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燕云》墨叶子

9、筹码

　　史有记载，方孝孺是建文帝最亲近的大臣，他视建文帝为知遇之君，忠心不二，明成祖第一谋士姚广孝曾跪求朱棣不要杀方孝孺，否则“天下读书的种子就绝了”，当时明成祖答应了他。

　　事实金陵陷落以后，方孝孺闭门不出，是为惠帝穿丧服啼哭，燕王朱棣派人强行将他抓捕来见自己，他亦是穿着丧服当庭大哭，一点不给他留余地，弄的流言四起，满城风雨。
　　不过朱棣大度，对他行径不以为然，并守承诺，曾派人反复劝方孝孺归顺，但结果并不如人意，全是无功而返……由此可见，他也并非不可妥协，只看此人此事值与不值而已。
　　我没有表情，眸眼一瞬不瞬的看他神情，心中掂量着自己的筹码，试探底线。

　　“伶牙俐齿，说的不错，你可有把握劝他归顺？”他徐笑，看不出心情，垂眸弄杯，并没有要治罪于我的样子，更不见其生气。
　　我微愣，听他意思、显是已经看出我定会同意了……所以言语已然不是征求询问，而是直奔目的‘能否成功’了？一瞬间，我空白了思绪，不自觉的点头，不自觉的说话，“黄真愿意一试。”

　　朱棣终究是朱棣，能成为流芳后世的明成祖，他的胸襟气度确是非比寻常，他的威慑是能让人甘愿臣服，而我终究世俗，本就心向于他，早知惠帝大势所去，自己又非忠义臣子，以至轻易落陷，一转眼，便分了高下，失了筹码，移了阵地，当是悲哀。

　　“不过……”我终还是我，总不甘心一无所获，即道：“请饶恕黄氏后人！”
　　我屈膝跪下，是在请求。此时此刻，我想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无论后来黄氏族人生还是否与我今日行径有关，弹尽绵力，只求无愧吧。

　　我原有我的执着和骄傲，可在他面前，却如粪土，不堪一击。
　　所谓筹码，不过帝王恩赐，他若无视，我亦无可奈何，世道如此，我早该了然的。

　　他起身到我近前，我不敢抬头，卑微如尘，早没了最初的恭礼和自信。他扬手托起我的下颚，让我落魄的样子无可逃避的映入他眼，“他们生死，便要看你的能耐了？”
　　他目光冷厉，并没因为我的改变而有变化，可见我于他言，不论强弱，都无差别。

　　“但听大人吩咐。”
　　“方孝孺归顺，免你们不死。”

　　我的眼睛虽在仰望，心却已然死寂撂空，劝方孝孺归顺……与等死无疑！但是我已经没有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了，所以除了应承以外，别无他法。“……我会尽力的。”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似乎对这回答非常满意，之后转身下楼，轻盈脚步，无需簇拥，自有不凡。

　　世事难料，一切变化也不过转瞬而已。就如我窥到了他亲来的意图，虽占尽先机，却无抗衡之力一样，挣扎始终，亦改变不了结果，既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注定失败。
　　我被锦衣卫带走，下楼时并没见他，想来他已离去，毕竟以他身份本就不该出现在此，如今破例，实属意外。

　　锦衣卫全称“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前身为朱元璋设立的“拱卫司”，后改称“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期间虽经洪武末年废除，但朱棣后又予恢复，并辖有一个经历司和南北两个镇抚司，势力逐大，再难撼动。

　　转眼三天过去，他们对我还算优待，不曾欺辱，不曾用刑，不曾审问，而且一日三餐准时派送，但除此外，便就无人问津了，独留阴暗，自生自灭。
　　我本非官吏，能劳锦衣卫官校亲自抓捕已属兴师动众，后该移至刑部大牢听后发落，现却被关进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想我一个平头百姓能受他们如此待遇，也算是种荣幸了！
　　我靠着冰冷石墙，不由发笑。

　　记得书中记载，方孝孺是因拒写燕王即位诏书而触怒天威的，后被裂嘴腰斩，还牵连十族八百余人被杀，可见其秉性固执、心肠坚硬，是以至‘一人受死、千人陪葬’的惨烈下场都未能撼动初衷……而我与他并无深交，又能劝的了他什么呢？不过是那千缕冤魂中再多一人罢了，“呵呵”。
　　我慢慢闭上眼睛，不知道墙外是白天黑夜，不知道阴晴圆缺，深深吸气，只当这是自己在这世上的最后时光，即变凄凉，亦有贪恋。

　　有脚步声由远至近，我已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在这种人鬼共弃的地方，除了送饭的不得不来外，又还有谁会来呢？
　　我原只知进了刑部大牢的十人九死，是个人间地狱，但却不知这个北镇抚司的天牢是个什么样子？因为还没有人能活着从这儿出去，便也就无从知晓了。
　　如今我来了，要是侥幸逃脱，我定让这儿名声大噪，远在刑部牢房之上，恐惧万倍，才不枉它“天家牢房”的名声。……因为这里不是人间地狱，而就是地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死亡前的孤寂与无助，是被恐惧笼罩又不甘心、却挣扎无望的悲戚。

　　“你就是黄子澄的义女黄真吗？”
　　直到有人说话，我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但仍不敢相信，所以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即奋不顾身的冲到牢门边上，隔着木栏张望，不时揉眼，傍徨说话：“我是！”

　　所谓恭礼、所谓教养，原是闺阁女子、大家小姐的出落标准，是锦衣玉食无聊生活的调节兴趣，是世家子弟名门望族的脸面攀比……而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便也就没什么恭礼教养可言了。此时此地，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只道求生而已，不想死第二次。

　　“准备一下，一会带你去见方老头。”这人身形魁梧，声音低沉生硬，如这天牢一般，透着阴森。
　　我想看清他的样子，从而多少可以窥到一些话外之音，可惜这里昏暗，我无可奈何。“嗯，好……”我答应的有些含糊，我终究还是心里没底。

　　那人倒不啰嗦，见我同意，也不多说，转身就走，毕竟这种鬼地方没人愿意多呆。
　　只是我的心里好像缺失了什么一样，总有隐隐不安，以至不知哪来的胆量，鬼使神差的喊道：“等一下，先不要走！”

　　我这一声响亮穿透冷寂，划破漆黑，是让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振聋发聩的，那人自也惊觉停住，不由回看，如刀锋刺骨，虽隔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仍透凛冽，叫我不经打了一个哆嗦，后觉后怕，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