云说话之时,两眼只注视着仇心柳,仿佛接下来的话是与她有扯不开的干系。“那妇人告诉我,钻心虫的主人亦在这蛊苗之中。”若是如此,与其听人摆布去杀个傀儡,不若直向源头斩草除根。这才是江云会做的事,他永远都很明确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决不会走弯路,亦不会被人牵制左右。他既已知这最终的目标,那此刻便是他反被为主的最佳时机。
      这消息充满着震撼,其中最受感染的无疑就是仇心柳,她紧紧地抓着江云的手臂,连声问道:“云哥哥,他是谁?是谁!”
      江云不若楚翘,对这事吞吞吐吐似有所顾虑。他是明明白白对仇心柳说出了两个字:“蛊王。”
      仇心柳眸光一亮,俏容上已是掩不住的欣喜,道:“我就猜到是他,我就猜到是他!看他那阴阳怪气的模样不是济州妖师还会是谁?”
      除了仇心柳,其他人脸色各异。楚翘沉静似若有所思,若湖一派欣慰,而江瑕则是仍有些许疑惑,他也没忍住,直接问了堂兄:“这妇人是何身份,竟能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又能把济州妖师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你?”
      江云道:“她是苗蛊族长的女儿,蛊王的夫人,揽月夫人。”
      这妇人的身份显然都在大家意料之外,“若是蛊王的夫人,她怎么可能会告诉你蛊王就是济州妖师?她既知你此行目的,也定知你非杀那人不可,她又怎会让人去杀死自己的夫婿?”
      江瑕快人快语,已忍不住问了出来。
      江云却只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若先随我去个安全之处再做详谈。”语毕,他便牵着仇心柳直往西北方的一个山地行进。
      江瑕深知兄长脾性,见他如此说,于是也不再多问,也拉起若湖的手追着前方二人的步子而去。
      “揽月,蛊王——孟青山。”
      楚翘一身白衣独立在这片山林之中,众人离去,他却没有立即跟上,只反复地咀嚼着这方才从江云那听到的这两个曾经熟悉的名字。正午的日光浓烈又尖锐,罩在他的身上,反射出一种耀目的苍白。他看着方才江云从天而降的方向,血色不明的双唇微张微合,那嘴角虽是向上,却分明扬着苦涩与无奈。唇齿蹑动间,他终于还是说了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江瑕和若湖远远地走了二三十步,才发现楚翘竟没有跟上,还远远地落在原地不动,心道楚翘自从进了这苗家地界后就一直魂不守舍,想来是当年在此的经历令人寻味,不过眼下尚不是八卦好奇之时,此处迷蛊遍布,尽快离去才是首要之事,因此他朝楚翘大声唤去:“楚大哥——”
      江瑕这声呼唤让楚翘蓦然惊醒,于是连忙调整好思绪,朝他们在方向跟去。
      因为队伍中有了江云的回归,仇心柳就仿佛被瞬间浇灌了无限的生机,不但一改愁容,眉间眼梢又见鲜活,一眸一笑尽带神采。
      如此明显的改变,免不了惹得江瑕一番打趣。仇心柳因心情大好竟也不与他计较,只一脸满足地跟着江云。
      江云带着他们越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一处乱石林之境。此地似平地绝境,除了高低错落的天然石柱,以及遍地的碎砾,就再无其他。江瑕他们正纳闷江云带大家来此处用意,却只见江云已带着仇心柳来到靠着山体一块约莫一人高的大青石旁,举起右掌就朝那石块正中劈下。
      接下来的一幕就让其余几人皆是睁大了眼。只听一声“轰隆”巨响,那青石竟从中间一分为二,各向左右两侧分去,展现在人眼前的是一个只容一人进入的密洞。
      江云回头对江瑕他们道了句“走吧”,就与仇心柳躬身进了这石洞。江瑕他们见此,虽深感离奇,也还是跟着一起进入了。进入其中这才发现,这石中真是别有洞天,竟是与其后的山体相连,这洞穴一直向深处蜿蜒,直到数十丈深,才豁然开朗起来,是一个巨大的连环洞中之洞,大洞之外还有分支,石笋石柱林立其中,头顶几个漏光的洞口洒下几道光柱,透过渗泌下的水珠散射着五彩斑斓的色晕,水声滴滴答答,落在石面塘间,在耳畔此起彼伏地回响着。
      “木头,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仇心柳的话娇脆之音在石壁间回荡着,好奇的眸子上上下下地来回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未等江云答她,从西侧一个洞口出奔出一个小人影,见着他们便喊道:“师父,你回来了。”
      江瑕、若湖相视一眼,他们五人中除了江云,谁也没空在此地还能收个徒弟,想来这声“师父”喊的定是江云无疑。
      可是,江云居然有这种闲情逸致来收个徒弟?还是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内?
      江瑕未免感到,怎么堂兄和那楚翘一样,来了此地就一反常态了。他不由得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小孩来。

      “木头,你怎么做起他的师父来了?”
      仇心柳定睛一看,这小鬼不正是唐见山么!
      唐见山见着仇心柳,一改之前的顽劣无礼,笑嘻嘻地道了声:“师娘好。”
      仇心柳脸上一热,啐道:“谁是你师娘!”却也没再其他发作,只问江云:“你为何把他藏身在此,难怪我们去了十二危峰不见这小鬼,我还以为他呆不住跑下山了。”
      江云道:“我受揽月夫人之托,前往十二危峰将他带出。”
      唐见山抢白道:“多亏了师父到得及时,不然我就被那群养虫子的歹人给害死了!”
      仇心柳月眉一挑,蛊苗?他们要这小儿性命作甚?疑惑的目光抛向江云,只见他淡淡地道:“他是揽月夫人之子。”
      这个事实一道出,连楚翘都是猝然初闻的震惊模样,更不用说仇心柳了。
      “那他也是蛊王的儿子?”青葱白玉的指头颤颤地指向眼前的小鬼,“那……那我们不是要……”
      要杀他的爹。
      后面的话仇心柳说不出口。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如今要眼前这个才十二岁的孩子也面对这一切,她觉得实在是太残忍了。
      “什么蛊王?我爹爹早死了,就是我的前师父,他才是我爹!”见仇心柳误会,唐见山忙解释道,说到爹爹死了,他泫然欲泣;说到前师父,又是昂首挺胸,有着说不出的自豪与兴奋。从小到大,爹娘的印象只在于虚无的想象,而今却是如此分明地看到了他们的模样,听过他们的声音,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足的事?
      仇心柳意外之余,更多的却是不由地暗暗松了一口气。又见他这副模样,心下竟是难得的柔软起来,微笑道:“你一定是很崇拜你前师父吧。”
      “那是!”唐见山一扬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爹他可厉害了!”不过说完这话,他又马上接着道:“还有我云师父也很厉害!我要好好学功夫,以后也像他这般剑法超群,天下无敌!”
      “哟,小鬼很会说话嘛!有你师叔我一半的风范。”江瑕伸出手掌在唐见山肩头轻轻拍了两下,看得出来,他对这个机灵的小家伙颇有好感。
      说话间,只听得身后石壁又是一阵浑响,众人随即警觉起来,目光皆落在他们方才来的洞口处,若湖更是护着唐见山站在江瑕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个黑色的布衣人影微微弓着身从那洞口钻出,那人方拨开挡在眼前的藤蔓枝条,只听得唐见山一声“娘亲”,他那小小的身子已像一只归巢的幼鸟,从若湖身旁咻地一下扑进来者的怀中。
      “山儿乖,这几天可有听你师父的话?”略显沙哑却不失温和的嗓音让人仿佛被包绕在月色下泛着微波的湖水之中,随波荡漾,有着说不出的绵绵柔意。
      仇心柳想起儿时自己亦有这样的声音在耳畔半是怜爱半是叮嘱着:“柳儿乖,不要再惹爹爹生气了。”
      扬起的嘴角微微抿紧,她多想再听一次娘亲的声音,多想也如这般再伏在那温暖的怀中撒一次娇。
      眼角不自觉地湿热起来,手心却传来一阵温热,下一刻,江云宽大的手掌已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以后有我。”
      虽然只有四个字,却完胜了这世间所有的山盟海誓,蜜语甜言。仇心柳没想到江云居然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这么一点小触动,顿时心头一暖,感动不已。被握住的小手默默地回应着这滴水不漏的呵护。是呀,只要有他,她便拥有着整个天地。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无论是哭、是笑,是险、是安,他们的身后就只能是对方;互为勇气,互为依托,他们的身边只能是彼此;一路风风雨雨地走来,用默契相护,用执着相守。以后,他们还要用一生去相爱相依,共历荣枯,共近黄昏。
      “你是——楚翘!”
      揽月夫人见着楚翘,她的惊讶甚至更甚于方才众人听闻唐见山是她之子的时候,“没想到,还能有再见你的时候。”
      楚翘淡然一笑,只道:“楚某亦没想到十二年后与夫人再见是此番境况。”
      见他二人是熟识,而揽月夫人又是唐见山之母,仇心柳逐渐对这个蛊王夫人放下戒心。她转头看向身侧的江云,在这所有人都站着,把关注点都聚集在揽月夫人身上之时,江云早就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擦起了他那把一尘不染的宝剑。这个习惯,他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保持下来,仇心柳以往对此是十分不以为然的,因为这分去了太多原本属于她的注意力。不过此刻,兴许是几日来的思念与忧虑,她居然觉得这个动作看起来亲切非常,百看不厌起来。
      照眼下事态的进展,江云似乎与这揽月夫人之间有着什么协议,不然以他的性格,断不会在一件事上拖这么久,更不可能去临时起意去做收徒弟这种极易节外生枝的事来。
      楚翘与揽月夫人故人相见,免不了一番寒暄叙旧;江瑕也已拉着若湖去一旁休息,自从他明确了心意,对若湖可谓是加倍爱护,无微不至,又怎么会让她累着?
      仇心柳抬眼环顾四周,这个隐蔽的溶洞应该就是他们未来几日的藏身之处吧。她挪开脚步,朝溶洞的深处探去,心想着既然是要暂住的地方,总该有几分人烟气息的吧。不过结果却是让她颇为失望,这光秃秃的溶洞里,除了地上几堆看起来用来驱寒歇息的干草,就是满眼的石头,既冰冷,又潮湿,像极了当年囚禁她的延维塔的顶牢。
      想到今日大概就要在这样的地方过夜,仇心柳的嘴角瞬间垮了,一张俏脸满布失望。
      “别看了,今夜只得在此将就。”
      江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仇心柳一扭头就碰上他那又硬又暖的胸膛,虽然明白他说的是事实,却仍是不满地嘟起小嘴。她自小锦衣玉食,虽然外出任务之时亦有环境不佳之时,但最差也能有个干净清爽的地方。不若此地,一眼看去,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
      江云说的没错,确实只能将就。
      不过——
      看着江云忙进忙出,竭力想将她今夜歇息之处打理得舒适一点,她又觉得环境再恶劣又算什么?只要她能和他在一起,到哪儿都是人间仙境。
      江云正将一堆干草抱到一个稍微干燥点的旁支小洞中,此时那洞里已铺了厚厚的干草,加上他手上的那一堆,看上去已是十分的松软。他看了看,又脱下自己的外袍铺了上去。
      他方停下手,只觉得背后一暖,腰间已多了一双环绕的小手。
      “云哥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仇心柳将脸埋在江云宽厚的背上,感受着那衣下的体温,让她觉得沉静又踏实。这样的温暖,已足以为她消融世间的一切的冰寒。
      “嗯。”大手轻轻地覆盖上,摩梭着那片滑腻娇嫩。任身后的人儿就这样将他紧紧抱着。其实为她做,何尝不是为自己做。因为这一切,他从未想过缘由。从小到大,他早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他都不需要斟酌与犹豫,就像本能一般去做出最有利于她的选择。
      大概这就是爱的感觉,把对方当作自己甚至更高于自己去呵护去守候。
      旁人都说他是个不解风情的冰山木头人,可他却只是把别人挂在嘴边的柔情都化作无声的守护,用自己的方式给她一个专属的世界。
      入夜各自就寝,男人们都在在外面大洞处休息,而揽月夫人并未回苗蛊,而是带着唐见山在一个旁支小洞里睡着。仇心柳则和若湖一起呆在白日里江云弄的干草铺上。想来是这几日奔波着实累人,若湖方躺下没半刻就已沉沉入睡,她身下垫着是江瑕脱下非要她铺上的红色长袍。看着若湖泛着柔情的睡颜,仇心柳倍感宽慰,想起与他们初识之际,自己还总为这个默默为爱付出却总得不到回报的火狐少女感到愤愤不平。
      所幸,江瑕还算是有心之人,并没有让这一片痴心真情白白东流。
      仇心柳懒懒地舒展了下四肢,翻了一个身亦闭上了眼。她的脸紧紧地熨帖在身下那件熟悉的黄杉上,就仿佛江云此刻抱着她一般,任那熟悉的气息包绕着自己,嘴角情不自禁地漾出一波浅浅的甜蜜。
      一觉下去,再睁眼之时已过了一夜。身边的若湖还在睡着,仇心柳轻手轻脚地走出,只见睡在外面的三个男人皆不见了踪迹。她不见江云身影,心中一空,但又想到楚翘和江瑕二人也没在此处,这三人一道,江云应不至于独自冒险。如此想来,她又放宽了心。
      石洞内阴冷湿暗,仇心柳已不知不觉钻进入口的密道内,一心想到洞外透透气。
      她方出了洞口,就听到一男一女的轻声交谈,仔细听来,竟是楚翘和揽月夫人。
      “这么多年,我只道他带着山儿回了唐门,却从未想过他会一直就守在十二危峰。十二年了,我……我竟不知……他受的这些苦……”
      沙哑的女声低低地说着,到最后因内心思绪的涌动,有些期期艾艾起来。在这个白露未晞的晨初,显得分外凄楚。
      “我想,只要夫人还在蛊苗之中,唐大哥亦不会离开半步。况且,他既被孟青下了钻心虫,留在山中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纵使唐门毒术天下一绝,可与擅蛊的苗家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毒依药理,虽凶猛却只要掌握了天时地利皆为可解。而蛊却不然,万千蛊种万千玄妙。单说这钻心虫,仗巫法血术,以一命控一命,噬心夺魂,至死方休。
      楚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就像他那天下无双的医术般能抚平人心中的伤与痛。
      之后便是一片静默,二人似皆无话可说,倒是躬身在洞口处的仇心柳此刻不知是进是退。除此之外,唐凝竟是赫赫有名的唐门中人,这一点却也不令她感到意外,因为早在初次见到唐见山时,他手中持有的绝世暗器观音泪就本就是唐门的压箱秘宝。仇心柳想着此刻出去有点唐突,为免尴尬,她决定还是先退回溶洞中再说。
      她方一挪身,又听得外头揽月夫人道:“是我害惨了他,若是当年我愿意跟他走,又或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他也不会被孟青用钻心虫这等歹物毒害。这钻心虫,孟青本是炼不出的,都怪我听信谗言,给了他噬心蛊作为引子……如此说来,竟是我害死了凝哥!”
      楚翘苦笑一声:“逝者已矣,夫人与其再话当年,不若带着见山这孩子远离此地纷扰,给他一世长安无忧。”
      “钻心虫一事,你更无需自责,天命安排岂能预料?论当年的情势,即使没有那噬心蛊……”
      温温雅雅的嗓音突然戛然而止,仇心柳道是自己已被楚翘察觉,只怕会被误会她是在暗处窃听,顿时尴尬不已,正欲现身,却听外面又道:“两位真早。”
      “楚大哥,揽月夫人。我与云哥方才去了附近的村庄买了点吃的。”清爽明朗的声音一听就是江瑕的,原来他兄弟二人起个大早就是给众人打点食物去了。
      只听楚翘道:“他们应该也都醒了,我们一同进去吧。”
      揽月夫人亦道:“有劳二位了。”
      仇心柳见这四人都要回洞里,忙提起裙角三步并作两步朝里而去。待她刚至若湖身边坐下,佯装方起身的模样时,入口处已现出那四人身影。
      若湖早已梳洗完毕,诧异地看着仇心柳这副行色匆匆的模样。
      “你这是……”
      她始开口就已被仇心柳一指抵上,顿明了其中必有异情,虽不知为何,却仍是会意地眨眨眼。
      仇心柳这才放下心来,冲她吐了个舌头,就笑嘻嘻地扭头去找个水塘梳洗去了。
      钟乳石间,清塘澄亮,一只纤纤细手轻抚过那如镜的水面,泛出道道涟漪,指尖的清凉沁入肌肤,虽然有些许寒意,却止不住那已起了的玩心,下一刻,仇心柳已附身而下,“哗啦”一声高高地掬起一捧清水,侧着脑袋看着掌间指缝中流泻而下的水柱没入水面,水波粼粼,水花四溅,她的脸上发间早已被水汽打个湿潮,可偏就愈玩愈兴,如此二三之后,干脆闭着眼就迎上那道清爽。
      仇心柳玩在兴头,浑然不觉周遭的气息变化,也未听到有谁在唤她的名字,直至身旁那凌乱的水波中映出了另一道明黄的影像,她那被浸泡得冰凉的小手早已教人捉住,连带着她整个人一道包进了最熟悉的温怀之中。她那弯成两道可爱月牙的笑眼映入江云冷俊无俦的脸,在察觉到那剑眉间浮动的不悦后,依然无惧无畏地笑脸迎上。
      一方鹅黄小帕正捻在江云手中,在仇心柳沾满水珠的脸上发顶笨拙地擦拭着。仇心柳定睛一看,这不是自己的手巾么,当日在延州客栈里欲给神剑十擦拭时被江云夺了去,没想到他还留着,平日也未见他有拿出使用,竟像是随身带着珍藏一般。
      仇心柳的头慢慢地低了下去,满身玩性顷刻化为如水温柔。像一朵心头含甜的花朵,在她的阳光下展示着最动人的娇态。
      而她的阳光,此刻正专注又细致地擦去她脖颈上的水珠,修长的食指若有似无地掠过那片白净中的几点红痕。
      仇心柳的脸更红了。
      自二人道破心事,就日渐亲密起来,这男女亲昵之举,就仿若魔性成瘾,越是探索就越加无法自拔。江云似乎爱极了亲吻她,尤其是她颔下和耳后,每每总是流连不舍,忘乎所以,好几次都差点情难自禁。此时江云高大的身子已完全挡住了旁人的视野,仇心柳见他的唇已越来越近,早已是心跳若狂,虽知不合时宜,却在这摄人气息包绕之中像一只温驯的小兽,只乖巧地闭上眼睛等待主人的爱抚。
      预期的亲吻却未落下,只觉得左耳几下细微地牵扯,她疑惑地睁开眼,发现江云正捏着她的耳垂努力地往上面挂着什么。她一把抓过他的手来一看,那手里赫然正是她的耳环。
      “呀!这……这……”
      她又惊又茫然地看着他。
      “密道里捡的。”
      仇心柳恍然大悟,想来是方才走得匆忙,何时掉落了都未察觉。看着江云认真却笨拙地一试再试,未免耳朵受罪,她赶忙拿过耳环自己戴上。
      她突然觉得心情大好,连这潮湿阴冷的石洞都变得舒适怡人起来。

      众人用过食物各自收拾一番,都坐下共商对策。江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进入绿林苗家之内取那蛊王性命。而揽月夫人既是与他结盟,自是统一战线。说到如此,众人自是发出早有的疑问,虽说唐见山的存在早已说明了揽月夫人与那蛊王的名存实亡的关系,可多年夫妻竟沦落至如此相杀境地,也着实让人唏嘘。
      揽月夫人倒是大大方方地坦然相告,以解众惑。再者还有楚翘在场,她更觉无可隐瞒的必要。原来蛊王孟青虽在族里广受拥戴大权在握,但在名义上,蛊王终究不是最高的权力者。在他横行族中这些年里,或多或少地他还是会受到关于族长的各种牵制约束。因此他早已是迫不及待地要除去苗蛊族长,以称他一人独大之心。
      如此解释一番,除了楚翘,其余人皆是恍然大悟之状。
      江瑕若有所思,而后一语点出其中暗含玄机:
      “这么说来,幽冥殿与这绿林蛊苗亦有脱不开的干系。可老族长年事已高,在族里本已是傀儡一枚,蛊王大可随便寻个机会了结了他,何须假手于人?风千然居然能让云哥这样的顶级高手去杀一个残年之人,这未免有点太浪费了。我看他精明得很,怎么倒做起了这番亏本买卖。”
      “哼!面上是他帮蛊王除去心头大患,可一旦云哥哥坐实了杀害族长之名,只怕这蛊苗要倾巢而出来报仇了。不费一兵一卒,不但赚了个天大的人情,还能握住蛊王的把柄从此将整个蛊苗挪为已用,更可借苗人的强大蛊术来除去云哥哥……这该死的想的竟是一箭三雕!”仇心柳顺着江瑕的话锋一路细想下去,始料到此事背后竟是如此阴险之用意,一想到有人欲置江云于死地,她就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一掌拍向身畔的石笋,仿佛眼前的就是那奸诈卑鄙的小人,不将其碎尸万段都解不了她心中的这口恶气!
      江云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长剑,将仇心柳紧扣在石壁上的手轻轻拉回,放在掌心无声地安抚,待她平复了剧烈波动的心绪之后,他这才冷清清地道了一句:“机关算尽,无非只为一个‘欲’字。”
      借他之手杀族长,为的是权利野心之欲;再以蛊族神力除去他,只怕是为了侵占之欲。
      无论对事对人,他都甚少置下论断。如今却发出这般感慨,可想而知心中对此事是何等憎恶。他二十岁的岁月里,已有十二年是属于这江湖。在别人还是父母怀里的无忧顽童之时,他已拿起了人生的第一把剑。十余载的冷心苦练,也是为了复仇。可到头来,他所克制与努力一切却也不过是另一场可笑的欲念阴谋。
      仇心柳又岂会不知他心底这点感触?江云的心,也没有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若不是那吞噬灵魂的欲念,她的父亲亦不会执着于仇恨和名利的横流之中不肯回头,残害无辜、众叛亲离、以致癫狂成魔,在江湖掀起阵阵血雨腥风,酿成几近毁天灭地,无可挽回的人间炼狱。若不是欲念太深,她的心口怎会被种下这让她都不敢肖想他日的钻心虫?又怎会连累得身边的这群生死之交屡屡为她以身犯险?又怎轮得到那阴狠奸诈的风千然去牵制江云?
      “他既是如此盘算,那我自是奉陪到底。”
      长剑“唰”地一声利落入鞘,冷然的眸子闪现久违的杀意。这一刻,强大的信念与戾气在江云的身上卷土重来,盖过周遭的一切气息,让身旁之人皆是浑身一颤不寒而栗。
      仇心柳一下微怔,她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神武决战前夜的江云,亦是如此战意强盛,势在必得。这一次,就如同那一战,他是一定要胜的。
      不过有一点,仇心柳也许不知道。那次决战,正是因为有她,江云才不允许自己有事。不然,他又如何能在余下的岁月中与她开展新生?
      这些话,江云从未与她说过。但他二人这么多年的风雨相守,早已是生死连心,而如今也不再是三年前的境状,即使江云不发一言,仇心柳亦是明白他心中所想。
      “明日便是十五,孟青会在祭坛开坛请出他精炼多年的灵蛊噬魂。我们定得在噬魂出坛之前阻下他,若是不然,只怕整个蛊苗都将不复存在。”
      揽月夫人从怀中拿出一张牛皮地图,食指点住其中一块,众人定睛一看,正是那绿林祭坛所在。
      “十五月圆之夜?”江云重述着时间,道:“风千然亦是让我此夜去取族长首级。”
      揽月夫人点点头,道:“这便是了。孟青炼制多年的噬魂,是用我爹的噬心蛊幻化出的蛊髓加上九九八十一个怨灵精炼而出,此蛊莫说噬心蛊,就是钻心虫都不及其一半阴邪。”
      “怨灵?”楚翘顿时面色微凝。
      见他如此,江瑕亦好奇道:“何来怨灵?莫非这蛊王还能阴阳通行,去地府找阎王讨来一些?”
      “他一介凡人,何来神力,只不过有着歹于常人的心肠罢了。”说到孟青,楚翘一改往日温润,眉目之间只剩鄙夷。“所谓怨灵,即是将‘六恼’极致之人当作饲料,生生放入那蛊窖之中供毒虫蚕食至死,这‘六恼’即佛家所曰‘贪、嗔、痴、妒、慢、疑’,会在极大的痛苦中将心中本有的魔障无限放大,集结成天地间最强大的怨灵。如此残忍阴狠的手法炼就的噬魂蛊,非但可残害人的躯壳,更可释放出人心中掩盖原有的意志与性情。它与寻常操纵蛊的不同所在,它完好地保留甚至是超越了受蛊人的原有功力,比蛊若是落在江湖中绝顶高手身上,那无异于给纵蛊人添置了最强大的行凶利器。”
      楚翘的解说让在场所有人都心生恶寒,他们谁也未料到世间居然有如此可怖的东西,再想到这孟青背后还有一个幽冥殿在蠢蠢欲动,若是让幽冥殿得了这样的歹物,以风千然那般刁钻狠戾的行事作风,天知道又要在江湖兴起什么风浪。
      “他们为何偏偏要选这一日让云哥动手?开坛之时想必族内能者皆聚于祭坛,众目睽睽之下不是也不容易的手么?”
      “他们”指的是风千然和蛊王,此刻江瑕早对这俩人的狼狈为奸的关系深信不疑。他看向揽月夫人,等着她说出还未说全的事实。
      揽月夫人道:“我爹虽然年迈失权,却还不至于糊涂。我们一族虽以蛊自持,可一直以来也多是偏安一隅,从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这以活人炼蛊,着实为天地难容,我爹对此一直与孟青有着分歧。不过孟青忌惮他族长的身份,而族里仍是不乏忠心之人,所以孟青对他老人家还能维持着礼面上的恭敬。但是他一直寻机除去我爹,而这次的噬魂开坛,他也需要族长的支持才可以堵住族里的其他反对之声。所以,只有在开坛之日,让我爹亲自迎出新蛊再作了结,也算是将我爹的最后一点价值利用殆尽。”
      “连自己的老丈人都如此对待,还能指望他对其他人如何!”仇心柳心中怒火万丈,她恨尽天下这般为了一己私欲连家人族亲都不放过的狠绝之人,就算这次不为了自己,她也要进入那绿林,亲手了结了那个蛊王。
      “既然族长反对噬魂问世,又怎会在开坛之日迎出新蛊?莫非——”若湖微一沉吟,抬眸看向揽月夫人。“族长已被谋害?明日出现在祭坛上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三年前仇皇殿的傀儡术让他们都大开眼界,至今还历历在目,而仇讎的蛊术皆是孟青所授,此次若是故计重施也是不无可能的。
      楚翘摇摇头,很快就否定了若湖的猜想:“若是对外人,此计尚可瞒天过海。可明日他要面对的都是一群顶尖的用蛊高手,这小小的傀儡术根本难逃这些蛊师和长老之眼。”
      揽月夫人赞同道:“楚翘说的对,他在族人面前,是不可能公然施蛊的。但孟青生性多虑心思缜密,他必定会确保明日万无一失。”
      仇心柳脱口而出:“不用蛊,莫非是用降术?抑或是——用毒?”她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所有可能。
      揽月夫人道:“目前不知孟青究竟是用何种手段,噬魂出坛迫在眉睫,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先着手筹划一下明日的事。”
      她说得在理,众人皆无异议,于是共同商讨一番,做了最合适的分布后就各自散去准备,只待明日日落之后进那绿林来一个最后的了结。
      仇心柳此时闲来无事,同揽月夫人坐在一旁一同看江云教唐见山一些武学入门基本功的练习。仇心柳的目光皆落在江云身上,而揽月夫人亦是毫不吝啬地将满满的慈爱洒向自己的儿子,看着唐见山一改先前顽劣,认真又恭敬地遵循江云的指点,一招一式有模有样,揽月夫人的眼中已情不自禁地闪着欣慰的泪花。
      仇心柳看久了正觉得乏味,一扭头就见着揽月夫人这副情状,心中顿是漾着柔波,这位夫人总是能让她忍不住地想起自己的娘亲,也许是天下为娘之心都是这般让人动容,也许也是因为这位夫人看起来亦有一段历尽曲折的故事。
      “夫人?”仇心柳轻轻地开口,生怕打断了她这满溢而出的母爱。
      揽月夫人这才将目光从唐见山身上收回,转向仇心柳这边,“仇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仇心柳低头忖度一番,还是抬头羞涩一笑,低声道:“我本无意窥探夫人私隐,只是见着夫人爱子情深,想必您当年也曾有过刻骨铭心一段岁月。恕心柳冒昧问一句——”
      “为何情深,却不相守?”揽月夫人一字一字地接下仇心柳未完的话语,声调平缓却一字一顿,像是蒙尘的琴弦,苦涩喑哑。她坦然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昨日刚刚相识的年轻女子,再看向不远处一大一小正在授受教习的两个身影。“你与江云若何?”
      仇心柳面颊微红,道:“不离不弃,生死相守。”
      揽月夫人道:“若是你明日杀不了那孟青,虫毒终将无解,最后他会亲眼目睹你毒发身亡的惨状,你会不会离开?又或是,江云的一生都将为你所累,就如先前那般为了你而来武陵犯险?”
      仇心柳低头思索一番,微微抬起头来: “若是先前,我会选择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自己等死。可是现在——” 她目光的终点依然是那道俊挺干练的明黄身影,不自觉地已是语带温柔,笑道:“在经历了许多事后,我才明白,我和云哥哥,不仅是我离不开他,他同样离不开我。我只要想想曾经以为失去他时自己是何等的痛不欲生,我又怎么忍心让他承受同样的苦楚?既然相守的时光如此短暂,何不珍惜眼前,在一日,爱一日?”
      “在一日,爱一日。”揽月夫人喃喃地反复念着这两句话,神情黯然凄楚:“是啊,对于有情人而言,再没有什么能抵得上诀别带来的痛苦。”
      “若是当年,他也能如你这般想,也许最终我们仍逃不过天人永隔,但结局一定不会是今日这番模样。”她看着仇心柳,流露出一丝由衷的钦佩赞许之情,还有些许毫不掩饰的羡慕之色:“你们比我们勇敢,也比我们幸运。仇姑娘,无论明日若何,我定会倾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这天夜里,仇心柳不知已翻了几个身子,心中难以名状的思绪起伏,她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境?这几年的时光点滴犹如晚春的飘絮,在脑海里漫天而至。爹爹、娘亲、儿时的自己与星恨、后来的战斗伙伴,还有风千然……一张张熟悉的面庞飞快地占据着她的思绪,她不得不感叹着,老天爷实在是太看得起她了,让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生活再度变得爱恨杂糅,悲喜交错。
      好在,过了明日,这一切似乎就能得到一个彻底的完结。
      实在是难以入眠,她干脆悄声坐起,披上外裳到外头走走,经过唐见山母子的洞口之时,发现揽月夫人也并未就寝,只静静地坐在唐见山身畔,痴痴地凝视着爱子熟睡的脸,那目光一动不动,几乎连眨眼都吝啬,只恨不得用尽平生的所有的光阴来守护着眼前这个孩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仇心柳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声叹息,惹得揽月夫人一个回眸,发现是她后,只友善地笑了笑,又回头看了一下儿子,便起身朝她走开。
      她示意仇心柳一同走到洞口处,这里离众人歇息之处都有一段距离,她们这两个共同失眠的人就是彻夜长谈也不会叨扰到其他人。
      不过在这里,她们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原来睡不着的不只是她俩。
      “楚大哥。”仇心柳压低声音,对着那个看起来有点落寞的背影轻轻唤去。
      楚翘转过身来,见到她们,却一点也不意外。不过他向来是如此泰然和云淡风轻的性子,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在他这留下丝毫痕迹。
      “楚翘,明日便要故地重游,你今夜无眠,是否勾起了当年?”揽月夫人沙哑的嗓音飘向楚翘,仇心柳看了她一眼,见其目色复杂,神情了然,似乎在这尘世之中也只有她能明白楚翘的心中所虑。
      楚翘依旧淡淡地,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在仇心柳的印象中,楚翘的微笑是无时不刻的,即使环境再不容乐观,他也总能用他浅浅的,从容的笑来安抚身边每一颗不安的人心。
      可是,自从来到这里,楚翘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尤其是他们见着揽月夫人以后,楚翘的话就更少了,而从揽月夫人与他的对话间,亦能让人感觉到,楚翘在此地确实有过不太愉快回忆。
      揽月,唐凝,蛊王,楚翘。
      究竟在当年发生了什么,会让这四人至今都纠结至今无法释怀?
      “楚大哥,其实明日并非要大家齐去,我们有了地图,还有揽月夫人接应,不若……”仇心柳唇齿微动,难得地斟酌着遣词。
      “心柳。”楚翘摆摆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啊?”仇心柳不明白楚翘为何拒绝。可她实在不愿再连累到身边的朋友。她看着楚翘,咬咬牙,干脆把话挑明:“你这两日愈发地沉默了。我想,那地方定是有你不愿面对的人或物,既是如此,又为何要去?我即使解毒心切,可也不愿让你为了我而如此勉强自己。再说,不过一个孟青而已,我们可以应付得了的。”
      她故意将话说得轻松,仿佛那苗地就是市井街边可以任他们横行践踏。
      楚翘如何不知她一番好意。只是,为何要去?若说初心只是仗义,那此刻,只怕他已不能也无从去深想与解释了。
      “傻丫头。”一丝笑意总算是浮上楚翘苍白的面庞,他很自然地抬起一只手来似乎就要抚上仇心柳的一头青丝,就像一个兄长对着自己疼惜的妹子般又宠又怜,可那手伸到一半却生生停住,他又是自嘲一笑,毕竟不是兄妹,他们终是男女有别。
      仇心柳此刻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说服楚翘不要去那苗地,并未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倒是站在揽月夫人将一切尽收眼底,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漫漫长夜终于迎来了次日的第一缕晨光。众人此刻皆已整装待发,揽月夫人对着儿子不厌其烦地交待了许多,千叮万嘱中皆是满满的爱子之心。仇心柳见着此景,心中隐隐流淌着些许不安,揽月夫人如此依依惜别,更加预示着此行凶险异常。她看着眼前的几个人,这些都是鲜活的生命,亦是她这辈子重要的爱人与朋友。天不怕地不怕的一颗心已开始一点点地退却。“云哥哥,不若,我们不去了吧。”她拉住江云正在拭剑的手,声量又小又低,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朝她看来。
      江云亦是深深地注视着她,眸光如钩,似乎要挑开那层层包绕,看看她此刻的心上究竟又装着些什么,竟能让她放弃追寻已久的真相与希望。
      仇心柳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落进江云的眸中:“现在已不是三年前,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牵挂,此行并无十足胜算,甚至生死难卜。而我们之中,无论是哪一个人遭遇不测,都会让身边的人痛不欲生的。我不忍心也不愿看到大家为了我,做这样无谓的冒险。”
      江云听罢,竟无任何反驳,只点点头,便转身都江瑕等人道:“心柳所虑不无道理。不若你们就在此地等我,我随揽月夫人进入绿林便可。”
      言下之意,别人可以不去,但他江云是责无旁贷,非去不可的。
      还未等仇心柳出声反对,江瑕已道:“云哥,你这是什么话,这里的人,不只你一人是为了心柳。心柳是你的心爱之人,同时亦是我们出生入死的好伙伴。若你如此见外,也枉我白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大哥。”
      若湖亦道:“心柳身体里流着我们火狐族的血,此行,我即是为她,亦是为了自己。”她上前握住仇心柳的手,道:“你不忍心见我们犯险,我亦不忍心见你为虫毒所害呀。“
      此时又听楚翘道:“楚某既然随各位来到此地,就自有把握应对,心柳无须有太多顾虑。”
      仇心柳闻言便只剩下一片感动,正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说,临阵退缩的打算也就此消散。
      按照原计划,揽月夫人先行回族里以备接应,唐见山则留在溶洞中等众人归来,江云也早做安排,昨日已采办了足够的食物供其藏身之用。
      江云身怀双瞳玉,自然肩负起领路重任,众人随他前往绿林。谁知今日那丛林之中已是迷蛊尽退,根本是毫无障碍可言。
      看来果然如事先预料的那般,这蛊王与风千然是狼狈为奸,算准了时机引江云进入为他们除去眼中障碍。
      进入了绿林,大伙就分头行动。仇心柳自是与江云一道,藏身在祭坛密林屏障之内,等待时机到来。
      按揽月夫人的说法,噬魂出坛是在当月月华最甚之时,此刻才正午,到日落月升尚有数个时辰之久,仇心柳与江云早年杀手岁月中经受严苛训练,如此潜伏算不得什么。
      二人静心在密丛中呆着,仇心柳虽然看不见身畔之人,耳畔却不绝他匀称的吐纳之息,只觉得更胜寻常心安。记得最后一次与他这般行事还是在仇皇殿时,一眼回眸已事隔多年,如今一切早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唯不变的就是他们依然紧密相连在一块。不过,无论是杀手时期的潜伏行刺,还是寻五行秘宝的明目追踪,亦或是如今为解钻心虫,他们总是在各种马不停蹄的奔波中。
      任她是多么闲不下来的人,这般也该觉得累了。
      身累,心更累。
      她多想有一天可以停下脚步与他平平静静地过上寻常人家的日子——如果她的“心头大患”真的可以如愿除去的话。
      她摸索着握住江云的手,小声道:“云哥哥,等过了此地,我们就回仙云栈可好?”
      “当然。”黑暗中,江云的手仍是精准无比地抚上她的后脑,揉了揉那一头柔绵若云的秀发,轻轻地将她摁在自己怀里,让她得以舒展下紧绷的腰肢。
      仇心柳此刻像一只温顺又乖巧的小猫,全然放松地依偎在江云的怀里,任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自己的脸蛋,虽知身处的险境不容他们有半点松懈,可眼下的情势却又让她情不自禁地沉浸在这种醉人的宠溺中。
      也亏的这里是苗地祭坛,因是族内圣地,若无大事,寻常时间绝无人轻易靠近。此刻离夜里开坛尚有一段光景,因此仇心柳与江云倒也能偷得半晌闲适。
      这一点仇心柳还后知后觉,想来江云早已思索得透彻,方才如此放心又大胆地松懈下来。
      “心柳。” 江云低沉的声量被掩盖在聒噪的蝉鸣声中,却是一字一息清晰无比地落进仇心柳的耳中,长指却已抵上她微掀欲答的唇瓣,示意着她只管听着便好。
      他二人之间,停不住嘴的向来是仇心柳,江云在话锋上甚少占个先机。而今他竟主动挑起话头,简直是罕见之事,仇心柳又怎会不依,只顺从地点点头,不作任何声张。
      “今早你可知自己说错了一句话?”
      男子话语间的气息,犹如他干净利落的剑式,淡淡地倾吐而出:“神武决战之时,我已非孑然一身,当年早有和今日同样的打算。只是那战你重伤沉睡,醒来后又与我闲闹一通,以至一直苦无机会与你提起。”
      “既然今日你自行提出,我自是欣然应允。”
      “不若今日就在此地,良木为证,灵兽为媒,我们在此击掌为誓,也省得你他日嫌仙云栈枯燥无趣,兀自反悔不辞而别。”
      低沉的男声絮絮叨叨。许是黑暗之中眼前一片虚无,可以让人放下平日的一切包袱,面子、架子、羞涩也一并化为轻易打散的烟云,只剩下全然放松的灵魂,说不出口的话也就自然脱口而出。
      仇心柳登时睁大俏眸,她没听错吧?江云这字里行间说的可是要把他们的终身大事在这非常时刻非常地点给就地办了?她与他相识了将近二十年,可从不知他是如此心急之人呢!
      嫁给他,自然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心之所向。可就这般草率同意,又实在是太不矜持了!仇心柳的脸蛋瞬间热浪滚滚,含着欢喜的羞怯,整个身子都轻飘无力起来,只懒洋洋地偎在江云怀里,却忘了有任何表示。
      正恍惚间,只听得 “啪”地一下,她便觉得掌心一热,击掌的清响直击入耳,已成为她一辈子都将回荡在心间梦里的刻骨之声。
      仇心柳眨眨眼,又试探地握握手,江云宽大的手掌已然毫不客气地贴上了她的掌心,紧紧地熨帖着,就像是相缠的连理,共生的并蒂,仿佛从一开始就是自成一体,注定着他们此生永不断绝的粘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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