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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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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小大夫来了。今天不是例诊的时间。也许是他吩咐的,可我不想承他的好意,径自往皇后宫去。去的时候听闻哭声。原来昨夜我走后不久,首姬便在睡梦里去了。
也好,至少她在梦里见了他,不用再翘首盼望,不用再痴心等待。人情冷暖,从此与她无关。
我问了离影有关首臣的事。离影只说已逝,未再多透露。这样倒是省我的事了——不必费神想着给他送瓶毒药。
对首姬,我仁至义尽。
这次矛盾令我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心向。我的心不再一股脑儿地倾注在他身上。
毕竟,爱情不是生命的唯一。我想寻求自己存活的意义。他偶尔来看我,见我不冷不热,以为还在生气,便也渐渐来得少了。
我问樱桃那日给她机会,她为何选择回宫。
她说,是她欠皇上的。她曾答应皇上,只要皇上为她复仇,她便一生对他为奴为婢。
“什么仇恨,值得你搭进一生?”
樱桃笑道,“皇上救了我,又为我家枉死的44口人报仇雪恨,如此恩情,就是要了我的命,也偿还不清。”
死,又是死。
我闭了眼。
对于过往的记忆还是很混乱。我回到那个令我窒息的宫门,细细搜寻脑里的残像。我只看到刀光剑影,以及血流成河。
我去藏书阁找寻有关宫门战事的记载,未逞。而我虽屏退了宫奴,但皇宫依旧是皇宫,到处布满了他的眼线,他当晚就来探我的话。
“不能看吗,那就下令不许我进去,不许我肆意行走好了。”我答。
他沉着眼,突然哀伤起来,“你是不是想离开我?”
“记起来就会离开你吗?”
“如果,如果我告诉你呢?”
我没有回答,却已是回答。我不知道那时的他是何心境,只知道那晚他可怜极了,紧拥着我,仿佛下一刻我便会离他而去。
我和他,同样在害怕,只是,我再不能停止我的步伐。
站在高处俯瞰宫门的广阔,有士兵齐整地慢跑过去,脚步声震响滔天,有些刺耳。我微蹙了眉,笑了。
这几日逡巡,我只得到重复的几个碎影。
离影走了来。
“怎么没陪在皇上左右?”我问。
“皇上正在校场练武。”他答道,末了,又道,“娘娘可要去看?”
离影领着我去校场。这个校场是皇家专用的,所以人不多,也没有想象中赤搏训练的画面。我一眼就看见啸天。
他很惹眼,或许这就是他为皇上的特别之处。
他正在射箭。
箭撕裂了空气,呼啸着扎进了红心。我的心一颤,仿佛自己的心脏被刺中一般。
紧接着,又是完美的一箭。
他放下弓,接了毛巾拭汗,瞧见我,愉快地笑了。我走过去,侍者们纷纷行礼。
“这里风大。”他说。
我没应,默默注视着箭,好像看到极为熟悉的伙伴。
原来,我会射箭。
我伸手拾起弓,细细端详着,深处的记忆呼之欲出。
“你要射箭?”他问,几分喜,几分忧。
“我会吗?”我问他,并无试探之意。不过,这次,他老实地答说‘会,而且很好’。
拉弓,上箭,不去理会身后人各异的神情。
我的灵魂似穿梭了时空,回到久远的一年春季。一箭射出,全场欢呼,还有人抱起我,用胡子扎我的脸说‘巧儿最棒了’。
巧儿,巧儿,巧儿……
无数个重叠的脸在我眼前摇晃着,呼唤着。我的手隐隐发抖。
箭穿过我的发髻,在混乱的人群里,一个少年焦急地奔向我。我如一只染血的蝶,摔倒,跌进无边无垠的水里。
冷,刺骨得冷。我看到另一个我站在湖畔,冷眼相望。还有一个人,向我伸着手,却没抓住我。模糊间,有人勾住我的腰肢,托着我浮出水面。
我愕然睁眼。
没有水,没有血。我安好地躺在云暇殿里。
梁王守在我身侧。他说我在校场上晕倒了。
“我不该让你射箭的,对不起……”
不是他的错。谁也没有错。弓箭是我心里克服不了的障碍,因为我参加了一场血战,在那个宫门发生的血战。
我突然怕了。
那时的天下是谁的天下?那时的我又为谁而战?云里不是我的名字,唤我巧儿的男子又是谁?他骗了我,可究竟骗得有多深?
抚琴,急促而不安。眼前浮现出那个面具男子的泪。
指尖一转,竟弹出那日的曲子。
如梦令。
樱花树下,弹琴少年。看景的人在屋里,谈笑成三人。
“记住我是谁,再不许忘了。”
“我的名字,顾、景、年。”
我惊讶,眼泪不断地涌出,爬满我的双颊。
“记住我是谁,再不许忘了。”
“我的名字,顾、景、年。”
“再不许忘了。”
“我的名字,顾、景、年。”
顾景年,顾景年……
我掩住唇,心疼得几近窒息。
我忘了他,我居然忘了他!
顾景年,我的顾景年,我许他今世、许他来生的顾景年。我说了会记住他,说了要嫁给他,可是,他在我面前,我却认不出,甚至还不敢与他相认!
该死,我真该死!
我想起茶室相见那日他眼里的忧伤与哀恸来,不由对自己又气又恨。
顾景年,你可恨极了我?
樱桃见我泪流满面,忙过来劝慰我,问我怎么了。但我此时不仅心疼得说不出话,也没有心思理会她,只是不停地哭。她匆忙站起,对门外的宫奴急急嘱咐一番,又回到我身侧守着。
不用问,我也猜想得到,可我现在真的无心管其他事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耗尽了。我呆呆依在墙角,身心仿佛都被掏空了一般。
他来了,那样地焦急。可是,我亲爱的王,我应该这样称呼你吗?
樱桃朝他行礼。他没有理她,径直走了来。樱桃往后瞥了一眼,双眼黯然失色,默默退了下去。
“我听宫奴禀报,说你莫名恸哭不止,忙舍了政务来瞧你。怎么啦?”他说着,伸手来擦拭我脸颊上的泪水。
我看着他,眼里、心里都觉得陌生极了。若是换成以往,我会真心感到欣慰,可如今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成了一场戏——我最爱的人在告诉我他如何地紧张我,在暗示我要投桃报李,莫负他一番苦心。
付出便当有所回报,这是他的逻辑,我也认为理当如此,可是,有那么一个人,险些为我丢了性命,却未向我索求丁点。而这样为我付出的人,不是他。
“怎么这样看我?”他讪笑道。
我嗤地一声笑了。
他微蹙了眉头,突然间似有所醒悟,问道,“你为何这样看我?”
“你可曾欺骗过我?”我冷笑道。
他噤了声,看我的眼,慢慢地,慢慢地沉了。
“我要见月盈。”
他看了我良久,也沉默了良久。终于,点头,只派了离笙随行。
自指了婚事,月盈就被禁公主府。看见她时,她消瘦了不少。虽是在笑,却失了往日的光彩。梁啸闵也在,他要等月盈出嫁后才肯离开京都。
其实,凭月盈的本事,逃离这场政权交易并不难。
梁啸闵一见我就摆了脸色。若不是我知自己失忆,定以为欠他钱了。
退了旁人,我告诉月盈我的来意。
她笑了。
“真是天意不成,”她叹道,“你断了他的念头,如今他心灰意冷了,你却又要寻他。”
“真想再使次虚弥幻境看看你的心里究竟装了谁。”
我黯然神伤,哀道,“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见是可以,不过,”她顿道,“我哥哥呢?你要离开他吗?”
“我不知道……”他对我撒了谎,虽没记起全部,但,这足以让我对他却步。
月盈说他在北国。
“上次安排你们相见,哥哥很生气。为了保他的命,我只能把他送走。”
“可现在的他……或许,你能劝劝他。回宫后便去求哥哥说要送嫁北国。”
“好好求,他对你我都有愧,会同意的。小心些,别让他察觉了。”
上车,回宫。
头一次,我希望回宫的路可以长一些,可以让我在马车里流干泪,可以不去想去留的问题。可是,我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我的幸福,我的安逸,就此没了吗?
去朝阳宫。
他负手而立,对着那副舞剑图出神。我默默望着他的背影,不觉又湿了眼眶。他察觉到我的存在,正要转身过来,被我抱住。
我不想他看见我落泪。
“怎么了?”他有些受宠若惊。自皇后一事后,我没有主动抱过他。
“你有一个好妹妹。”好的愿为你牺牲一切。
“可你不是个好哥哥。”
他沉默,只覆着我的手。
“我想为她送嫁。”闭眼,泪溜进嘴里,苦苦涩涩。
如月影所预料,他答应了。但我隐隐觉得,他知道我此行的真正目的。因为他说,他会在这里等我。他在赌,赌我对他的情。
“露秋之时,你若未归,我就去找你。哪怕寻遍天涯海角。”
他吻了我,轻柔得忧伤,却也是极尽缠绵。我没有拒绝,任他将我抱向床榻。
我与他,皆在此时,只为彼此而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