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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莫家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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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锅底,不一会儿,锅里的汤水便沸腾起来。
他盛了一碗递给我,道,“先暖暖身吧。”
我点点头,双手环抱着瓷碗,感受那滚滚热度将我的冰冷驱逐。
汤依旧在沸。周围静极了,隐约间还能听见屋外阵阵寒风呼啸。
“他,对你还好吧?”慢慢地,他吐出这么句话来。
心,不由一颤。
“好,”我轻轻答道,“非常好。”
顾景年低垂着眉眼,不知是何表情。他往篝火里添了柴。
“那……你怎么会来北国?”
原来,他不知道。我琢磨着要不要告诉他月盈的事,最终想了想,还是说了。
他听了微微有些吃惊,但随后便淡了下来,只叹道,“他何其有幸,得了这么一个好妹妹。”
空气又沉了下来。我心里有许多话想问他,可此时却觉得难以开口。我与他的关系,过去是非比寻常的,虽然我记起了些许,可岁月似乎仍是在我与他之间布下了隔阂。
久久,他终于再度开口。
“夜深了,我送你回宫吧。”他起身去取寒衣。
我忙放了碗,起身道,“我还不能回去,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他止了动作,却没有转身。
“我……我想请你告诉,我是谁,过去在哪里生活,发生过什么事。”
他默了片刻,才应道,“他既对你好,便与他好好过罢。往事已矣,想它做什么。”
我急道,“你若真这样想,当日又何必托了月盈见我?”
“那日,不过是想确定你过得是否好罢了。”他仍背对着我,说话平淡如水,听不出情绪,“你不肯认我,自然是过得好了。”
这话恰刺中我的痛处。
他果然是恨我的。
我戚然笑道,“那时,我也以为维持现状是最好的,所以我自私地不去管过去,甚至在想起过往时骗自己不去在乎。可我做不到了,我没法再控制自己,我不能不去想,不能不去探知。我想做一个完整的自己。”
“哪怕过去痛苦不堪?”
我强定了心神,道,“是。”
许久,他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不论好坏,我都认。”我走到他身后,求道,“帮我,好吗?我现在只能信任你了。”
我握住他的手,他微微一颤,终是推开我的手。
“没有过去。过去种种,我也早已忘了。”他话语里带了几分隐忍。
“是吗?”我笑,眼前的景物又变得迷离。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为何这副模样,为何要画我的画像,为何不敢看我?”
说到最后一句,泪便又滑落下来,落在地板上,响起轻微的轰鸣。
“如果是这样,你方才又为何抱我?”我忍泪道,“你说你忘了,忘了过去种种。可我记起来了,不仅记得你的名字,也记得我欠你的债。”
“你要我好好过,我答应过你。可是,很抱歉,过去我做不到,现在我依然做不到……”
我狠狠擦了泪,哽咽道,“对不起,我想我不该来的。”
转身,离去。泪如断了的弦,在寒风冷雪里消散。脚下不知被何物拌到,一个不稳,便栽在雪里。我想站起,却发觉自己是如此得没用,于是干脆将自己埋在雪里,恸哭起来。
没用的家伙!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骂都不知道怎么称呼自己!你为了一己私欲,伤了顾景年,如今又伤了啸天,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我仰躺在雪地里,看那雪花飘零。一朵接一朵,凄美无比。
就让那雪埋了吧,这样,此后就不会再有人被我伤害。
“巧儿!”
我听见空旷寂寥的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声急促的呼唤。
“巧儿!”
是他,是他!
巧儿,这便是我的名字吗?
心底燃起了一丝希望。我挣扎着站起,却觉得双脚使不上力了。
我只能放声大喊。
他寻了来,见我半掩在雪里,刚松弛下来的神色顷刻间又严肃起来。他急急忙忙地边爬边走来。
“巧儿。”他急急唤着我的名字,双手飞快地刨着积雪。我在他的搀扶下,想站起却未逞。
我的腿脚已经冻麻了。
“没事,没事,”他急忙宽慰道,“我背你回去,很快就会好的。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的。”
我看着他的焦急,从头至尾我都没说过什么话,他却急着救我,安抚我,甚至还将所有过错都归咎在自己头上。这便是顾景年呵。他对我狠心,也不过是希望我能快乐。
这样的男子,叫我如何不心怀亏欠?
我趴在他的背上,再次泪水肆流。
回了屋,他便将我放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又倒了热汤来,让我暖身。我看着他忙里忙外,不禁又红了眼圈。
“怎么又哭了?”他取了热毛巾来。
“你不是想知道过去自己是怎样的吗?过去的你,从不轻易掉眼泪的。”
“真的?”我拭了泪,半信半疑道。
他笑了,“还说信我呢。”
我被他抢白,不由红了脸,想反驳回去,却又无话可说。默了半晌,不闻声响,回头一看,见他正痴望着我。
那样的模样,即便掩藏在浓密的须发里,依然惹人眼球。
他猛地回了神,别开眼,故作无事,打趣道,“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倒是没变。”
我被逗笑了。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愿意告诉我过去的事了?”
他望了望我,颔首,“找寻过往,终非什么错事。”
“先睡吧,明日,我再告诉你。”
我依言,正要睡,忽然想起这屋子狭小,本就一张床,又是寒冷之地,席地而睡,万万是不行的。
“没事,我和了衣,烤着火睡。”他笑道。
“别想糊弄我,这样冷的天,就是是壮汉也受不了。你——”我顿住,余下的半句话生生被我堵在喉头。
他看着我,眼底有几分笑意,几分失意。
“还是依我之言吧。”他笑着,便要出去。
我气得想刮自己俩耳光。
可恶,你霸了人家床,倒好意思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了?
“回来!”我高声道,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后一挪,大有壮士断腕之悲壮,“一起睡!”
9/26/2012
他望着我,眼里浮起的笑意温暖和煦。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信誓旦旦,试图掩饰体内那乱了节奏的心房。
胡须一撮一撮地掉落,露出那带着青紫胡渣的白皙皮肤。因为房子里没有镜子,他自己动手不方便,我便勉为其难,帮他剃须。这本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有意无意地抬眼,总会撞上彼此的目光,加上如此近的距离,脸红的热度也便成倍增加。
我突然觉得熟悉。我似乎曾这样近的看过他。
“怎么了?”他问。
“没有。”我摇头,笑了笑,继续手中的活儿。
熄了灯,我与他并躺着,心里的小鹿依旧乱撞个不停。
这样心跳的感觉,我以为不会再有了呢。
微微转动眼珠,借着雪夜里的丁点光芒,我窥见他安静睡去的脸庞。我轻轻翻了个身,默默注视着这个好看的男子。
是的,好看。记忆里,我也是喜欢他的俊朗的。但是,请别误会,这无关他的相貌,而在心里对他莫名的欣赏所衍生的喜欢。
虽然,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囊。
我慢慢睡去,迷迷糊糊间,只觉阳光溜了进来,热热闹闹地将周公赶了去。
他已起了。
我坐起,忽闻声响。有人掀了帘子进来,却是啸天。他面带愠色,手持利剑,直指我而来。
他称我,贱人。
我吓了一跳。
睁眼,恍然发现不过又是梦一场。
身边的位置已空,被褥边缘被人用心地塞好。
我虽心有余悸,却也笑了。
顾景年,他待我,真是细致。
进了些清粥,我便要他给我讲过去的事。他沉吟着,说不知要从何说起。我想了想,拉了他进房,让他就着画像说。
“这张,这张,还有,这些……”
他笑了,“别急,我都会告诉你的。瞧你,急性子倒是一点也没变。”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了一袭白衣,在泱泱人群中清冷如莲……”
“这是拜月节时你跟我讨了衣裳,扮成男子想去猜灯谜……”
“这是你在茶园采茶,那时有管事认出你,你特理直气壮地逼人撒了谎……”
他一边说,一边笑。我注视着他,嘴角也忍不住扬起。我虽记不起全部,但每一段故事都让我觉得万分熟悉——那些过往的岁月恍若就发生在昨日,听起来是那么地亲切。
我看见我在树下做女红的画像。
“这是在蒹葭。你还记得蒹葭吗?我们说好要在那里栖居的。你说你喜欢那里的景致,喜欢看太阳在莲花池畔起起落落。”
“那时我在建房子,你在学女红,学做菜。”他笑容温馨,“可是你以前只会舞刀弄枪,除了琴,真没半点贤良淑德的样子。”
“我每日吃你的饭菜,总吃的干干净净。你以为自己煮的好极了,结果自己一吃,便生起闷气来。我老实说你煮的菜确实很难吃吧,你又气得直打我。”
我扑哧一声笑了。
这事,有点印象呢。
他又给我讲了很多,还提及梁生还玉,他悲愤之余将玉摔碎的事。
“后来你回蒹葭,解开了误会,我挺后悔自己摔了玉。不管怎么说,那也算我予你的定情信物,而且,还蛮珍贵的。”
我微微笑,暗暗紧了拳。他说的梁生应该就是啸天,而定情信物之事,我是有印象的。啸天赠了我一块玉,正别在腰际。倘若景年所言是真,那是不是说啸天骗了我呢?
“柳镇一别后又发生什么事了?”我问。我迫切地想知道在景年的口中会说出什么样的真相。
他叹道,“那日我依你之言去了长坂坡,但根本没遇见你所说的人。我感到不安,怕你出了事便只身回了赛华佗医馆,岂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经问才知潇湘棋室发生过混战。我几经打探,猜想你回了莫家寨,便进了烟燃山,潜进寨里,结果被当做细作抓了起来。莫桑见了我,告诉我说日前医舍大火,你和刑先生等人皆葬身火海。”
我心头一怔。
莫桑,听见这个名字,我的心莫名地有些疼痛。
“我不信,可寨里的人都这么说。我难过极了。”他说着眼里便浮了伤,握了我的手泣笑连连,“幸好你还活着。”
“莫桑把我关了起来,我原以为他会杀我,可他在囚我的第三个夜晚偷偷放了我。我记得那晚他的神情很奇怪,好像突然变得很忧伤很忧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等他手刃了梁王,他就把欠我的还给我。我问他究竟缘何,他却再不肯说。我下山后没几日,莫桑便出兵陆原,会齐北国盟军,准备与梁国大战。”
“可是,临战前,北国莫名退兵。战火持续了近两月,我随难民流离,遇见叔叔的好友,便与之回了京都。后见大军凯旋而归,我才知莫家败了。”
“我在京都住了月余,本想回蒹葭,无意听说宫里新立了一位妃子,相貌酷似琉璃,且左颊上也有一道疤。不知为何,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你。”
“我央叔叔去探 ,察觉他的有意隐瞒,便自己与达官贵人周旋,刺探口风。我还去无尘居求见梁生,可再没见过他。我觉得事有蹊跷,便扮成艺人混进宫去,不想被人认了出来。”
“离影,你可记得他?就是断崖上要杀你的人。就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月盈救了我。然后我才知道你果真还活着,可是你失了忆,成了梁王的宠妃。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了。”
我默然垂眼。他说的那段日子曾在我身边流过,可我自欺欺人地不愿去相信,不愿去触及。
“原本,我只希冀着你活着,可得知你安然于世后,我又想见你。月盈无奈答应我会安排我与你相见,但我必须等。她还要我保证届时不能直接见面,也不能交谈,要一切听她指示。我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我都已知晓。那日我隐约认得他,却选择了与他诀别。那时的他,该多怨恨我呢?
“对不起……”我怆然道。
他轻轻摇了头。
“你选择了梁王,至少证明梁王确实待你很好。只要你过得幸福,我便安心了,在不在一起都无所谓。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怕,怕你想起以前的事会难过……”
我淌下泪来。
难过,现在,我不仅因想起以往而难过,更为他的无私而难过——我欠他太多太多了,只怕倾尽余生也偿还不起。
“那么,我的族人呢?他们战后如何了?”
他说不知。我决计回莫家寨。无论真相为何,我必须去探知。
“这么说,你不回宫了?那梁王……”他迟疑着。
我看着他,满怀希冀,“你会随我同去吗?”
他握了我的手,沉沉地点头。
“但只怕宫里现已闹翻天了,不走官道,那便得先定定出北国的路径。”他分析道。
我思忖着,忽地想起月盈给我的一个锦囊。
现下应该是时机了。
我予他说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一张图纸,一个指南针,以及几张银票。
顾景年接了图纸,摊开看着,喜道,“这是出北国的路线。你看,这里就是我们呆的茅屋。月盈竟都想到了!”
我看着他指的图标,心里又是喜又是叹。
真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顾景年是早在数月之前就已住在这里,我来寻他探求过往则发生在后,而月盈给的路线图却能将这事也考虑在内,这番机智周全,世上怕是无人能及了。
我含了笑看信,信上只一行字,看罢便僵了笑意。他见我神色不对,接过一看,也沉了脸。
“若是都想起,都知了,你要如何?”
我蜷了身子,将脸埋在双膝间。
都想起,都知了,我要如何?这个问题,我想过,却从未想明白。
莫想复仇,莫入梁境。这便是我余下要走的路吗?
“确定要去吗?”顾景年覆了我的手,声含关切。
带的东西不多,按照月盈图纸上的记载,会有一个接应的地点。我们只要走对了方向,应该便能无尤。
雪下得紧了。
我们躲入坡下的小洞里。顾景年抱着我,自己背对忍受着这场不知何时是尽头的雪。我埋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与心跳,意识却慢慢昏沉起来。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上天垂怜,让我再次渡过了难关。醒来时,我躺在暖炕上,身体的冰凉早被热气驱散。他紧握着我的手,欣喜不已。
这也是月盈的安排。她想过任何可能糟糕的结果,心思缜密得就像她哥哥一般。想到啸天,我不禁黯然。
我和他的结局,怕只有上苍知道了。
雪稍小后,我们继续前进。农家给了我们一辆雪车及物品补给,说是数月前有人给了银两特地吩咐的。赶了数日,北国的严寒终于止步于身后。但这接连近十余日的奔波与苦寒,让我的身体状况直线下降。
我得了风寒,烧得晕晕沉沉,且有时会莫名地感到恶心。顾景年终日陪伴在我身侧,每每醒来见着他,他的脸上总布满了忧伤。我以为他是担心我的病,后来才知他从大夫口中知道了一件我尚未知悉的事情。而这件事,成了我此生致命的毒。
这场风寒过后,他对我越发得小心翼翼,也越发得心事重重。
我在心里算了时间,啸天给我的时间已去了大半。我望着顾景年阴郁的脸庞,在心底遗落遍地忧伤。
我们从小路进了烟燃山。脑海里时不时会蹿出一些画面,有男孩背着女孩,也有我频频回首的不舍。在这里,我曾对某个人依依不舍。
寨里,满目疮痍。
我吃了一惊,茫然地穿梭于狼藉之中。心灵深处那些埋藏已久的记忆在我游走间破土而出,清晰地在眼前呈现。
这里,我曾与人欢笑;这里,我曾独步徘徊;这里,曾有童叟游戏;这里,曾有合家欢庆……
我呆呆地矗立着,心蓦地空了,紧了,疼了。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我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疾步跑了起来,如本能一般,停在一处废墟前。
曾经的高台楼阁,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我想起一个人。那个人曾拥着我说要我,曾吻着我说要我等他。
莫桑。
“你以为他真愿为了你放弃锦绣河山?你错了,他只是敷衍你。天下唾手可得,他怎么可能为儿女私情而放弃登天的最后一步?”
“是我让阿诺提出将你送到北国作为北国出兵的条件,现在,你就站在北国的皇宫里。你还不信吗?”
“你的好莫桑,把你送来了……”
“你等我。”
我捂紧自己的嘴,震惊得无法相信。
我错了,真的错了。
此生我要的人,不是景年,不是啸天。可是,我何其信任的他,骗了我。
为了他的天下、他的江山,竟将我送到北国的皇宫。他骗我离寨,让我成为莫家的叛徒;他牺牲莫家族人去成就他的江山霸业,却一切成空。
他死了,连带着我的族人,连带着我所有的坚持。而间接毁灭这一切的,是梁啸天,是那个许诺不会伤我的人。
失忆之前我爱了莫桑,失忆之后我爱了梁啸天,到头来却发现都成了错,我亲手酿就的错。可如此自作自受的我,身边却还有人痴心相伴。
顾景年,我情何以堪?如今的我,又何堪此情?
“巧儿……”顾景年走来,踌躇着拥住我。
我呆愣着,最后,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