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燕云》墨叶子

3、秦淮

　　放下茶盏，我已不好再让小厮更换了，一来是我换的太多、让人生厌，二来是我呆的久了、引人生疑。
　　毕竟帝师黄子澄的义女，应天府中也是小有名气的。我曾以此为荣，如今以此为患……时也势也，半点不由人。
　　不过世事无常，多有变换，今日不知明日事，即便如我，也不例外。
　　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得入黄府，亦是天意如此，命中如是。

　　丁炎被抓以后，我便收拾东西搬去了应天城中，并用这半年多来攒下的银子在临近秦淮河畔的雅楼中租了居所住下，这原是我后世最为向往的一种生活，却没想到是在自己前世实现了，所谓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而这其中因由除了我独自一人住在城外不便之外，即是我不要默默无闻，不要平淡终老，不要如我后世那般被遗被弃……所以就算花掉大半积蓄，我亦要选在这烟月之区，金粉荟萃处，为打听丁炎消息，更为我自己。
　　十里秦淮，明清鼎盛，商贾云集，文人荟萃，早在六朝时期即是名门望族聚集之地，事实证明，此言不虚。

　　我住的楼名曰“浣纱”，唐诗有云：“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可见提名时该是出于此中，借由西施之美，意喻楼中人。
　　那时，六岁女孩，独身前来，虽不罕见，却也少有。
　　楼主温娘初见我时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即又浅笑恢复，迎我入楼，并允我以最优价格住在楼中，月利两成，破例减一。
　　后来我们聊时，才知她出身江南大户，是因家族落败，不得已才在这里开了雅楼，一来维持生计，二来或能重振家声，也未可知……不过转眼数年光景，秦淮艳绝无数，成名者层出不穷，但无一人长久，正所谓花无百日红，此地向来最应其中。
　　温娘风华渐逝，原不想再争朝辉，直到那日见我，便忍不住心中赞慕：小小年纪，布衣难掩清绝，举指周正，言辞恭礼，一看即非池中物，鲤跃龙门，迟早之事。到时这“浣纱”也算不枉此名了，所以才这般优惠的留下了我。
　　由此可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互有所求，即可交好，无关心意。

　　这事现在想来，大户世家之人确实眼光卓绝。此后没出半年时间，“浣纱”之名，名满京都。
　　秦淮是以艳丽闻名，浣纱楼却以清雅成名，如今秦淮河上还传的一句：“艳色之中、一点清绝。”说的便是那时之我。

　　想来六岁女童，便以琴棋书画诗五绝著称，确是闻所未闻，是又出在秦淮河畔，无需浓墨重彩，即成一段才女佳人的传奇……引人遐想，因而会有众多文人雅士、高官侯爵慕名前来，也不稀奇。
　　当然，这要感谢我在后世家中的学识和教化，五岁学琴，七岁学画，十一岁获奖，十六岁成名，父亲出身书画世家，母亲是古典音乐家，以至于我一出生便被浓郁的艺术气息包围，是在他们的熏陶下学习古典礼仪，以及书画弹奏，我的童年记忆里除了学习以外，即是一堆音乐曲谱和宣纸墨画，这一切直到我二十岁那年才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终于还是离婚了，丢下已经成年的我，各奔东西，一走十年，无人回问。
　　“……”我以为我是恨他们的，可就在那天溺水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已不恨了，人说：有爱方有恨，而我无爱了，自然不恨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们昔日教养，却为今时之我做了导师，“呵”还真是讽刺！

　　我曾与温娘是有约定，每十日献艺一次，其他时候可见来访者三人，所见者由我来定，且无论献艺或是见客，均轻纱遮面，不示真容。
　　初识哥哥，便在那时，不过他不知道那个是我。
　　此事温娘原先不解，却拗不过我，先答应了下来，那时我猜她是以为我会因清高受冷而去求她……可惜、我让她失望了。

　　我以浣真为名，取“洗尽”之意，在当月月末的秦淮雅聚上以一首青衣调，曲唱纳兰词的《浣溪纱》而艳惊四座，一夜成名，次日浣纱楼门前便是一番车行鼎沸，达官显贵、名流绅士寻来者众多，但都被我拒之门外，示意与温娘约定为准。
　　十日后，浣纱楼门庭若市，所有雅间早在五日前即被预定，楼内大堂人满为患，当时我轻纱遮面，玲珑身姿从天而降的场面，使所有得见之人如梦如幻，回味无穷，更被秦淮两岸说为传奇，成一段佳话。
　　时至今日，“艳色之中、一点清绝”仍有流传，只这其中所指为何？已然鲜有人知。

　　我抬手弄着桌上茶杯，不由冥想。
　　古代女子，倚仗不过四书六艺精绝，显赫家世，娇好容颜，才被传颂，若非如此，便一定要倾城绝色，颠倒众生，上能惑主，下能亡国，方可留名。
　　但显然我并非上述两者，所以就算声名鹊起，也不过一时繁华，昙花而已。
　　所以，在我入了黄府以后，即将之前一切付之一炬，浣纱更名，浣真消失，种种所有，化为泡影，想以我之能要再成名并非难事，只是该舍则舍，既然选择入了太常寺卿黄子澄府邸，就该有番崭新人生。
　　佛说：“舍得……”便是如是，后来他认我为义女，即是最好证明。只可怜温娘，美梦涣灭，看不透悲喜，终失了自己。

　　“真儿。”
　　一声轻唤，让我惊觉。
　　哥哥大步上楼，在我对面坐下，“为兄还怕你已走了呢，还好……”他自说自话，并唤小厮换了新茶，是在一切安妥之后，才定神看我，笑问：“想什么呢？”

　　我愣了半天，方缓过神儿来，忙是追问：“哥哥，你没事吧？”
　　想这一个多时辰的焦急等待，我心中没有一刻安宁，现下却不愿多问他的迟来因由，只谢老天保佑，还好哥哥无事，如今他就在我面前，竟有些不似真实了。

　　“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倒是你……需要多加小心才是。”
　　他平静说话，看我淡然，这才让我彻底安心，而后回他一笑，示意无事。

　　自金陵城破，江山易主，哥哥安危即是我放不下的一件心事，就算如今他非黄氏子孙，就算我早知他能逃过此劫，可若非亲眼所见，亦难安心，所以才有今日之约，以求释然。
　　现下看见哥哥平安，我也总算了却心中担忧，这是近几日来唯一让我高兴的事，该是值得庆贺。
　　于是，我取了面前糕点递到他面前，好像自己刚入黄府时的样子，朝他巧眉盼目着说道：“弄哦，我还给哥哥留了你最爱吃的点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