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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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不知日月，世上几载浮沉。
草舍竹篱渐去渐远，成了身后持久静默的一幅画，入眼的是老树古刹，沉默静寂。白色的围墙不高，但完好的把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墙内古卷青灯，墙外山水恣肆，这一扇古旧木门，进可参禅，退可隐世，如此进退有度只容谪仙的景致，可叹世间无有二处。
此刻，古刹漆色斑驳的木门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横亘眼前，将寺外的飘渺灵秀不加掩饰的恣意山水和斑驳古旧难辨何方神圣佛光沾染的古寺生硬的隔绝开来。
古寺之后，是连绵不绝的山脉，群山盘亘，地走游龙，依着这风水极好的地势，本该有几座雄浑壮观的百年老刹，须发皆白的骨灰级大师，精神抖擞的十八铜人，低眉顺眼的扫地沙弥，日日青烟缭绕，信众络绎不绝，方才是入画的景。
如何便宜了无心这老尼，白捡如此一个风水宝地。
走到门口，苏冠青信手拨弄着木门上挂着的大锁，暗自思忖。看来老尼姑又出外采药去了，早不去晚不去，偏偏赶上我来辞行，你又去了白云遮掩的山林深处。云深不知处，我该如何寻你，当真是有缘无分哪。
苏冠青做仰天长叹状：老尼啊老尼，我已来过，也扣了你的门，也……可能喊你一声师傅，你看，不是我无情，是上天都觉得不合适呢。所以，就不要再自作多情的喊我徒儿，须知我也是性情中人，酒尚可不喝，肉是万万不能断的……咳咳咳，跑远了，总之，无心老尼，我已经来过了。
苏冠青转身，一脸奸诈的笑容堪比戏折子上的卖国贼。她刚拎起裙角，晃晃脑袋一脸悠闲的迈开步子，突如其来一声嘹亮的长鸣划破环绕山脚的朦胧白烟，自天际钻入耳朵。贼心一动，梵音啊梵音，我糊涂了，竟把你给忘了。
刚刚走出没两步的女子像只出洞嗅到危险的田鼠，敏捷利索转身，又揣着旁的心思折回木门。看看那锁，走门怕是无望了。苏冠青信步转到古刹侧面，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处残破的矮墙，垫了几块石头，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爬了过去。
落脚她拍拍裙角和短襦上的灰尘，摇晃着脑袋来到后院。
无心老尼这座古刹可能从年代上来说算不得古，但从破旧程度上来说，绝对足以担当一个古字，从那摇摇欲坠残缺不全的院墙可见一斑。大殿里的佛像也不知摆了多少年，虽说打扫的一尘不染，可那些模糊的色彩当真是太寒酸了，还有地上那蒲团，换个新的不好么？
改日我向那威风凛凛的王爷爹爹讨些银子来帮衬帮衬，盖它几间金碧辉煌的大雄宝殿，那老尼总得承我的情，也省得总是逼我喊她师父。不对不对，若是真帮她起了宝殿，她会不会变本加厉的追着我？苏冠青掂量再三，决定还是先把这个风险比较大的想法放下，日后从长计议。
后院相较前院建筑更显破旧不堪，偏是多了几棵墨染过的苍松古柏，看上去就有那么一些寺院该有的肃穆。只可惜这松柏都没怎么休整，一棵棵张牙舞爪，当真把自己当成了避乖横卧此山中的老苍龙。
苏冠青的眼球盯在最为粗壮的那棵松树下。
一团斑斓的色彩，好似插满了鲜花的花束，满满当当的色彩，又好像一团错落摆放的绸缎，长长短短，流淌着丝质的光泽，鲜活如有生命。待归拢那些色彩，仔细辨认，才发觉竟是一只鸟雀，正把头扎进宽大的翅羽里休息。
苏冠青蹑手蹑脚走近，在离鸟雀还有三步远时停步不前。看着那光鲜亮丽的彩羽些微抖动，她手心和额头早泛起一层薄汗。
我佛慈悲，定不舍得你的梵音过分辛劳，梵音啊梵音，你只要静静睡下去就好，我只想借你一根羽毛，这小小的要求不为过对吧？
不出所料，她刚刚迈出下一步，一股凌厉的气流窜过，梵音猛然抽出埋在翅羽中的脖颈扬天长鸣，一双漆黑如宝石的眼睛带着骄纵的戾气睥睨来人。
苏冠青暗自叫苦，又是三步，不多不少。这鸟天生有灵气不假，但你不要每次都这么刚刚好，就当是给个惊喜，下次两步时再鸣叫好不好？我少时贪玩，虽用药迷昏你拔过一根羽毛，也没你这么小气记了十几年，再说那羽毛不是还给你了吗，被你硬生生吞下肚去，我那次不也被你狠狠啄了，帏帽戴了数月，差点破了相终生不得见人。
自知计划失败，她依旧贼心不死，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又走近了一步。
这一下梵音是真的恼了，怒目圆睁，扬起一对宽大的翅膀，忽闪忽闪搅动气流，激起的强烈气流像一阵来势匆忙的小飓风，把粉尘枯枝草屑都卷入其中。伸长的脖子引吭高鸣，凄厉尖锐，足足传出去几里远。
面对几近疯狂失控的梵音，苏冠青终于有一丝害怕。眨巴眨巴眼，狭长凤目貌似无辜的闪起几丝涟漪，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梵音……你……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只是想……想给我娘一个……漂亮的发饰……”
话还没说完，苏冠青就双手捂脸抽抽搭搭哭起来。这一哭真起了作用，梵音的鸣叫声竟然真的渐渐平息下来。苏冠青分开指缝偷偷看过去，梵音已经安静了很多，一双闪闪火眼直直盯着她。被反窥视，苏冠青反倒不好意思装下去，收了手看着梵音，强挤眼泪这事儿太难了，以后不做也罢。
一人一鸟对视。鸟华美，阔翅长羽随时可长啸脱离人间入天九重；人端立，清逸出尘裙裾飘摆若脚下可恣意生云翩然天外。看客不禁困惑，是迷途的仙禽，还是跌落凡尘的仙人？
良久无声。
梵音难得这么安静，年轻女子刚刚平静的心又跃跃欲试，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巨大力量，推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没有反应，像是默许了她的亲近。她像受了鼓舞，颤颤巍巍的伸手去触摸梵音的羽毛，那股坚硬的顺滑掠过指间，像轻柔流水中一块静卧的一块璀璨光润玉石。
“梵音梵音，我们聊聊天好不好。”苏冠青一面小心翼翼的靠近梵音，一面口是心非的琢磨着该如何取得一两根彩羽，嗯，多几根更妙，也可顺便给自己留一个。
收人先收心，无心说这梵音是通灵的圣物，自然比人还精明，也得先从心收起。
“梵音，我暂且离开一段时间，去看看我那未曾见过面的王爷爹爹，今天是特别来向无心老尼……哦不，无心师傅来告别的，当然还有你。”苏冠青抬手划过梵音丝绸般的羽毛，见梵音无异动，便大胆的将手放到梵音的翅上：“我自第一次来这无心寺至今已经十五年，娘说当初我尚在襁褓之中气息微弱，是因了无心老……师傅的挽救和你的灵气，才勉强得以存活，我自幼身体不好，全是承着娘亲和陆伯伯，还有这无心寺，才能安然到今日。”
梵音不动不移，仿佛清冽的目光能看到人心底。苏冠青捏一把冷汗，这哪是禽兽，当真比人还要精明。
苏冠青嗫嚅了一会儿，才发出几个模糊可辨的声音：“……那爹爹……我原也是……想见……的，只是见一见就好。”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苏冠青回首搂着梵音的长颈：“你会想我的对不对，娘也会想我。我只要去看看，看看那是什么样一个人，看看这山外是怎样一个世界。”
梵音像是听懂了，竟然动了动长颈。
苏冠青一阵心动，眼睛里噌得燃起一股小火苗，看来求一根羽毛不是毫无门路可循啊。
“我走之前想送娘亲一份礼物，嗯，梵音你帮帮我好不好？借我一根羽毛好不好？”苏冠青一脸谄媚的贴近梵音，看它无动于衷，一双小手悄悄捏住一根坚硬华丽的翅羽，刚刚用力，梵音猛然张开巨大的翅膀，忽闪的羽毛们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划破了苏冠青的衣衫和手背。
苏冠青捂着吃疼的手臂跌跌撞撞跑出去好几步，含着泪回头咒骂：“梵音你说话不算话不是男子汉……你本来就不是，你说话不算话不是好鸟。我只想要你一根羽毛，你何苦要要了我的命！枉我还觉得你善解人意通情达理，竟都是假象，假象！”
苏冠青不管尚在癫狂状态的华丽巨鸟，赌气几步跑到矮墙边，搭手就要往外爬，受伤的手臂吃疼没扒住，一个翻身滚到了地上。她咬咬牙站起来再爬上去，忍着疼痛跑出去几十步。
已是距离很远，背后的长鸣却愈发的凄厉高亢，前所未有的尖锐，似是撕破了喉咙不要命似的，在空旷的天空中久久回旋，凄厉长远，孤寂绝望。
苏冠青忍不住回头，之后定定的长久愣在那里。
不知何时梵音已经挥动着巨大的翅膀飞了起来，在古庙的上空低低盘旋，好比舞动虹霓，恰似流转霞光。强大的气流里裹挟这五彩缤纷的羽毛簌簌降落，宛若梦里天女撒花的场景，古旧的庙宇在凌厉的风里摇摇欲坠，要坍塌一样。
无心说，梵音已是几十年不飞不鸣；
无心说，伯牙子期失一，高山流水难奏；
无心说，良禽择木而栖，良木未成，如何枯萎。
苏冠青不大明了这话，大约觉得这便是无心的禅道。难怪这破寺从无香客，竟是被老尼这般晦涩的的禅理难住了？
跑回去几步，苏冠青看着大大小小羽毛漫天飞舞，宛若十里桃李落英缤纷。那些羽毛还是各式各样的色彩，却独独没有了丝质的光泽，暗亚一片，像失去灵魂的人体，凌乱散了一地。脑海里竟莫名的闪过荒野千里尸骨遍地的场景。
梵音，梵音，你竟是如此舍不得我离开吗？
梵音，梵音，我只去几日，定会回来看你，莫要悲伤好不好？
苏冠青感到脸颊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攀爬，蜿蜒入嘴角，咸咸涩涩。她抹了两把，是水。她有些许懵懂，我并不伤悲，却因何流泪？
古有大鸟，憩于王庭，十八年不鸣不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古有大鹏，振翅而起，逆风而行，扶摇直上九万里，游于九霄。
梵音啊梵音，你为何振翅长鸣？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楔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