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皇后》月暝堂主人

2、苏州府学

　　入泮那一日，正好是二月初二。家中加高的门槛已经修筑完毕，父亲当然是自鸣得意的。
　　荣台坊的街里乡亲都立在门前替李敬俨送行。檐间有燕子穿过，初春尚有薄薄轻雾，惠风和畅，早梅已开，衬着坊间景致更加温婉秀丽。
　　只见她一身玉色布绢制成的襕衫，宽袖皂缘，前后绣着飞鱼补，头戴四方平定巾，脚踩皂绦靴，竟与男子无异。
　　父亲母亲多有嘱咐，只说如今因她中了生员，家中可免差役，让她安心治学，切莫担心。
　　李敬俨向父母作远行之礼，便挎着小小行囊，赶赴城南的苏州府学。
　　一路上各位叔伯婶娘都不再唤她名讳，而是尊称她为李家相公、先生，搞得她好不自然，只得一一作揖谢礼。
　　行到城中仓南桥夫子庙处，桥上人多，她跌跌撞撞，不小心碰上一位姑娘，连忙作揖道歉，那姑娘与旁边女子说：“这么风流的女相公，姐姐你方才眼睛都看直了呢！”说完就扯着帕子红着脸跑开了。
　　李敬俨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一些，又是着统一的儒生打扮，的确很容易被误认为俊雅的公子哥。
　　可她不敢再耽搁时间，紧赶慢赶才到了苏州府学。

　　棂星门前车水马龙，大多富家子弟乘车乘轿，寒门士子则三两结伴步行前来，不过到了棂星门前，大家就都得抛却一切，或步行，或骑白马，前去大成殿祭孔。
　　“女生员免收跨马费！男生员一律五十文！”门前站两个门斗，他们平时穷苦，就趁着新生员入泮之际捞上一小笔。
　　李敬俨并不想骑马，刚准备迈入门去，就被一只手拉回来，“诶！这位姑娘，不收费！”是一个与她穿着打扮一样的女子，大约长她两三岁的样貌，鹅蛋脸，细眼慈眉，脸上微微有些雀斑，笑得特别灿烂。
　　还没等李敬俨婉拒，那女子便推着她上了马，前有彩旗，后张黄盖，惹得人们一阵观瞻。
　　那女子在她身后，二人下了马后进入大成殿。
　　“生员刘氏，名贤芸，字朋郁，吴江县平望人，你呢？”她先入为主得通报了姓名，亲切可爱，李敬俨都被她逗乐了。
　　“生员李氏，名敬俨，字无违，长洲县荣台坊人。”李敬俨抿嘴一笑，抬手欲用广袖遮掩。
　　“诶，别遮别遮，笑着多好看。想不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敬俨，今年长案的第二名！”
　　“不才。”李敬俨又被逗乐了。
　　一个晌午祭孔的事宜结束，他们便被那个板着脸行事怪异的府学冯教授领去宿斋。
　　宿斋位于府学最东侧，坐南朝北两排一层青砖房屋，中间隔着教谕公廨，一曰诚斋，一曰肃斋，诚斋供男子生员，肃斋供女子生员。
　　她和刘贤芸刚好凑成一间，倒是成了同舍。
　　“想不到又是同案，又是同舍，还真是有缘啊！”
　　“是啊。”
　　“你话不多，我可是出了名的话唠，你要忍受着！”
　　“行。”说实话，李敬俨很喜欢这位同舍，这个晌午她大概是要把一年的笑容都花销掉了。
　　快近酉时，二人将府学教材搬回屋内，是一堆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御制大诰，说苑，大周律例，九章等等。
　　“诶，你打算选哪一经？”
　　“不太确定，或许专攻春秋。”
　　“那你可选对了！据说咱们的冯教授最擅长春秋！”
　　“真的？”
　　“嗯嗯，我可以确定，其实我准备专攻礼学，你知道的，咱们的提学道最偏爱这个。”
　　“嗯，我只是对春秋学比较感兴趣。”
　　“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听任兴趣的！”
　　“不然呢？”
　　“我之前以为你一定是个寡言正经的，不晓得你居然……”
　　“我不寡言，不正经么？”
　　“我以前觉得，那些能考上廪膳生员的，肯定都是拼了命讨好提学道的投机者。”
　　“非也，没有兴趣，什么都是白费。”她皱了皱眉，说的严肃。
　　刘贤芸愣了一下，又笑出来：“我都能想象到以后你做官时的样子了！”
　　府学的日子真是不经过，李敬俨在那位古怪的冯教授的指导下，果然在春秋学方面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常常与他坐而论道，一问一答，时而低头冥想，时而昂首高谈，其余训导都说二人颇有高古之风。

　　转眼已是岁考之时，期间大大小小月考季考无数，李敬俨皆能牢牢占据明伦堂小榜之首，岁考自然不在话下，提学道放榜之时，木牌上赫然写着头名：长洲县李敬俨。
　　“榜首自然要请我们打牙祭！”
　　“这次让吴颐风那小子没话说！”
　　李敬俨只是松了口气，可以跟父亲交差了，其实在她看来，前三名几乎没有差别，纯属考官个人喜好。
　　这吴颐风说来也怪，之前选的礼学，后来又求冯教授调到春秋部。
　　“呵，这次算，你侥幸！”吴颐风挤到她身边，狠狠的说。
　　“吴大公子！您这都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刘贤芸打趣道。
　　“我不跟你这丫头争论。李敬俨？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李敬俨不想理他，一个转身，从他身边掠过，“借过。”
　　吴颐风气的，心中想：这个家伙，为什么总有本事云淡风轻就把自己气的要死！
　　岁考过后，外乡的生员大多返乡与亲人团聚，李敬俨也收拾行囊回到荣台坊。
　　父亲又老了一圈，母亲脸上的皱纹又多了许多，还好，她有的是前途，还有机会孝敬他们。

　　第二年春季，当生员们都从家中回到府学，姑苏正是春红青杏小杨柳万万条的韶光时节，李敬俨却发现了一件怪事，又不敢声张。
　　可是后来，她被逼的实在没办法，就问刘贤芸，“朋郁，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心衣和，小衣？”
　　“你说抹胸？”
　　“嗯。”
　　“会不会被别的女孩子不小心拿走了？大家洗衣的时候？”
　　“应该不会，我的上面有绣字。”
　　“什么字？”
　　“邈邈。”
　　刘贤芸噗嗤一声笑出来： “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笑得在床上直打滚。
　　“这不会是你的小字吧？”
　　“是啊。”
　　“不会是你自己取的吧？”
　　“不是，父亲取的。”
　　“哎呦，笑得我，你居然会用这么……”
　　“……”
　　“好了好了，不笑了，说正经的，你可以晚上提高警惕，最近我总觉得夜里有黑影闪过。”
　　“嗯。”
　　这个晚上，她将门锁反复锁了几遍，睡的很轻。
　　大约寅时前后，她果然听到一阵稀疏，轻轻坐起后，想唤醒刘贤芸，又怕惊扰了盗贼，就蹑手蹑脚走到窗前，沉静的说：“谁？”
　　那人见有人来马上就溜了，情急之下，李敬俨直接就追了出去，压低声音，说：“哪里跑！”
　　到了府学后侧高墙边，那黑影一个轻跃，便跨过去消失了，李敬俨正在气郁之时，却见被云遮住的月华慢慢移了出来，清辉洒下，她愣了会儿神，再抬眼时，高墙上又见一个人影，这次是个熟人。
　　“吴颐风？”
　　他像是被墙下之人吓了一大跳，一步没有踩好就跌落下来，正好砸在李敬俨身上，说来也巧，门斗似乎被刚刚李敬俨追赶的动静吸引来了这厢，正好瞧见一对大好年华的男女，男的衣冠不整，女的居然只穿着中衣，而且，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伤风化！
　　“非礼勿视！”门斗大喊一声。

　　第二日，府学中年纪最大的胡训导把两人叫到致道斋。
　　他先是笑容可掬的对着李敬俨说：“无违，你说说是怎么回事？你不要害怕，为师一定替你做主！”
　　“回训导，我与荆溪讨论‘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此推刃之道，复仇不除害。’一句的现实意义。”
　　什么话？！讨论策题能讨论到花前月下去！这孩子，连撒个谎都这么可爱，胡训导哪里能被这话给诓骗了，但他依然笑脸相迎，只把吴颐风单独留下，让李敬俨先回去。
　　吴颐风心中正惊讶那家伙如何不把自己供出来，可是一想到训导如此偏袒，心中就又不爽快起来。
　　“荆溪呀。”
　　“嗯。”
　　“谁没年轻过，为师也是过来人。”
　　吴颐风正想解释，这天大的冤屈啊，就被训导下一句话给吓的憋了回去。
　　训导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为师当年，身边是没有女子的，那能怎么办呢，你，可以用手嘛！”
　　吴颐风觉得训导继续再讲下去就该跟他交流心得了，连忙认错：“训导！我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不该干嘛，不该轻薄了人家小姑娘？说，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哎呀，我们一群人打赌，说，吴家的小子铁定是看上无违了，不然怎么会一天到晚找人家的麻烦，还不斗嘴就不顺畅？”
　　“训导……”吴颐风不知道怎么回事脸红起来一片。
　　“好了好了，为师不难为你了，以后不许了，小姑娘的清誉重要，而且无违也不是普通女生员，将来是要做大事的。”
　　吴颐风心想，什么意思！是让自己别挡了她的道不成？！
　　不过他实在不敢再待下去，赶紧溜了出来。
　　哪知李敬俨竟然还立在致道斋外，她背对着吴颐风，双手背在身后，哪有半点女人的样子！我吴大公子会瞧中这种女人才怪！
　　“咳咳。”
　　那人转过身来，依然毫无波澜的面孔，诚恳的看着吴颐风，说：“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喊你的名字，你就不会掉下来，对不起。”
　　被她将了一军，想起刚刚训导的话，吴颐风顿时脸红的能滴出血来，“那个，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但他依然强装镇定。
　　“我既然不问你为何出现在那里，也就希望你也不要问，告辞。”
　　“…….”气得人一口气上不来，要了命！

　　吴颐风发誓再跟她讲一句话就是小狗！事实证明，他果然就是。

作者有话说

　　李学霸怎么会有这么风骚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