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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那是暴雨之夜。王看着管狸拖着脚铐蹒跚远去,滂沱之下一个青色的猿影,一步步走进无数迷障和未知的未来中去了。他侧目看见鄢云氏的脸庞,眉眼之间凌厉仍在,英姿却不复。王知道,她再也不配穿红衣了;王也知道,自己的心终于是找不回来。

      “请王给我一个速死罢!”鄢云氏双膝一跪,双手捧剑,一刹那间泪流满面:“王,我本是你驯养的鹰。我知道不应背叛主人,因我此生不可能再飞——然而我却想看他飞!”

      “又有何用?”王长叹了一声,转头看北山,直插云霄仿佛通天巨塔,不知承载了多少岁月传说。“又有何用了?我亦想飞,那心飞去不知何处,可此心不灭!我已赦你自由,你便也走罢!都走罢,不要回来!”

      鄢云氏闻罢长声呜咽,王听得那哭泣声渐渐远了,却始终没有回头。不多时,只有雨声鸣响依旧,天地间竟又剩下王独自一人。王拾起宝剑,摸着剑身鲜红光润,凑至嘴边数次亲吻,锋利割破嘴唇,宝剑第一次尝到了主人血的滋味。“什么知音,什么红颜,什么江山子民,都弃我而去!却只有你能够陪伴我了。”时断时续一阵大笑,直笑得浑身痉挛不能自已,直笑得双目淌泪喉中呕血,直笑得百年山河轰然崩塌于顷刻间。

      王独自赶着车回宫去——他本是没有家的人。雨浇得透湿,从头到脚一般冰冷。一脚深一脚浅行出数里,忽然身后有光。王回首望去,见北方天空刹那间明亮如白昼,一道天光拨云直下,刺入北山林莽间。山崩地裂一阵巨响,巨石滚落,参天巨树似被无形之手扭折,有的连根翘起,有的拦腰斩断。惊惧之下,王驱马狂奔,再不回头。许是看花了眼,余光一瞥中,一阵青烟衬着眩目白光冉冉飞升。

      凌晨时分,雨势渐渐地小了。

      耽于氏在廊间最后一次看到了鹜。廊中的鸟笼全部被鹜砸烂,朱红翠绿的一地羽毛。哑鸟在泥泞中挣扎翻滚,两只爪子竖起来痉挛,大大地张开了喙,没有一丝声音。鹜目光呆滞地看着,披头散发落魄得紧。

      耽于氏忙端了披风迎上去,却被耽于鹜挡开了。鹜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妻子,好像熟识,又好像很陌生。

      耽于氏扶着耽于鹜往屋里走去。鹜哑了声音问:“你可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

      “死。”女人回答,“不知道,死这样一回事。”

      “那你可想死?”

      耽于氏静静地说:“听夫君的。”

      鹜于是笑了笑。走进夫妻二人的寝室,耽于鹜叫妻子找来毒药,捧着瓶子自言自语说:“王要我守山捉住管狸,我却放了他。王要我死……你说怎么办?我不想死,我想要你陪着——你一路陪了我多少年了?”

      “很多年了。”耽于氏仿佛不懂得死的意义,仍然温驯地回答。

      耽于鹜茫然地笑了一阵,于是不再多话,便捧起妻子的脸把毒药往她喉中倒去。药是橙黄的粘稠的液体,想必难以下咽。耽于氏忽然醒了过来,眼中透出惊恐的泪光来,拼命地想要闭住口,下颌骨碎了一般作响,喉咙里呜呜地有哭嚎声。鹜死死地钳住她的嘴,看着女人临死的疯狂的清醒,心中陡然欣慰。呵呵,这女人,原来并不是哑的。他心下想着,咧开嘴自己饮下剩下半瓶,粘稠的羹一样,顺着食道缓缓地滑下去,烧灼的剧痛。

      我不想死!他头脑中嗡嗡作响,抱着耽于氏滚倒在地。

      次日清晨,高坐于大殿上的王没有捧剑。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号啕大哭着奔上来,说耽于先生凌晨归来,和夫人双双服毒自尽了,死时手中紧紧攥着一物,家仆们将手指一根根掰开才能取得。

      那什物被捧到王眼前。拾起来,迎着烛火微光看去,莹莹的半透明,镂空一牛骨,上有七孔,血迹斑斑。王想起了,被自己遣到山口候命的耽于鹜,恨管狸入骨的耽于鹜。那山路漆黑狭窄,却是上北山的必经之路。王没有想到,善用人心的自己头一次失败,竟是败在不通人情世故的管狸手上。

      “耽于先生说,他犯了很大很大的过错,不求王宽恕。”那女侍抽噎着说道。

      “只有这些了?”王倦得直不起身子,只强打精神问。

      “还有……”一阵茫然的回忆,“耽于先生一直在说:‘原来我才是那只笼中哑鸟。’”

      再次日,王仍然没有捧剑。又有山中猎户来报,说北山林木尽催,无一幸免。王淡淡回了两条命令:“探山。铸剑鞘。”此后十日,王手中无剑。剑在王枕下,十日不曾沾血。

      十日后的一夜,王又发一梦。梦中鄢云氏着鲜红衣裳,拿宝剑向王心口刺来,数剑皆刺空,却发现心已不在腔内;那女子凄凄一笑,红衣幻化作遍身鲜血,眉眼也换了一副妩媚形状,然而却横眉立目冲着王哭喊:“王好毒!我伴你数十年,你怎忍心杀我!你怎忍心!!”

      翌日,王于枕下取出宝剑。剑身光泽不复,灰黄如凡铁,轻轻一碰,便像沙塑的一样碎散折断——是已经死了。

      朝上,王的最后一位匠人奉上了有日月神树火鸟图案的剑鞘。铸的是极精致,神树枝繁叶茂,火鸟威武非凡,整个鞘身熠熠生辉,不见一丝瑕疵。王手捧剑鞘,情不自禁,于众朝臣面前老泪纵横。

      几日风吹雨淋,忽悲忽喜,王一病不起。不出三日,面上已有死相。

      由众侍官搀扶着,重病的王终于登上北山。此时的北山荒芜一片,不仅没有青猿踪影,连飞禽走兽都消失无踪。遍地焦痕,赤裸的古木零落相枕,将巨大苍虬的根系斜翘入天空。步履维艰地攀上山顶,俯瞰山外天下,层层丘峦于晚照中光影交错,河流密织如网,翻山越岭,流向茫茫天际——天际有海洋。

      在山的另一侧坡上,王看到一个方圆数十里的深洞,浑圆如落日,边缘规整,洞内似有烧灼焦土。却是巨兽蛰伏韬晦,一飞冲天之痕迹。

      “我心在彼处。”王的手指越过山脉河流,指向天宇。

      当日午夜,王病死于孤榻。临死前忽向旁人张口要一物。众人竖耳凑上去,却听得喃喃的“骨笛”二字。可惜,未等侍官将那笛递上,王已合眼断气。

      刹那间蜀地天空赤红一片,为百年不遇之异象,众人四散奔逃。却逃不过,山崩地裂,南北两山于怪力驱动下,嘶吼着颤栗着缓缓移位,像两块异极相对的巨大磁石,狰狞地撬开地基岩层,携着遮天蔽日的飞沙走石,迎头相撞了去。数百年前青猿开山那一幕,在蜀民将死的眼中反向上演:一出轰轰烈烈的涅磐。

      国灭,江山不复。钟灵毓秀蜀中大地成了一座活葬的坟场。

      历史终于成了传说。

      然而传说中没有讲到的是,有一群人逃脱了灾难。男女老幼皆有,由一个年轻女子带领着,历经数十年时间,一路向东北方向跋涉,最后定居于中原大地,与当地尚显蒙昧幼稚的文明相融合,就此生生不息。

      那女子至老死仍着火红衣裳,在颠沛流离的黑暗中,她就是他们的火把。她口中常吟唱一些零散的乐句。她说,那是她的夫君与她临别前的最后一歌,那首歌里有世间万物的答案。那女子常常说一些奇特的故事,她后来成了孕育这民族的神女。

      于是,那些乐句也随着血脉代代流传,直到某一个时间点上,终于融入到不可分割的文明进程中。再也没有谁能分得出,也永不会再有人分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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