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殿上鸦雀无声,只有夜雨轰鸣不绝。
王脸上血色褪尽,浑身不能抑制地颤抖,眼中喷出熊熊的火来,和那宝剑的红相映,令人心悸。殿上人都吓得变了颜色,他们从没见王这样愤怒过。王盯着管狸,许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咬道:“是你逼我。”王深吸一口气,提起剑指着管狸的脸,手抖得像风扫过的秋叶:“明日,在天下人面前,我会用你的血饮剑。管狸,是你逼我。”
管狸垂下头,神态安详。终于走到这一步,我自己选的结局。
在回寝宫的路上,一个匠人战战兢兢地来复命,说所铸剑鞘,三年来第二十七次功亏一篑。王杀了那个匠人。这可能是王国里最后的匠人了。
此后王握剑的右手一直抖个不停。王只觉得浑身无力,且火一般烫,一躺下就昏昏沉沉地睡去。忽然面上拂过江风,一人对自己朗朗地笑道:“好啊!知音人果然胸怀大志,抱负不凡!这歌就送给你罢!”边说边取下舌头,双手奉上;又有一红衣女子,细看却是赤身裸体浑身带血,神情妩媚至极,却不是鄢云氏;再看,枕边却有鹰飞扑上来,径直叼出王的眼睛来,王一跃而起,追上去问:“你带我的眼睛去哪里?”天边一个声音道:“去群山外的海洋,越过世界尽头的另一个世界,去寻你丢在那里的心!”王“啊”地叫了一声,捂住心口坐了起来。却是个梦。
暴雨夜,病中的老王独自出行,为王撑伞的只有一个白衣女子。
王去了死池。将死的犯人都关押在死池。
偌大的死池空无一人,池内地面陷下数尺,四面无门无窗,只有头顶上开一个小孔,孔中透出一束光,投射出边缘齐整的光圈于地。陡直木梯只够一人上下。四壁湿气直窜,壁上有火,忽明忽昧,却愈显阴森怪怖。
很久没有人来过了,腐败的气味浮散于四际。管狸想起了北山的林中野洞。他靠墙独坐,手中抚着笛,盯着那一轮清冷光晕,于大殿中狂歌醉舞的那谪仙判若两人。
管狸忽然想起自己一生短短二十余年,无一日不是在狂歌醉舞中度过,有生之喜,有男女之欢,有知音之情,有通明之悟,却又如何?都是热热闹闹游戏一场:欢欢喜喜开局,冷冷清清落幕。浮光掠影,沧海一粟,纵有千里疆土,万世子民,到头来还不是坟头一撮黄土!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唯山川最真罢了!但愿千年后风入山林时,有人能听到我的歌。
后半夜狂风大作,雨在作将死的哀鸣。王的脚步声接近时,管狸已合了眼,仿佛是睡着了。王拖着并不轻盈的步子,从木梯下至池底。王的右手仍然在抖,王的脸上第一次显示出老人般的疲倦,还有求不得的绝望。
管狸的青衫上满是血污,手脚上镣铐皆粗重难堪,神情却平静非常。王一近了,管狸忽然睁开眼,那神情似是等了王许久,在说道:你终于来了。
“却不只我一人。”王侧身,将那痴痴呆呆的白衣女子让到身前来。
管狸没有露出惊惶之色,他只静静地看着故人的脸庞,一直看直到她因为害怕而躲到王身后为止。她瑟缩的样子像是个孩子。
“确是个莫大的讽刺呢,管狸。”王轻叹了一声道,语气中有几分怜悯“你不知道,养熟的鹞鹰可以自己找回家来的么?你为了救她不惜只身犯死,我为了得你的秘密,煞费苦心设计让她与你做戏——没想到,我们两个竟走岔了道,谁也得不到。”
管狸闻此言,也随之凄然一笑。
“得不到啊,有多少东西,我穷尽此生也得不到。”王说着,竟扶着墙慢慢地坐下了,“我曾经以为只要肯付出代价,凭我剑尖的血,就能取得一切的通路……管狸啊,我果真是老了,最近我总是在做梦,梦见给我是个游荡的旅人,一整条街面,我一扇一扇门敲过去,却没有一扇是我该去的地方。是不是人老了,就会觉得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管狸轻轻摇头。
“管狸啊,你现在已经是青猿了罢?明明知道一切因果始末却不能说,看见人无望的自毁却不能救,这可就是青猿存在的意义?我听不懂你的歌语,但我想再听一次你的音乐。似乎冥冥地,它能够给我答案——只是我还没有看通自己的心而已。今夜是你命中最后一夜,恐怕也将是我为数不多的时日之一,你能否为我解答三个问题?”
管狸抚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静默地坐着,他的目光穿过王,落在非常遥远的某一处。
“我问你,我的王国能否千秋万代?”
乐音响起,起初是潺潺一缕,茫渺如烟,而后奇峰突起,有战场杀伐厉声号哭,又有滚滚巨浪排山倒海,却愈行愈弱,几个乐句后几不可闻,复至溪流脉脉,隐隐有沙鸥之盘旋渐远。尾音袅袅向前流去,消失于无尽虚空。
“我问你,我的子孙会不会征服天下的每一寸疆土?”
乐音响起,高入云霄,迅急流转,上承天际疾风呼啸,下有马蹄飞踏落雨,其音越高反而越加浑厚,至有铮铮金属光芒闪耀,至一声惊雷震破春宵,轰然一片充斥于双耳,混沌嘈杂莫名,忽而那飞驰高音又从中迸出,再次向至高出升去,渐渐混入苍穹万籁,不能明辨了。
“我问你……”王仔细斟酌着最后一个问题,忽然仰头深深地一吸气,“这山,这大地,这宇宙万象,究竟哪里是你我归宿?”
王闭上眼等候许久,那乐音却没有响起。复睁眼,却见管狸以一双通彻得可以燃烧起来的瞳仁凝视着自己。那个中许多不可言传感受,令王至死仍不曾看透。管狸忽然扬眉一笑,除却身上血污,面上憔悴,王仿佛看见多年前临江那少年仍在,多年前那雄姿英发的自己仍在。而且从未离开过。
丢下手中骨笛,管狸张开缺损了半截舌头的口,一个声音从喉中划出。
我早该想起,你是个非凡的歌者,你的声音本醇绵如酒,清越如泉。
若这就是我能得到的唯一一种答案,也许我却并不希望自己能解这歌语。
奇怪的是,王一点也不能记得那曲调,仿佛那歌也如剑鞘,如青猿,如北山,是自己不能得的;是一丝天光,神降下的,一瞬间消散。
一曲结束,王低下头,发现自己的红宝剑正架在自己颈间。握剑的手苍白纤细,衣袖亦是素白。白手红剑,好一幅美景,好一场背叛。
“我等了三年。”一个女子声音冷冷地说道,“放了管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