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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前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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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阳光很好,很绚丽。明家公馆的草坪上,满地都是昨天夜里绽放后的花炮彩屑,一片红纸落在湿润的草坪上,一眼望去,全是新年的喜庆余晖。
明镜和桂姨一同走出来,出于礼貌,明楼也站在门口,目送桂姨离开。替桂姨叫的黄包车来了,桂姨将手里的小箱子放到车座上,回过头来,凝望着二楼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愧疚和不舍。
“桂姨,阿诚在楼上,我让明台去喊了。”
“他恐怕……是不愿再见我了吧。”桂姨低下头,眼中噙泪,“是我对不起他。谢谢你大小姐,我该走了。”
二楼的窗户边,明诚面无表情的垂手而立,心情好像灌了铅,沉甸甸的。他经历过十年的苦难,承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
明诚是两岁左右被桂姨领养的,初来时真的很受疼爱。可好日子不过三年,明诚大约五岁时,桂姨却变了,人前说要爱惜儿子,背后使劲毒打他,就像疯了一样。明诚活得太卑微了,每天起早贪黑的干活,整天难得吃到一点东西,若饿昏过去就是又一顿饱打。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明诚常常想去死。他之所以一直没自杀,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奢望,盼着自己的亲生父母有一天会来找自己,给他一个真正的家。
十五岁那年,明诚决心要结束长达十年的噩梦。逃跑那天,他准备得很充足,如同一次越狱。他算准了桂姨出门的日子,找准机会翻过院墙,不料想却饿昏在大街上。那地方离明楼的中学只有一步之遥,放学归家的明楼发现了阿诚,知道了桂姨‘疼爱’儿子的真相——阿诚身上伤痕无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新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使得明楼如坠冰窟。
谁能想到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背地里会是如此心狠手辣?而这样一个毒妇,竟然在他们明家的眼皮子底下作恶多年!?
明楼待人从来都是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那天却勃然变色、大发雷霆。他把桂姨赶出了明家,告诉她,她想虐杀阿诚,他就偏要把阿诚培养成一个身心健康的、受到高等教育的人。她如敢再纠缠,明家就报警,告她虐待养子,一定要告到她受审坐牢!
那天过后,明诚真正的‘活’了过来。
对于桂姨,明诚曾经想象过,倘若有朝一日,这个内心阴暗狠毒的妇人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一定会好好出一口十年来的恶气。可真等到了这一天,她厚着脸皮回来了,明诚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和快感。
他只觉得心尖酸楚,搞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想哭。
明台在离明诚还有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他理解他的阿诚哥,清楚他的心情。他的阿诚哥,是一个正直善良忠诚勇敢的人,很多中国人传颂的美德,都会在阿诚哥身上一一体现。明台绝不愿意家里藏着一头恶狼,可此时的他,却并没有什么办法立刻揭穿桂姨的假面目。
不动声色、不留后患的除掉桂姨,还需要一点恰当的时机。当下明台能够做的,只是向阿诚哥表达自己对桂姨的看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阿诚哥,不要轻信桂姨的忏悔。”
明诚眼光掠过明台的脸庞,没有答话。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拳头,贴着指头的指甲嵌入掌心。他扭过头,再度望向窗外,望向那雕花铁门,望见桂姨的背影。在阳光下,桂姨显得渺小且卑微,她的动作好像是在擦泪,双肩微微有些耸动。
明诚想着那件桂姨亲手做的棉袍,想着最初被疼爱的那三年,望着那蹒跚虚弱的背影,泪水终于落了下来。他抬起手,马虎地擦了一下脸,快步走下楼叫住了黄包车夫,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给拎了下来,然后一言不发的扭头回房间去。
对于依旧站在二楼窗口的明台而言,这是个他极不希望看到,但暂时却又无可奈何的场景;偏偏明镜和明楼认为明诚的选择,是令人感到欣慰的:明家教育出了一个不记前仇、善良孝顺的孩子,阿诚又多了一个亲人,终究是一件好事。
而对于明诚来说,原谅一个人远比憎恨一个人要愉悦得多:隔着时间的长河,母子间的情感彻底回到原点,生疏的却又含着期待——重新开始。
……
明氏家族向来推崇礼仪,讲究即贴近而又保持一定距离的友好相亲。既然想要在开学前办了明台的婚事,明镜便决定趁着新年,带了明台和曼丽两人去拜访家中亲朋,也好先给他们透露个风声。
明堂是国字脸,身形偏胖,看起来很是和气。他是明氏家族的长房长孙,在堂兄弟里排行第一,是明楼他们这一辈的大哥。明堂很高兴,正好小妹明轩和妹夫荣少也过来拜年,便一起打了招呼。
明轩梳着齐眉的短发,瘦瘦的身子,尖尖的下巴,看上去竟有一点营养不良。明轩的丈夫荣升是上海最大一家医药公司的总裁,家族也兼做皮货生意,只是年龄偏大,他夫妻站在一处,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
族亲们见了于曼丽,听说明台和曼丽打算年后就结婚,一时间纷纷恭喜。过了一会,明楼跟明诚也到了,众人又坐在一块儿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吃过晚饭后,明堂私下跟明楼谈起了近期的烦恼——日本人一向想插手明家的生意,这次有人又瞄上了明堂名下的明家香,非说要跟他合资。明堂绝对不愿意将明家的金字招牌拱手让予日本人,就找上了明楼诉苦。
明楼出了主意,让明堂请了陈萱玉来做广告代理。
这个陈萱玉,是个拥有日本军方背景的亲日派女明星,从达官显贵到商政要员,从上流名仕到名媛公子,无不是她的座上宾,听她低吟浅唱,由她纸醉金迷。搭上了陈萱玉,日后再有不长眼的日本人来找麻烦,那自会有人站出来替明堂出头。
去掉了烦心事,一时间宾客尽欢。
又小坐了一会,明楼说晚间还有事,要与明诚先告辞,姐弟几个就势一起拜别。回了明公馆,明台刚一踏进大门,阿香就迎上来禀告:“小少爷,您有个港大的同学打来过电话。”
“是谁啊?”明台一挑眉,心绪飞转:港大?怕是郭骑云吧。
“说是姓郭,让转告您:别忘了今晚的聚会。”
“啊呀——”明台心中一动,露出懊恼的神色,拍了一下额头,“我还真忘了。”说完,递给曼丽一个眼色。
曼丽心知肚明,若无要事,想必郭骑云也不会将电话打到明公馆来。于是,她脸上恰到好处地显出一缕羞涩,接话也接得滴水不漏,“郭师兄也是上海人,比我们高一届,为人颇为热忱。听说我们俩今年回上海过年,便约了明台和我,说好若有时间,就在大年初二的晚间聚聚。”
明镜听了毫不生疑,笑盈盈地催促两人快去赴约,莫要让人久等。
明台与曼丽匆匆赶往霞飞路,华东影楼的门口挂着“春节期间歇业,大年初五开张”的牌子。
曼丽上前敲门,郭骑云很快将门打开,眉宇间有淡淡郁色。两人若无其事地进屋,视线扫过,立刻看见屋内立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相貌堂堂、身姿挺拔,正是前次行动时撞见过的红色党人黎叔。
于曼丽脸上倏然变色,自己小组的秘密基地突然出现了个红色党人,令她心中警铃大作。明台倒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心中有数,是以默不作声,同时也没看自己的生父一眼,只眸光锐利地望向郭骑云,等待他的说明。站在明台身边最合适的位置上,曼丽右手悄然但又极其迅速地探向腰间,手指扣在了扳机上,蓄势待发。
空气中弥散的对立气息让郭骑云的神经一下绷得更紧了,他眉宇间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明台的眼睛。犹豫地望了明台两眼,最终郭骑云一咬牙,说道:“现在是国共两党合作期间,所以我们跟他们相互有往来。”
明台斜睨着郭骑云,微笑着问:“我们两边的合作有这么深吗?连联络地点也能随便出入?”
“毒蜂在上海的时候,就跟他们合作了。”明知不该说,可郭骑云此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只希望明小少爷能够‘深明大义’,别对这次的事情袖手不管,更别报告上峰说他有通共嫌疑。“现在的局势风雨飘摇,我们需要同心协力,才能在上海打开一个新局面,与76号分庭抗礼。”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黎叔看着明台和郭骑云,忽地插嘴道:“我是上海地下党锄奸小组的现任组长,而华东影楼,是我们与你们的共同联络点。”
闻听此言,于曼丽难以控制自己的惊讶,“共同?什么意思?”
“这里是法租界,相对安全,也很隐蔽。你们的前任毒蜂和我们的前任事先有约定,影楼的租金双方各付了一半。”黎叔压低了声音,“当时我们的谍报员被杀害了,所以起用了你们的谍报员,电台是我们提供经费在苏联购买的,留在影楼双方共用,负责向重庆和延安汇报工作情况。”
于曼丽霎时感觉有些懵了,政治立场敌对的两方人马共建了一个联络点,还共用一部电台一个谍报员,分别向两个方面传送消息——这真的是难以想象!
“我们希望,贵方能以大局为重,毒蜂虽然走了,但联盟不可废弃。年轻人,你们的蒋委员长尚且放下身段来宣告要联共抗日,我们就更该同舟共济。”黎叔看着明台与曼丽,目光深远。
明台貌似无所谓的一笑,一边微微点头示意曼丽可以放松警戒以显诚心,一边和煦问道:“你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们曾经和毒蜂有过多次友好合作,所以在危难关头,我来请你们帮忙,事情非常棘手。我方的一名人员去东湖宾馆窃取一份汪伪军需官的重要文件,不料失手被76号的鹰犬给逮住了。”
明台暗自叹息,心知失手的人必是程锦云。
“我事前在她包里放了一张月色酒吧的预定餐劵,上面写着晚上八点在那碰面。我们约定好假如她失手,就把敌人引到那里,我自会设法营救。”
于曼丽秀眉下压,双眼微眯,语音中泄出一丝不悦:“既然你们已经有了营救计划,你就直接去好了,何必找我们呢?”——这不是想明知76号会设下陷阱,还让我们去自投罗网嘛!
黎叔略显尴尬的苦笑道:“76号一般只出动一组人,这次他们两组同行了,有十三个人,这是我没有预计到的。时间紧迫,组织上想调动人手已来不及,今天晚上八点是最后的营救机会,所以我个人决定来向你们求助。”
于曼丽想了想,这黎叔刚才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现在是非常时期,站在共同抗日的立场上来看,这个忙他们应该帮。想到这里,于曼丽神色转好,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偏过头去默默看向明台。她知道,以明台的性子,肯定会答应救人。
两世为人,明台早已人情练达通透,看了看黎叔,直接问:“酒吧内部图,你有吗?”这就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了。
黎叔心中大石落地,连忙道:“我画给你。”他掏出一支笔来,旁边郭骑云马上提供了一张信笺纸。黎叔快速画出内部结构,出入的途径,一目了然。
明台接过信笺纸,一边快捷地勾画出进出的方向和具体撤退的路段,一边细细交待说明。
黎叔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目光对着明台别具深意地一瞥,取出了程锦云的照片。“她就是我们这次要营救的目标。”
明台点点头。
黎叔收起照片,由衷地说了句:“谢谢。”
“等一下。”明台忽然想起什么,说:“如果营救成功,你们从汪伪军需官身上获取的情报,我要求双方共享。”
黎叔微微一顿,脸庞现出讶异。“我们两方的前任合作过多次,都是情报各得,利益均分。这次行动中,我方在获取情报时做了劫财的假象,拿了军需官身上的三根‘黄鱼’。我可以做主分你们两根,作为报酬。”
明台笑容依旧温雅,可口气很淡。“现在的军统上海站A区行动组,是我说了算。毒蜂定下的规矩,就得改一改了。”
“据我所知,你们行动组一向资金短缺……”黎叔话说得委婉。
明台知道黎叔是有所指,目光犀利地扫视了郭骑云一眼后重新看着黎叔,加重了语气说:“我跟毒蜂不一样。我什么都缺,缺情报来源,缺枪支弹药,缺可靠的线人,唯独——不缺钱。”
黎叔笑了一笑,言语极客气:“如果将来贵方有人落难,我们也会出手援助。”
“互帮互助,那是自然。但我的‘利益均沾’,是我们双方合作,那搞到的情报就都有权共享。如果目标一致,还可以进一步携手合作。”明台微微笑着,神色坦然,“总之,大家在一条船上,既然风雨同舟,就该把目光放得远一些。”
“贵方有这个想法,我方也同意。希望我们之间的合作,能够长期友好的进行下去。”黎叔的话讲得很平淡,话中深意寄于言外,他觉得,他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明台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自得,这是上海抗日联盟不同寻常的一次会面,预示着国共两党的间谍坐上了同一条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