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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密道 ...

  •   那是一条狭窄的栈道,一辆摇摇晃晃的陌生马车,正缓慢通过长满蓊郁苔草的低矮石桥。

      6月7日清晨,不起眼的旅人从江户而来,两天冗长的火车行程后,抵达离黎山70公里以外的茨城,便蜿蜒行上了前往黎山所必经的嵬巍悬崖。

      远方绵亘的山形被烟云雕琢出蒙尘般的轮廓,漫天绯色的霞光从云罅边缘铺天盖地地洇散,在婆娑曳动的树冠下呈现出如大地皲裂般的破碎痕迹,结成无精打采地坐在车厢里,窗棂剪辑的一小方风景在眼前快速交替着。即便过了那么多年,这片作为军事要塞的山脉依旧与繁华一词无缘,结束了这段颠簸的车途,也只能勉强到达距山麓不远的偏远村寨。人烟熙攘之地,巉耸而立的巨大磐石阻断了前方去路,唯一的通道是一道盘桓的水渠。

      自从结成从楼兰归来之后,已经连续做了几天的噩梦,梦魇中从不间断地反复出现那同一个场景,一片诡异的雾瘴,畸形百态的残肢断骸,熟悉的山脉和从尽头走来的人;混沌中,她忽而惊觉又要无可避免地落入这相同的循环里,强迫自己撑开眼,干涩难耐的光线重新填充进瞳孔中。就在这时,马车颠了颠忽而停了下来。昏沉欲睡间,听见神威在和车夫交谈些什么,紧随着一声开膛破肚的贯穿声,不一会雪蓝的帘布就被撩开,神威浑身是血地钻了进来:“真麻烦,那家伙说水道也被上流的蟦虫淤石给堵了,说什么都不肯从另一条山路上去。”舔了舔指尖横肆的滚烫鲜血,神威看向高杉,“确定是这条路吗?当年的攘夷军队能在这样的路况下行军还真是了不起呢,难道你们的炮筒都是拆开了一件一件运的?”

      “不然怎么能说易守难攻呢,”高杉缓缓抬起眼,在注意到神威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后,不易察觉地稍稍蹙眉,“还是好好想想你把车夫杀了我们要怎么上去吧,特别是入山前的这一段路,以人类的速度徒步,走到山脚的时候估计已经天黑了。”

      “嘛,因为那家伙实在傲慢得让人火大,说再继续走下去就会遇到亡灵使者的恶灵,”他说着笑眯眯地看了结成一眼,“造谣生事、诅咒身亡之人我就小惩大诫了一下。”

      “小惩大诫?”循着神威的视线,望向结成经过轻度易容的面孔。占据大部分眼眶的墨黑瞳孔镶嵌在棱角加深的眼窝中,微微斜挑的眼角和充满蔑视感的下眼睫,稍作改善后,这幅眉眼倒是颇有几分百里的风骨,高杉哂笑,“斯人已亡,百里此人睚眦必报,人家车夫怕是也没说错——你该不会还真觉得这个替身的小丫头是你梦中情人,想好好表现一番吧?”

      “怎么?你也觉得这身易容很成功吗?”神威饶有兴趣地端详着结成毫无瑕疵的伪装,反问道,“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是一个人我可能都信呢^_^,进驻你觉得呢?”

      结成淡淡抬起眼,对这恶趣味十足的举动发出警告:“闭嘴。”

      “嘛,你说是就是吧,”高杉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长杆的铜木烟斗,划燃的柴焰将烟丝氤得暗红,一缕细腻的青烟燎燎蒸腾起来,“不过想拿这样蹩脚又简易的易容骗过那个神秘的邀请人,大约是不行的,对方是百里的故人,就算多年不见对外貌方面印象略有模糊,难免不会注意到一些她生前的小习惯。”

      “……嗯,比如?”

      “……”高杉略加沉默,许久才压了一口烟,缓慢地沉吟倒是有一丝抚今追昔的感慨,“一辈子都顶着那种在灵堂里才见得到的苦大仇深脸,不是谁都做得出来的。”

      “咳咳咳——”结成被口水生生一噎,捂着嘴剧烈闷咳起来。偶然瞥到神威眼底越发明目张胆的笑意,颤巍巍的声音强掩镇定地从牙缝中挤出:“是吗?但我听神威大人说,百里生前其实是个很温柔和善的人。”

      “我?”神威挑挑眉,干净利落地撇清,“我没说这样的话,我只夸过她漂亮。结城小妹,进驻大人提点你就不要还嘴了嘛^_^。”

      靠,算你贱。

      高杉淡淡一瞥,表示并不在意:“没事,她现在这个表情就很传神,进步挺快。”

      “我手下这些家伙没别的好,就是又机灵又上进,”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神威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结成的肩膀,赞赏道。然后转头一把将手里驭马的缰绳塞进高杉手中,“那接下来还是要麻烦你了,光是路不熟悉也就算了,马车这东西我还真是没辙。”

      “……”高杉幽幽地吐出一口白雾,烟草浓郁的气息滞留在空气里,那蒙在山间淡淡水气里的狭长眼眸里不知在思虑着什么,许久,他撩了撩衣袖躬身走出车厢,“下次做什么事之前你也过过脑子。”

      “是是^_^。”

      “看吧,”高杉出去后,神威盘着腿坐下,“进驻这个人深交起来还是挺好相处的。”

      “哦是吗?”不冷不淡地应声,“可惜再好相处,我也是一副只有在灵堂里才能看到的苦大仇深脸。”

      “什么嘛,这是迁怒,”神威无辜道,脸上是温蔼无害的笑容,“你现在是我手下的小喽啰,我太维护你进驻一定会觉得奇怪的,而且我不是也说了你漂亮了吗?”

      “怪我自己性格长残了行了吧,”结成挑了挑下颚,嘴角扯起毫无诚意的弧度,“别嘀嘀咕咕的了,趁还没有上山,你赶紧的把这身衣服脱了。”

      “……就为了这么小件事,你就要SM我?”

      结成脸上晕开一丝温柔的笑意,拍拍他的脸,真诚道:“你想得美。”

      解开衣领扣子和腰间的束带,露出其间雪白的绉纺衬衣,神威突然狡黠地抬起一只眼:“按照这个发展尿性,我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一句‘还满意你看到的……”刚将外衣脱下,这件沾满黏稠血迹的黑色唐装就被结成扔出了窗户,他愣了愣,终于想明白刚刚那一幕发生了什么后,脑袋上的呆毛一动,“你不会想要我裸奔吧——这居然不是勾引,是报复?”

      “你的脑洞是和胃袋连接的吗?”结成说着撑开窗玻璃通风,鱼贯而入的微凉晨风从山间卷进车厢里,将其间铁锈般厚重的腥气抹散,“无关痛痒的报复只会给你报复回来的理由,所以严格来说,这是忠告——我奉劝你再仔细检查一下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沾了血迹。”

      “……血迹?”神威闻言一愣,抿着嘴一点点搓掉指尖残留的血痕,轻描淡写地动了动唇梢,“难道还真被车夫说中了?这黎山上不会确实有猫腻吧——比如亡灵使的恶灵什么的。”

      “没有猫腻就不会找你来了,”结成撑着下巴,望着远方逐渐靠近的山脉。

      记忆中尸骸旷野的黎山,总是缭绕在吞天沃日的俣俣云霭里,像打桩机一样不断轰鸣的枪炮声,掺杂着不详的血腥气息,一帧帧凿进山体的记忆,在攘夷战争最惨烈的两个月,那几乎成为了黎山血脉相连的一部分。她波澜不兴的瞳孔里看不出回忆惊鸿般掠过的色泽,却能倒影出那几乎如影随行的无边沉思,“血腥味是会招来鬼的,所以我才不想回到这里。”她无意识地缓缓重复道。

      马车前进到黎山山脚的时候,神威才明白了结成话中的意思。

      ——黎山的开山口,那是一片隐霾在无边雾瘴中的集尸地。

      这座被誉为江户武士最后的黎明地域的山脉,远没有它的虚名来得动人。绝没有任何一个曾经来过这里的人,会将这里古怪的地势称之为山,与其说是天然形成的死物,倒不如将它评价为某种异兽的咽喉——正咀嚼着这漫山遍野的、怵目的绛褐血块,和如巨大树木般盘根错节的狰狞白骨。

      然而奇怪的是,这片浓雾似乎被禁锢在一壁看不见的结界里,结界以外的世界并未被古怪的山雾染指,高杉在那道无形的蔽障之前停下,神威从马车一侧探出头,疑惑道:“进驻^_^?”

      并未搭话,高杉拉紧了逐渐变得焦躁不安的马匹,幽暗的墨绿色眼珠如惊涛里翻滚的松石,直直地盯着斜前方混沌不明的晦暗天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悾悾”“悾悾”的声音从那天壁深处传来,势如雷鸣般逐渐加大,这样渗人的声响蓄势待发地几近持续了十几分钟,忽地,刹那间的寂静后,“哗——”的一声,无数铺天盖地的血红碎肉和着密密麻麻地腥臭黑雨——血肉模糊的头颅,断臂,脏器……穿破云层急速坠下,峰峦之间的低凹形成的沉积岩桥,被新鲜的血雾以肉眼能观察到的速度快速腐蚀着,同时,鲜血四溅的千百肉块与岩石发出鼓点似的碰撞声,最终轰然一声,直径数米的横桥,猝不及防地砸在腐烂的脓肉尸地上,随之卷起的飓风,掠过如恶兽利齿般蟠蜿的云崖巉峻,将高杉额前细碎的发丝吹散。

      他狠狠皱起眉,这种极不舒服的阴气紧紧擒住了心脏。

      神威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想到眼前会突然浓墨登场这么一幕壮观的尸雨,他将脑袋缩回去,兴致勃勃地看着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的结成,她只是光听声音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看你们的反应,难道这种现象在黎山是常事?”

      外面的动静便渐渐小了下来,结成忍住胃部止不住的收缩,点点头:“基本上过几个时辰就会有一场。虽然频率不定,但不会连续发生,高杉大约是想趁这点中间空隙,穿越这片集尸地吧。”马车缓缓移动起来,从布帘边角溢进的腥臭雾气逐渐包裹了车厢,结成微微收拢眉心,捂住口鼻后便不再说话,她早年被这种尸雨砸过,如今也还记忆犹新。这里的奇怪地势便是这种诡异天象所造成的,由于终年终日都受到尸雨连绵不断的锈蚀,原本的山尖被自上而下削去,于是形成了中央的巨大山谷。

      终年砌积的尸瘟和毒瘴,四处弥漫的酸雾稠度比起气态毒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神威突然有些明白高杉为什么执意要租一辆马车,这样的地方,以人类之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寸步难行。

      神威忽而在心中有了一个奇妙的比较,弯弯眼问道,“这里的阴气和百里你比起来怎么样^_^?”

      “没有可比性,我再怎么说也是人类,但这片集尸地是八歧大蛇曾栖息过的地方。”人形兵器寿命有限,从20岁开始能力就会逐年大幅减弱,即便在她能力的巅峰时期,依然对这片土地上的异象心存恐惧,结成蒙在掌心下的声音有些沉闷,“当年攘夷军退进黎山之后就把水路封了,转而从北侧的山道逆向攻击,为了绕到他们主力军的后方,幕府足足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攻打黎山,结果还是惨败,所以现在除了一些民间传说和野史,关于黎山战役的记载都是一笔带过,天道众那帮自负的老头子当然不肯承认,在装备比攘夷志士先进不止一倍的情况下,还是被打得节节后退……说到底还是这片集尸地功不可没。”

      “具体怎么说?”

      “常年征战的士兵,身上带着新鲜死人的气息进入这片山脉的话,就会遭到不明生物的攻击,更坏的情况就是会突然发疯,自相残杀而死。”结成解释道,“所以常常连山都进不了,便全军覆没。”

      “那最后黎山是怎么被攻破的?”神威似乎来了兴致,“我记得一直到你身亡,攘夷战争都还没打完吧,伴都一个人兼顾南北方战场,也真是够忙的。”

      “黎山收复的事跟他应该没多大关系,”结成摇头,“且不说八年后的伴都,21岁的他想干掉同岁的我,毫发无伤的几率,就跟吃肯德基全家桶套餐抽到再来一桶的概率差不多。”

      “唔,不知道是谁被人家一刀戳进脊梁骨……”调侃戛然而止,遇上那黑洞洞的阴冷视线,神威抿着嘴话锋识趣地倒戈,语气瞬间如信徒般诚恳,“嗯,主要是他卑鄙,取胜手段龌龊得不堪入目^_^。”

      不想理会这种极其虚伪的转折态度,结成敛下眼睑:“虽然杀了我,但他因此断了整条右臂,本体虚弱,不被八歧大蛇趁机吞噬意识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待在黎山集尸地附近,让身体里那个怪物吸足了阴气?”

      她捻了捻下巴:“不过说起来,你倒是提醒我了,既然伴都没法出手,自我死后还有谁能从高杉手里抢下黎山呢?”结成压低了声线,对于曾经的对手毫不吝啬地评价,“高杉晋助用兵谲诈,心思缜密而且诡计多端,这种妖孽横生的地段简直就是为鬼兵队量身定做的,连当时山下的百姓都说,这简直就像是上天不忍心看到武士之国陨落一样……”思绪一顿,结成深究之后,发现这其中好似有她曾忽略的重要细节——是啊,黎山战役之后鬼兵队损兵四成,百里的军权被天道众借口收回了一大半,紧接着沙罗银次和华裳相继遇害的消息也传了出来,而在她死后,这所有的兵力都分散到哪里去了呢?当时伴都尚且被白夜叉和坂本牵制在北方一隅,兼顾不了南方战场的战事,甚至在德川40年之后销声匿迹了整整两年才突然出任春雨第三师团团长,是谁收复的黎山呢?一连串的事件,仅仅发生在距离攻打黎山之后的短短两月内,不得不让人心生疑忌。

      “德川40年的秋天……”喃喃低语的声音拉回结成的思绪,神威稍稍弯下腰,手肘撑着膝盖,两手交叠搁在唇前,“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和黎山收复的最终战役有关,当时才十岁的我又为什么会在受邀的行列里?”

      结成眯起眼:“搞不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推动事件发展的棋子呢?”

      “但我那时候根本还是个连军勋都没有的流民,像这种徘徊在军队边缘的小鬼,整个宇宙里不知有多少。”换而言之,根本就没有被看中的价值。

      “哟,还挺谦虚。”

      “这一点都认不清,我就活不到现在了。”

      “以你这么嚣张跋扈的性格,能活到成年也算是个谜了。其实你现在年纪也不大,黎山战役不过是发生在八九年前的事情,”结成似乎觉得摸到了眉目,“你也说了,德川40年,你唯一做过的事情是曾经擅自调控过军队,和去后勤洗盘子。所以你受邀的原因总不可能是因为倒洗洁精倒得麻利吧——也并非是因为你跟黎山有牵扯,而是因为你曾经在那个敏感时期握有兵权。”

      “虽然不知道具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我们可以验证一下这个相同点是不是能正确——”

      “怎么验证?”

      “四零年是攘夷战争的最后一年,坂本辰马放弃革命奔赴宇宙行商,桂小太郎被幕府联军围攻得自身难保,鬼兵队突然消失,剩下的一只白夜叉的先锋部队,虽然人数不足一千,却以一当百——这次受邀的绝对不只是我们三个人,也就是说,如果当时同样身为军队领袖的坂田银时也接到了邀请函,就可以完全确定,这个神秘的邀请人,把德川40年那一年所有的,曾经调控过兵力部署的领袖,全部聚集到了一起。”马车外猎猎作响的风声持续拍击着窗框,像撕开了秘密的一角般呜嚎着往里灌风,“原因莫名。”

      “不过那个时代群雄割据,这个范围是不是太广了一点^_^?”

      “恩,所以在这个‘握有兵权之人’前面,应该还有另一个修饰的限定定语。”结成冥想片刻后,补充,“比如在某一个特定的军区内,或者曾经在不经意地情况下,参与了某起事件,我认为这个突破口应该在你身上能找得到——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神威此时不知道暗自思忖些什么,拢去笑意的眸底跳动着异样而多疑的情绪,捕捉到结成嗔怪的视线后,随即轻描淡写地恢复如初。

      结成眯起眼——真是个没礼貌的小鬼。

      “我只是在想啊,”他抻了抻有些僵硬的腰身,慵懒地靠在角落里说道,“实在是太有趣了不是吗?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八年前的我和八年前的百里就以某种无形的纽带联系在了一起,我十四岁那年在培养皿里见到你,四年之后鉴证了你的重生,退一万步说,即便我们到现在都还不认识,这封神秘的邀请函依旧能引导彼此相见……”

      “也许是我多疑了吧,我总觉得——会不会太巧合了呢?炼狱关、红樱案、藏人所,再到楼兰,这两个月内接连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仿佛引导我们不期而遇,最后却又再次回到了黎山,这个彼此毫无交集,并且因为你的死亡而永远无法有交集的地方。就如同这封信里说的,开始和结束的秘密,而我,就像被……”游丝般沙哑,却又好似吴侬软语的声音刻意延长,神威单手抽出那封可疑的信函,“什么人选中了一样。”

      “……”结成一怔,听懂他话中引申的含义后心底发寒,“喂喂说得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怪渗人的。”

      谁知对方却反而轻松地摊开手,嘴边渐渐泛起恶作剧的笑容:“真不经吓。被作者选中当男女主角,有这么点必然的联系是必须的嘛,前生后世的羁绊,惊鸿一瞥的回眸,相爱相杀,没有这么些元素这倒霉小说还有人看吗?”

      “所谓的‘选中了’居然是这个意思?”意识到自己被轻易戏弄了,结成沉下脸:“你的记忆是不是有自动美化功能啊,我怎么只记得我遇见你以后,就没遇到过一件顺心的事情呢,先是被卸了肩膀和手臂,然后差点被活埋在楼兰地底,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话到一半,毫无征兆地,一记爆发力十足的手刀,疾如旋踵地向结成劈去,擦着耳畔掠过的凌厉劲风如一只出膛蹴走的银箭,穿透了她身后透明的玻璃,浓雾蜂拥,纷飞的玻璃碎渣间,稠密的浓黑血沫迸溅于空中,结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麻烦又来了吧。”神威诡异扑朔的藏蓝瞳孔里倒影出了她身后——那闪电般袭来的怪物,手刀贯穿出的巨大伤口,蠕动着喷溅出疯狂的脓肉血浆,将神威雪白的袖口染得乌黑,这不断嘶嚎的生物如同一团被生生剥了皮的血红烂肉。

      “啧,真恶心——这位少侠,你果然是位天煞孤星。”结成抹了抹滴落在后颈的腥臭血液,几乎同时,一大泼浓稠的血斑将雪蓝的帘布玷脏,高杉用滴着血的刀尖撩开它,突然畸变的西南风将他空荡荡的缬紫浴衣撕扯成异常仓促的形状,还未来得及开口,转瞬,整个马车忽而剧烈晃动了起来,车身骤然一沉,咿呀咿呀的木材断裂声如似风雨欲来,连带着马车檐角悬挂的生锈的铜铃,诡异地靡响起来,高杉苍瘦的手指紧紧扣住马车的边角,脸色阴沉地看了神威一眼:“你先别出来了。”仅仅是一瞥,幽暗的视线挪向结成,“会赶马吗?”

      “嗯。”结成点头。

      深谙此刻遇到了什么——任何无法用常识推断的变故,在这片土地上都是情理之中的发展,结成弯身出了马车,手肘被神威半途截住,她回过头看了眼对方似浸泡在血浆里的半侧身躯:“听高杉的,你身上沾了血,出去了只会聚集越来越多的怪物。”神威这次倒是颇为通情达理地放开了她,嘱咐道,“那要保护好我哟^_^。”

      “……”

      受惊的马匹在集尸地上圈圈绕绕地颠簸蹿行着,结成趔趄着坐上马夫的位置,常年不握缰绳的手指,遒劲地扯起粗糙的绳索,在惊人力道的桎梏下,似乎反而触了这马的逆鳞,马匹焦躁急促的嘶鸣如凄厉的战嚎,两只不断乱闯的前蹄突然翻腾而起,失重的错觉几乎要将整座马车掀翻,然而还不等重力牵引马车落下,一道银色的刀锋从头顶掠过,迎面袭来的模糊血怪被劈砍成两半,结成顿愣的眼眸里,倒影出那肉块覆没而来的阴霾。

      “哐当——”沉甸甸的怪物身躯掠过眼瞳,落在车厢顶端,一瞬便将翘起的马车压平。叮咚乱响的铜铃开始炸响于耳侧,结成看了高杉一眼,丝毫不减生疏的握刀姿势,以及纯熟精湛的刀法,是给谨记自己依然生活于乱世之人的勋奖。

      高杉皱了皱眉,结成尴尬地收回视线:“嗯……刀法不错。”

      “哼。”高杉似笑非笑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嘲讽的单音,结成低下头掩饰住眼底难得的阴沉和暴躁,这家伙还真是拽得让人火大。

      “前面大约还有多久?”也知道不是发泄私怨的时候,结成隐约听到了头顶窸窸窣窣传来了响动,恐怕离下一场尸雨的降临不会太远,若是中途还被这些在浓雾里伺机而动的血红怪物,阻挡了脚步,怕是真的连山都进不了——就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高杉抬刀又解决了一头从斜前方撕咬来的血红闪电。

      “这片集尸地我只来过一次。”高杉沉声道,换而言之,连他也不知道到底还有多长时间能够脱离这片雾霾,“不过……”顿了顿,目光偶然瞥到不远方的沉积岩桥时,高杉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这是第几座石桥了?”

      “应该,第四还是第五……”

      “调头。”

      “……你说什么?”

      “不想死就马上调头。”高杉的手指覆上掩藏在紫发下的左眼,似乎因为单眼局限了洞察力感到异常烦躁,一片浓雾的前方如乳白色的死亡泥沼,无数蛰伏的血影不断喧腾蹿出,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然而头顶越发壮大的窸窣声却催促着深陷浓雾的人赶快离开,“回到入口第三座桥那里。”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但总归有高杉的道理。结成扭住缰绳,早已伤痕累累的马匹四处无措地彷徨起来,矫健的筋肉上,不知何时被划出了深可见骨的血痕,如野兽撕扯般的沟壑里溃烂而黑;扬鞭一挥,嘶吼的声音在空寂的山谷溢开,马蹄不断踏在血红的泥壤上,似乎比方才的颠簸更急促,然而马匹却顽固地只是原处踢踏,停滞不前,猛地,眼前的浓雾突然重了,冗长黏稠的血雾里那躁动异常的马猝然趔趄了一下,连带着锃亮的马蹄钉,其中一只后蹄竟然被生生削去一小半,然而这马却只是闷哼了一横,异常安静了下来,而后顾不得疼痛疯狂地倒退,调头就逃。车厢里传来神威栽倒在地上的声音,和自言自语的威胁:“嘁,杀了你哦^_^。”

      “怎么回事?” 结成脸色泛白地看向高杉,她身下的马车几乎要被狂奔的力道整个甩出去,方才无论怎么鞭笞都无法使这马移动分毫,然而现在却如同受蛊一样调头逃去,来自马车后逐渐袭近的阴冷之气,化作蒸腾的透明硫酸缓慢地灼住心脏,马匹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只是再也没有怪物被吸引而来,无数密密麻麻攀附在峭壁两侧的血影,都好像逃命一样往出口移动。

      “……”高杉抿抿嘴,食指指节叩响了马车的门框。

      “有什么东西追来了。”神威意会地回答道,停顿了许久,诡异而戏谑的笑声从车厢里传出,“真了不起,是个连亡灵使都不怕的大东西呢……不过我说进驻啊,”马车棚顶被一拳砸开,随风扯动的呆毛从窟窿里露出,随后车厢里的人双臂一撑便跳上了车顶,“我能提个意见吗?”

      “说。”

      盘踞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顶端却依旧稳如磐石,发丝在狂缱的逆风中撕扯,神威目不转睛地盯着反方向,雪一般透亮的藏蓝眼睛仿佛能穿透迷雾,捕捉到追逐而来的,莫须有的怪物。逸尘断鞅,身后寂静扭曲的空气像一团抓不住的流云,好像幻觉一样忽隐忽现,并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在追捕,却又完全不能否认“他”的存在:“虽然夜兔的感官和动物一样灵敏,但下次能别把我当动物用吗?”

      “那就不要像野兽一样盯着后面的‘东西’看。”高杉侧眼。

      “放心吧,”神威背对着他,摆摆手,“我就算想打也打不起来的。虽然说着吓人,也不过是一团‘意识’罢了。” 从地狱复活的厉鬼,就算只剩下意识也依旧能让这些劣等的妖物害怕到如斯程度,这么猖獗的阴气,突然从集尸地深处追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神威想着,深思的余光缓缓落在结城沉默的背影上。

      “第三座石桥就是前面那个吧。”结城伸手一指,抬臂的刹那,从天而落的一只血红头颅哐当一声砸在马背上,黢红的眼眶里新鲜转动的灰色眼珠炸开一簇腥臭的血花,头骨咕噜噜地滚在了地上,然而那残留的污秽血液却腐蚀进了马匹顺滑光亮的毛发和肌肉之中,一并将连接车厢和马匹的缰绳蚕食而断,马儿啼血般昂首嘶叫一声,整个背部似乎被野兽咬开一样,开出了一个脑袋大的血窟窿,森森狰狞的白骨在结成眼前一晃,下一秒,失去原动力的马车彻底脱离了控制,由惯性向前划去,骤然的减速造成了天旋地转般的侧翻。

      高杉抓着结成从马车上跳下,木质的马车在地面砸得粉碎。浓雾顶端的天穹爆发出雷鼓般悸躁不休的轰鸣声,蠢蠢欲动的腥风血雨似乎在下一秒便会如期而至,高杉却根本顾不得理会已经在临界状态的天象,只是紧蹙着眉四处寻觅着什么。

      结成刚站稳身,便注意到那高大健壮的成年马匹如被抽干了精血般倒下,骁悍轻捷的身躯被马背上残留的古怪血液损耗殆尽,竟然生生从中央被腰斩,参差不齐的雪白肋骨与脊椎从烂肉中横肆而出,肥厚的肉脂里稀里哗啦滚出扭曲的内脏,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拖住神威手里的伞柄。

      神威纹丝不动地握紧了伞,结成压低声音,指了指已经开始零星落下一些残肢断骸的天空,不满道:“喂,这么大把伞你想独吞啊。”

      “哪里大了?除非两个人竖直重叠站起来,否则严格来说这还是单人伞啊。”神威正色。

      “靠,自私鬼,说了要当我的盾,现在生死关头掉链子啊你。”

      “说说而已嘛,又不花钱^_^。”

      “臭不要脸,居然敢玩弄我的信任!”

      “啧别闹,”神威摇摇头,指向来回在石桥下附近打转的高杉,“你看进驻在找什么?”

      “别转移话……”扳住结成的脖子往高杉的方向一扭,对方埋怨的声音果然停止了——对啊,之前就是高杉说要倒回到第三座石桥这里来的,所以说,这里一定有他们不知道的出口的秘密……

      “进驻,要帮忙吗?”神威道。

      高杉抬起头,似乎不知从何解释起,最终还是斟酌着回答道:“虫子。黎山上有一种虫,是从镰仓古代皇陵的尸体身上爬出来的。”

      “虫冢?”结成稍稍抿起嘴,“虫冢群难道不是应该在黎山山顶吗,高杉怎么会说在开山口找虫子呢?”

      神威似乎并没想那么多,沉吟了两秒,便走近身旁的峭壁,窸窣摸索了半晌便发现黢黑狰狞的岩石中央,果然有一道细小的裂痕:“唔……他难道说的是这里吗?”黑亮甲克的节肢昆虫上包裹着浓酸恶臭的绿色黏液,稀稀疏疏地潜伏在缝隙中央。

      结成下意识地瞥了神威一眼。

      当下辅然,天壁深处传来骇人的巨响,无数蜂拥落下的零星血丝与巨大骸骨如期而至,哗啦一声撞破了头顶层叠的腥白雾霭。结成仓皇地瞥了眼高杉,沉眸,下定决心赌上一把:“神威,砸开。”

      ……

      “撒,所以说为什么集尸地的岩壁里,还会有这么个密道呢?”

      被拳头爆破开的山体深处,下一波尸雨混乱的轰鸣,依旧缭绕在寂静的密道中,随后渐渐地又归于短暂的囹圄死静,高杉幽幽地打开手电筒,晦暗浑浊的白光将劫后余生的影迹倒影在土壤上。光束微微晃动,照亮了栖息于这隧道边缘的零星尸虫:“也不过是打算碰碰运气,没想到原来虫冢墓和山口的集尸地真的是相通的。”

      “你知道这个隧道最后会通向哪里吗?”结城问。

      “我想,大概是后醍醐天皇和他的家臣建造的隐秘墓地吧,”高杉一边走一边解释,“在攘夷战争时期,黎山阴差阳错成为了南北战场的分割线,也是幕府为攘夷军队设置的军事包围圈里唯一的缺口。不战而屈人之兵,1500人不到的鬼兵队能在这里死守两年,抵御数以万计的天人大军,凭的就是黎山的地利——位于山腰大型的虫冢皇陵,还有奇特的尸雨天象。本来我也一直以为想要到达黎山以上,是一定需要穿越这片集尸地的,事实上,直到几分钟前我还这么想。”

      高杉顿了顿:“因为我一直忽略了一件事。那是直到40年,在收到百里鬼刀到达黎山山脚的电报后,不到两个小时,鬼兵队便和百里带领的幕府军在黎山中段相遇。为了谨慎起见,我的军队常年都驻扎在山上的各个角落,而百里的奇袭部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没有任何士兵察觉的情况下到达了黎山,我那时候一直觉得是我棋差一招,疏于士兵的部署才让敌方的奇袭部队钻了空子。但这么多年我始终找不到真正的漏洞。”

      “不过现在想通了,唯一没有部署军队的地方就是虫冢,那是墓地,不可能会有死人爬出来,但事实并非如此。百里进入集尸地后,发现了这个山中地道是和虫冢相通的,不,应该说以后醍醐天皇生前的性格,搞不好整座黎山内部都是他的坟墓,这件事也许是曾经出生在黎山的伴都告诉她的,也许是她自己发现的,但她的确通过这条路绕到了军队后方……”

      “等等,你是说,”神威打断了高杉的话,他看了眼结城沉思的神情,缓缓地,幽森诡谲的目光落在高杉身上,“是百里第一个发现的这个墓道?”

      “这条墓道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证据。”高杉说完后便拿着手电筒往前走去,“好了,也不知道这条隧道有没有岔路,快点走吧。”

      “好^_^。”神威言笑晏晏地答应着,等到高杉走远后,那温润的眼角弧度一点点抹平,他阴鸷而锃亮的视线遥遥地凝滞在前方的光点上,藏蓝的瞳仁如利刃般清明,声音低沉:“我差点就相信他了呢。”

      “啊,我也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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