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子》clairekang

4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这是藤真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违心话，他根本不想回家照顾什么向日葵，更不想同那无形无态的母亲一起；然而这个是杀手锏，藤真知道的，一旦扯上千代子，父亲多半不会有异议。

　　果然，宁司沉默了。沉默之后宁司问：“你是不是也像外婆那样，无法接受我再婚？”

　　藤真赶紧摇头：“妈妈死了，爸爸最难受，我知道的。”

　　“你还是回来吧，这边音乐氛围浓得多，上回你外婆还说呢，说我把你送回日本，养土了。”

　　藤真笑了，宁司也笑了；宁司继续说：“她说你跟着密海诺夫学了一口土里土气的俄语。”

　　“那妈妈也是跟老师学的，土么？”藤真顶道——密海诺夫是自己的老师也是母亲的老师，这也是为什么宁司愿意将藤真送回日本的原因之一。

　　“你外婆从小纠正千代子的发音，每天下课后一定会。”

　　“我不会回来的。”藤真正色道。

　　“这边水平高很多，你早晚会回来。”宁司还不放弃。

　　藤真无奈地埋下了头，在父亲眼中，他的人生似乎就只有提琴，没有学校里的朋友也没有篮球，没有比赛也没有乐队，是将提琴一拎就可以离开的。他埋头对父亲说，爸爸，除了提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在日本住了八年了，我很习惯那里。

　　宁司一听到“还有很所事情要做”就不安起来，这个很多事情里面包括了很多事情，其中很多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宁司赶紧说，你这么大了，要懂得分轻重，有些东西不能兼顾的，要学会放弃。

　　“我真的不能只拉琴，”藤真委屈地说：“太单调了。”他皱着眉头，心想爸爸你为何一有心思就必须立即付诸于行动？多考虑考虑，好么？

　　“你这几天不是拉得好好的么？”宁司吃惊地问：“每天拉琴有什么不好？你打小就很愿意拉琴的，对不对？”

　　“爸爸，我不想练琴了。”藤真突然说。

　　“什么不想练琴，”宁司笑了笑：“这话不准乱说，说话要考虑好了再说，你不小了。”

　　“真的不想练了。”藤真突然抬头，他说这话可是认真的，思忖了大半年，终于说出来了。

　　“不准胡说。”宁司严肃起来，带着父亲的表情。

　　“爸……”

　　“你实在该回来，任你在日本，不知又会干出什么事。”宁司开始联想了，一联想，那些冲击性镜头便再次出现在了脑海里。他有些动怒了，皱着眉，回忆着儿子同那位年龄看起来比自己还大的二流子勾肩搭背，做着那些可耻的事情。

　　藤真一听，眼一闭，心想果然还是说回来了。他低声说，爸，我不想瞒你也不想骗你，有些事我会尽力不再做，但我真的不想登台了，我真的不想了。

　　“你脑子清醒点！”宁司低吼道——儿子八岁开始就一直在骗自己，什么叫做不想瞒你不想骗你？

　　“我很清醒。”藤真顶了回去。

　　宁司一愣，藤真看着他的气头逐渐冲上来，干脆站正了，等待着对方的暴喝或拳头。

　　“……你得给我回来，”宁司喃喃地说，边说边摇晃手指指藤真的脸：“不行你得给我回来，我明天就去弄这事。”

　　“我不回来。”藤真简单地重复。

　　“没你说话的地方！”宁司吼了出来，这一吼，楼下立刻安静了，佣人们的说话声没了，艾儿的声音也消失了，悟司一个人欢快着，声音不清晰地传上楼来。

　　“我想打篮球，不是做其他事，”藤真解释道：“我不是去见柴门翼。”

　　“柴门翼”终于出来了，父子俩均想，果然出来了。藤真很久没说翼的名字了，说出来之后有些新鲜，他愣了；宁司很久没听这个名字了，听了之后胸口一闷，他震怒了。

　　“你还有脸说这个名字！”宁司的吼声立即传去了楼下，这下连悟司的声音也没了，整个大屋一片死寂。

　　“我为什么没有脸说？！”藤真也开始扬声音了：“那是我的过去，我做过的事我当然会承认。”

　　宁司没想到藤真会顶嘴了，气得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他捏紧了拳头又想揍儿子了，藤真看见了，一抬头说：“你要打就打吧。”

　　这个儿子已经变得不认识了，宁司想，那个偏厅里拉琴的孩子又是谁呢？

　　“爸爸，”藤真觉得自己说过头了：“我只是想打篮球而已，我会练琴的，我喜欢提琴，你知道的。”

　　“够了！”宁司吼道，转身朝书房走去。藤真追上前，还想解释什么，宁司却将他推开了。藤真在后面叫道：“爸，你永远不听我说话么？你听我说一次话好不好？我们从来没交谈过，这么大了，你多久问过我想什么？你不想知道我都想些什么么？”

　　他想到了牧的父母，将牧围着，听牧形容比赛的激烈；他想啊想，脑子里是牧的父母大笑的脸。

　　宁司的背影停了很久之后，微微抖了抖，他说：“等你出名了，再来告诉我你都想了什么。”

　　“这和出不出名没有关系。”藤真上前推爸爸的手臂：“这和出名没有关系。”

　　宁司任儿子拉着，他转头看儿子，见儿子的眼中满是焦急，他有些不忍心。他摇头对儿子说：“你还小，等你大一些……”

　　“爸爸，没有人听我的音乐，你知道么？”藤真不由分说开始倾诉，他生怕这个空挡自己插不进去，之后就更加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上星期的演出好么？不好，对不对，一点也不好，我不想在大厅里拉琴，爸爸……”

　　“好了。”宁司拍拍儿子：“你最近也累了，演出也有倦怠期，你母亲以前也一样，过一阵就好了。”

　　“我和妈妈不一样！”藤真吼了出来，这声吼比之前宁司的吼还大声，楼下有些议论声，艾儿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朝上张望着，思索着要不要上来。

　　“我和妈妈不一样，音乐不一样人也不一样，爸爸，我喜欢打篮球，妈妈不喜欢。”

　　“你怎么知道不一样！”宁司再次开始吼：“你的演出有什么不好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演出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爸爸！你能不能不吼听我把一句话说完呢？”藤真声音弱了下去，他很伤心。

　　“你给我住嘴！”

　　“我一定要说！”

　　艾儿吓呆了，他眼前的父子有着一摸一样的表情，吼的声音吼的音调就连吼的语气都是一样的；宁司的脾气艾儿是知道的，但……怎么连健司也这样了？宁司想上前，想揍藤真，藤真站得笔直，根本不怕，宁司只得放了拳头继续吼。他们两人一起一落地对吼起来，声音一次比一次大，怒气一次比一次重。艾儿没见过这样的藤真，不敢上前，佣人们担心了，有些想上前阻止的，被艾儿栏了下来。

　　宁司咒骂着翼，藤真等着对方喘息的空挡立即插上，一句一句地讲解自己不拉琴的理由；他想趁这个机会赶紧解释了，听不听随你，解释之后不听，不就是你的不是了么？他说啊说啊，没头没脑地解释，想赶紧走完这个程序，好做自己的事；不奢望父亲理解自己了，八岁时，第一次碰见翼时，他就不奢望了，不是么。

　　随后宁司再继续骂，从藤真三岁直骂去十六岁，藤真咽不下气，听到骂得没道理的地方，立刻将父亲打断，争论一番。两人吵得有些失控了，几乎一摸一样的脸带着完全一样的表情，有些骇人。宁司终于开始动拳头了，藤真当然不敢打父亲，便一边挨打一边继续吼；藤真的吼无疑是武力的催化剂，宁司越打越气，人已经没理智了，只是将拳头或手掌一次又一次地砸去儿子身上。藤真是属于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他只管自己说，能不能说他都说，该不该说他也说，正确的错误的他全要说。所有人都想上前劝，但没有人敢上前；悟司吓得哇哇大哭，又叫爸爸又叫哥哥；几个佣人也吓哭了，他们嚷嚷道，老爷你不要打少爷啊，有什么话好好说啊……

　　玛娜想要报警，她是瑞典本地人，没见过谁这么打孩子的。艾儿制止了她，艾儿怕这事闹出去了会有法律问题，她对玛娜说，他们经常这样……

　　藤真的声音再次小了，艾儿心想，差不多了，上次也是这个光景下住手的。然而宁司还在打，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藤真虽然声音小了，却一直不停地说着，还不断地解释自己，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想登台，解释自己为什么想打篮球……解释柴门翼如何好，解释自己的音乐是怎样为酒吧街的人理解的。他想说啊，他最亲近父亲，他怎么不想让父亲知道呢；那些感情，那么隐秘那么自我，那些想法代表着自己啊，他怎么不想让父亲了解自己呢，父亲不听他也想说啊……

　　藤真说到后面时意识已有些模糊了，他绝望地想父亲果然还是根本不了解自己，自己最亲近的人对自己一无所知是什么概念？他彻底绝望了，仰头号啕大哭。身上已经不痛了，昏天黑地里头藤真一心想着翼，他想只有翼才了解自己，知道所有的藤真。他号哭着对父亲吼道，你根本不了解我！他哭喊着，一次又一次地吼出了翼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