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猪吃老虎（四川话版）》苏笑笑

28、尾声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蜷缩在越野车放平的座位上，身上裹着一条毛毯，和薛薛的手握在一起。昏暗的灯光给他的脸笼上一层朦胧的笑意，带着疲倦，又带着期盼。

　　“我们在哪里呀？”
　　“你马上就知道了。”
　　“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不会……现在贩卖妇女也挣不了钱。”
　　我狠狠地在他胸口一捶。

　　这么长时间以后，小舅舅仍然以各式各样的借口，严格控制着薛薛和我见面。我也晓得他是为了我好，他不想让薛薛这么轻而易举得到我。他的想法是，要让薛薛多吃一点苦，多长一点记性，薛薛今后才会更加珍惜我。终于还是小舅妈不忍，安排了我和薛薛的这一场私奔。小舅舅若知道，必定会责骂她妇人之仁。

　　“我觉得有点冷。”我轻声说。
　　“那把我的毛毯也给你。”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在狭小的空间里腾挪着。
　　“不……我要你给我取暖。”
　　他笑了笑：“可是这里面太小了。”

　　他起了身，“嗡嗡”一阵响，他的座位微微立了一些起来。

　　他把自己的毛毯也搭在我身上，用手轻抹着我的头发：“再睡一会儿。等一下我叫你。”

　　“哦。”我闭上眼睛，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不远的地方投射下来，把我笼罩在他的视线里，浑身一阵阵针刺般的温暖感。

　　我闭着眼睛，对他说：“吻我。”

　　黑影越来越近，然后我的脸颊轻落下一个软软的温存。我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又睡了一小会，他在我脸上轻拍着：“快起来！”
　　我揉着眼睛，不肯动。他那一边的车门被拉开又关上，凉风吹进来，灌进来几粒细细的黄沙。我立即起身，打开车头的大灯，跪坐在座椅上，看着他从那一边绕到我这一边。我侧头，车门拉开来，他用毯子裹住我，把我抱出了车外。

　　这里竟然，是一望无际的荒漠。天已微亮，东方泛着淡青色，四周是更深一点的青色，微风把沙撩起来，也是青色的，可以把这种青色握在手里。穹顶闪烁着稀疏的星光，它们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以致于我们看到的，都是几百万年前的星星。

　　“你为什么要把我绑架到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呀？”我转过身，把毛毯拉开，将他也裹了进来。我们两个，似乎是这广袤无际的沙原上唯一的一个男人和唯一的一个女人，是世界的边缘和时间的尽头无人打搅的存在。

　　他在我耳际轻吻了一下，让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你不是说，山无棱，天地合，才肯原谅我吗？我想求到你的原谅。”
　　“我都告诉你了，我从来没有真的生过你的气，我早就原谅你了。”
　　“可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盼盼，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感谢你对我的包容与接纳。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自私深恶痛绝，你却丝毫不以为意……”他的声音有些抖，我在毯子里面抚摸着他的背。

　　我知道，内心里，我们都是害怕没人爱的小孩。

　　我们害怕爱的人会离开。害怕受到伤害。害怕被人遗弃。害怕自己还不能放手的时候，对方已经早就忘记了。

　　而你害怕的，比我还要多。你害怕，天地父母，会不会允许你这样一个逆子四处流浪。

　　亲爱的，让我来告诉你，我爱你。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抛下你。只要你抬头，就会看到我在你身边。

　　“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我是个懦弱的人，不敢给你承诺。可是我会尽一切的力量，给你眼前的幸福。”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在这寂静的沙漠里，字字都那么清晰。

　　就像墨水忽然滴在宣纸上，渐渐明亮的天尽头，从沙漠与天空交界的地方，酽酽地浸揉开一片紫红色，嗖的一声窜开在整个地平线，蓬勃地燃烧起来。四周的青色越散越淡，很快就被金红的晨光所吞噬。沙地灿然地铺上红艳的毯子，延绵无尽地向周围展开，崎岖起伏的沙丘，在腾腾水汽的滋润下，将一粒一粒的细沙扬撒在空中，柔和的轮廓，将大地和天空连接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底泛起一阵一阵的激动。我抓住他环在我腰间的手，想象我们是上古时代就屹立在这里的石像，亿万年来，经受着风沙的侵蚀，也沐浴着阳光雨露的亲吻，早已经分不出哪个是他，哪个是我，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我们是在时间开始之初的那团混沌里，然后化生出这眼见的万物。胡杨树扭曲盘绕的枝干，是我们在追问寂寞。我们追问，它为何不辞辛劳地驱赶我们到这荒无人烟之境，难道就是为了此刻相依相偎的一瞬吗。

　　“你注意看。”他轻声提醒着我。

　　我的脸贴在他耳下的凹陷中，与他没有任何缝隙。我不知道到底是他在看，还是我在看。

　　我看见，染红的天幕低端，冒出一个红彤彤、毛茸茸的小球，它努力地、努力地向上攀升。仿佛并不是亿万年来它都重复着这一个动作，而是它刚刚出生，怀着惊喜、渴望、好奇，迫不及待地要和这个世界打招呼。

　　“你抱紧我。”我对他说。我真怕自己会融化在这一片金光中。

　　它一点点地往上爬，露出大半个身子，然后，我疑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一瞬间，它猛地往上一跳，整个地出现在地平线以上，然后再无阻力地向上升，并不刺眼的红色后面发出千万条的金光，像利剑一样刺过来。

　　他抬起手遮在了我眼前。

　　我转过身，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我好像听见沙在说话，讲它们曾经见证过的许多恋人的故事。

　　“薛薛！”我控制不住地喊他的名字。我想祈求他，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像这样抱住我。

　　可是和那一颗太阳经历过的岁月相比，人生几十年，真如弹指一挥，哪里去谈什么永远。

　　我哭了起来，我听见他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一定是我的激动把他吓坏了。

　　我想告诉他，我会像今天早晨升起的那一颗太阳，不管是去做重复过千遍万遍的动作，也要像初次学习时那样认真。人生若只如初见，说的该是这个意思。我想告诉他，我不会再总是憧憬着当百万富翁，或者是盼望着和他一辈子不要分离。可是我抬起头望向他，心里塞得那么满，脑海里却空空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盼盼……”他替我抹了眼泪，“我是不是还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你说过的。”

　　黄昏时候下了一场雨，来得没有预兆，下得天昏地暗，走得悄无声息。我们躲在车里，待到雨停，再重新回到沙漠，这无尽的黄沙上，竟然窜起萌萌的绿意，离车不远的地方，七八朵米黄色的小花，傲然开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