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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珠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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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得声嘶力竭。顾景年直待我平静下来,才去溪边汲了水给我。看着他对我的好,我不禁又泪如雨下。
“别再哭了,好么?你的身子会受不住的。”他宽慰道,眼里满是怜惜。
我点头答应,泪却止不住般流个不停。他掇了衣袖,轻轻地为我拭泪。
“喝了水,休息片刻,我们便下山,好么?”
“我想祭奠一下我的族人。”我饮泣道。
他应诺,递了水囊来。我接过,正要喝,突然一股强烈的恶心之感涌上心头。我没忍住,便吐了起来。因我没吃什么,便只是苦涩的胆汁。
他慌忙替我抚背。
等到气慢慢顺下来,我几乎觉得自己要虚脱了,全身像被人鞭打过般难受。
我们被迫在山里住下。他寻了个山洞,小心地搀扶我过去。
他出去觅食。我独自坐在洞口俯瞰整座丛林。
遥远的天际依旧是不可知的绿,望着望着便突然惨淡,顷刻间如血。泪,不自觉地淌下,即便我的心安静得什么也没想。
或许,往昔成了潜意识里的哀伤,而那哀伤,深刻进了骨髓。
我仰起脸,闭了双眼静心倾听。顾景年回来了,还有,鹰。
天际,盘旋着一只鹰。
烟燃山毗邻梁国边界,是他势力所及的地方。
我莫名怕了,仿佛那只鹰就是他。他说过,他不会放过我,哪怕寻遍天涯海角。
顾景年拥住我,不断地劝我宽心。可我仍忍不住颤抖,乱了心跳,乱了气息。
莫入梁境,莫想复仇。
“带我走,带我走……”我嘤嘤哭了起来。
我不想见他,我不知道再见他时自己会是何心态。即便是知道他对莫家的种种,我也弄不懂自己的心,分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是爱还是恨。
“好。”
他带了我下山,远离梁国的地域。我趴在他背上,听着他微促的呼吸,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我们在一户农家那里借宿。顾景年对外声称我们是兄妹。
“是表兄妹吧?”大娘奇怪地说笑着,似乎不信他的话,虽然确实是假的。
“姑娘别怕,我和老头子不会说出去的。那小伙是你爱人吧?”
我微微一惊,不知该如何应答。大娘笑得更欢了。
“别怕,大娘是过来人。想当初我和老头子也是这么过来的,这不,现在也过得好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不等她说完,我又觉得恶心,无力地干呕起来。顾景年听见动静,隔着帘子问我的情况。我的身子越发乏力了。
大娘嬉笑道,“看来姑娘是有了。这可就心急了,好歹寻着住处稳下生活再说。”
我惨白了脸。
“别怕,告诉大娘你们是从哪逃的?若是不嫌弃,大可在大娘这住下。反正大娘生了七个娃都跟没生似地,养大了全跑了,一点儿孝心都没有。”
“大娘是说真的,姑娘你别不信。只要姑娘到时生了娃,肯让我帮着带,肯让娃唤我声奶奶……”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还勾画起未来的蓝图。而我根本再无心听下去,只想着她方才的话。心仿佛被什么缠住似地,不论我怎么挣扎也再难解开。
在顾景年前去买药之际,我溜去看大夫,试图解决我辗转不安了一夜的事情。
我确实有了身孕。按时间算来,正是我离宫前的那一次。在大夫恭贺我的时候,我哭笑不得。
曾几何时,我那么真心期盼着能怀有一个属于他的孩子,好将彼此牢牢地绑缚在一起。可是,上天未许。如今,我千方百计地想逃离他的怀抱,上天却又给我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天,沉了。人们慌忙加快了步伐。我茫然无助地在空荡的街道上行走,任寒风凄雨厮打。
我看见了顾景年。他擎着伞疾步跑来。
“你这是做什么?会生病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就不能爱惜下你自己?”
他生气地训斥着,可他话语里的焦急我何尝不知?只是,顾景年,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声泪俱下。他怔住,少顷,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我会在你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一直在你身边。”
大夫说我身子差,怀胎已属不易。早先得风寒未危及胎儿算是奇迹,日后如再不谨慎调理,恐有滑胎之险,且极有可能危及母体。
我听了这话,心里空落落的。
这孩子我是舍不得,却也不能要,如今倒因这病体残躯,反而不能不要。可是,我还留着这条命做什么呢?
我忧伤地看着顾景年日渐消瘦的脸庞。我俩借助在大婶家里,他每天早出晚归地卖字画,回来后还要悉心地照料我。
他抬眼,将吹凉的药递到我唇边,见我看着他,便笑了。
笑容还是那样干净,只是,也被忧伤践踏。
“小脑袋瓜子又在瞎想什么?”
“想我为何而活?”我打趣道,却也是认真。
他微垂了眼,静默了片刻,又抬头一字一顿道,“为我。”
我一怔,心里是喜也是悲。喜的是他对我的了解与真诚,悲的也是他的了解与真诚。
也许之前我曾幻想过余生就与他过了罢,可现在,我是连一点奢望也不敢想了。他与我都知道,终有一日,那个人会找到我;终有一日,我会再陷他于险境。
他伸了手来,轻触我的脸颊。原来我又落泪了。
“为我而活吧,好好地,快乐地,不论身处何境,也不论……谁伴在你身边。这样的诺言,你本就欠我一个。”
我拭了泪,笑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竟连一个诺言都没守住。”
“所以我才不依不饶,老在你身边打转。”他笑着,脸上的忧愁却多了几分。
他放了药碗,握住我的双手,直望进我的眼底,柔声道,“你若幸福,我便幸福,你若不幸,我定会守在你身侧,于你讨要我的幸福。”
相视一笑,我抱住他,泪落成殇。
顾景年,此生,我注定负你。
黄昏时分,大娘说有人找我。是离笙。顾景年站在庭院里,双眼噙满了悲色。
“老爷很担心夫人。”离笙说。
“可以放过他吗?”
“老爷只命属下保护夫人。”
我凄凄笑了。我劝顾景年离开,赶在那人来之前。他没有应,只如常将被褥的边缘塞好。
是夜,辗转难眠。挨到黎明时,才勉强小憩了一会儿。我听见脚步声。来的人,不仅仅是顾景年。
“你怎么还在这里?”是樱桃。她极力压低了声音,试图不惊扰到我。
“我要照顾她。”
脚步声错乱。
“你怎么就这么倔强呢?且不说她与我顾家的血海深仇,仅凭她是皇上看上的女人,你就该断了你的念头。你别忘了,你是顾家唯一的男丁,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如何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快些走吧,皇上留你性命,一面是惜你的才华,一面是顾忌着她。但如果你再与她纠缠不清,难保皇上不会动怒。带她出走,这已是天大的罪了。”
顾景年没有应。我揪紧了心,迫切地想知道他的反映,却又害怕知道。
“我求求你,好吗?求求你了,我不想你出事,快些走吧!”
话到最后,已带了哭腔。顾景年依旧没有吭声。我倚卧着,顷刻间满心悲凉。进来的人,是樱桃。她端着药,双眼泛红,一脸的欲言又止。我知道,顾景年还在屋外。此时他的心,怕也是一团乱吧。
“你是景年的妹妹?”我问。
她点了点头,道,“是。”
“那你一开始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是。”
我笑了。
又是假象呵,难为她辛苦假装,还处处维护我。
“你不恨我?”默了片刻,我问道。
“恨,自然是恨。可我答应了梁王,我便必然要守住诺言。”她低垂着头,吐字已是冷硬。
诺言,守住诺言。她与他,果然是兄妹,性情如出一辙。
“你与你哥哥走吧,我会让他放你自由。”我垂了眼眸道。
她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便恢复淡漠。
“若娘娘愿劝我哥哥离去,我定当感激娘娘。至于我的去留,这是我与梁王的约定,娘娘不必费心。”
我微蹙了眉头,心底生起一丝疑惑。宫廷深似海,她断无留恋的理由。莫非,她在宫里有心系的人?
“皇上不需几日便会到此处,还请娘娘快些劝退我哥哥。”
我黯然,想起那人的到来,不由暗暗握紧了手。顾景年,确实不能再留。我不能再置他于险境。
“你,唤他进来。”
樱桃望了我一眼,转身出去。不多时,顾景年便进来了,神色复杂,那么多的情愫纠结在一起,让我再度心乱如麻。
我真的不愿伤他,可我别无选择。也许,在我下定决心去寻他时,我便错了。
他端了药喂我。我默默地喝,默默地看着他日渐消沉的脸,不由鼻子一酸,又淌下泪来。
“傻瓜,”他轻轻擦拭我的脸庞,浅笑道,“怎么做了母亲就越来越爱哭呢?宝宝会以为我欺负你的。”
我抱住他,虽被他逗出了笑,心里的苦涩却也越发肆虐。
“顾景年,记住我说的话,请一定要记住。”
“我不能和你回蒹葭,不能和你相依相伴,这不代表我不喜欢你。我心里是有你的,可却也住了别人。我对不起你。”
“请你相信我,信我最后一次。我会记得与你的约定,余生余世都不会再忘记。我希望你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论有没有我,都要好好的。”
“答应我,不要再喝酒,不要再画我,更不要自暴自弃。”
他搂紧了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应。我只觉脖颈处一片冰凉。
腹部隐隐疼了。他察觉我的异样,慌忙松了我要去叫大夫。我拉住他的手,紧紧地,却没有几分气力。
“你可答应我?”
小大夫掀了帘子,见这情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身后,离笙和樱桃沉了眼未吭声。
顾景年直直望着我,眼里泪光闪烁。只那么短暂的片刻,我却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一般。
他说,好。
随后,扭头,出门。
不曾回首。
我看着他与我渐行渐远,眼泪便落了下来。
顾景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小大夫左右打量了几番,被离笙催着,唯唯诺诺地踱步到我身边为我把脉。
我沉沉睡去。夜里听见辗转的脚步,是那么地不安。天明,给我送药的是小大夫。
顾景年走了。
他怕惹我伤心,不曾与我辞行。我微微笑,眼前又起了雾。小大夫乱了分寸,不知该如何劝慰。最后还是离笙来与我说,“娘娘气郁忧结,再不宽心,任司撷医术再高,恐也难保皇子无忧。”
皇子?皇子。
我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想起掌下安静生长的生命,心里五味俱全。
我真真恨极了这个孩子,却也爱极了它。或许是因为此生不幸,便希望有那么一个人,可以延续自己的生命,可以代替自己幸福。
接下来几天,我努力地静心修养,但那些忧伤总晃我的眼,让我忍不住心生悲戚。小大夫的脸色不是很好,笑容不难瞧出勉强之色。而樱桃,自打顾景年离去,脸上也是愁云满面。
我们仍住在大娘这里。不知他们是不是与大娘说了什么,大娘待我愈发地小心翼翼,生怕有了闪失。偶有一次过于紧张,不慎撞翻了樱桃的药,还跪下求饶。离笙说我的身子不能有分毫差池,只给了银两,让大娘夫妇俩出去游玩了。
又数日,我在屋子里躺得有些倦了,恰屋外阳光灿烂,便要樱桃扶我出去。倚在软榻上,我微眯了眼感受秋高的气爽。
有人在放风筝。
我不由想起了顾景年。
“娘娘可是要回屋了?”樱桃问道。
我笑了笑,要小大夫去买了风筝放。不想一屋子的人,除了我不便起身,居然都不会放风筝。离笙绷直了脸,僵硬地扯着线。无奈风筝频频落地,跌得都有些破了。我扑哧一声笑了。离笙窘迫地瞥了我几眼,脸颊慢慢泛起红。
风筝终于翱翔于苍穹。樱桃高兴地拍起了手。我观望着,灵魂好似出了窍,化成一只鸟,在天际自由飞翔。
线,莫名断了。
小大夫与离笙两人互相责怪是彼此扯断了线。论嘴皮子功夫,离笙当然远不如小大夫,可论及武功,小大夫又远不如离笙。所以,在弱肉强食的年代,离笙亮剑定音——就是小大夫扯断的线。
见断了线,我本有丝落寞,又闻两人争着推卸责任,便又多了几分苦笑与无奈。我唤了樱桃,准备回屋。走到房门际,有马蹄铮铮声入耳。
“我不想见他。”我仓促一说,逃也似地进了卧室。
这么多天,我早知道要见他,如今真的来了,我还是手足无措——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予我灭族之恨,却也是我曾经爱过、信过的人,如今更是我腹内孩儿的父亲!
我屏退了樱桃,独自坐在床头垂泪。我听见他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急切,我甚至可以想象他风尘仆仆的模样。
该死,莫巧,你真该死!我捶打着自己的头,想将他的点滴逐出。
他没有进来。他听了我的话。
是夜,何其漫长。我含泪睡去,模糊间梦见他的触碰,真实得难以忽略。恍然睁眼,我看见了他。他轻轻伏在我腹部,侧耳倾听着什么。
他起了身,我慌忙闭眼假寐。他的指掠过我眼角的泪。
“对不起,巧儿。谢谢你留下这个孩子。我保证,我会用尽我的余生好好待你和孩儿。”
“我会立他为储,拥他为皇上,由他来实现梁莫两家的好合……”
我再难听下去,侧过脸哭了起来。他伸了手来,我狠狠推开,喝斥他出去。
“好,你别激动。”他急急说着,又望了我几秒,才退出去。
因这一闹,我险些动了胎气。小大夫睡眼惺忪地守了一宿,心里很是不满,但无奈是主子惹得祸,只好憋了一腔怨气无处发泄。
由于他在的缘故,我闷在屋里不愿出去。久了之后,他便自觉回避,不再闯入我的视线。而他为皇上,论理不应在异国久待,可他似铁了心似地,在这里守了五日余还不肯离去。
“娘娘,您好歹见见皇上,劝他一劝。如此僵持,又处他国,恐生变故。”樱桃惴惴道。
我没有应。
他又在赌了,拿他的性命赌我对他的情。我真恨死了他。
我见了他。他高兴极了,满脸遏制不住的喜悦。可就在我赶他回京的当晚,横生了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