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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吴门士女 ...

  •   楔子

      “女儿不孝。”她噗通一声跪在青石地上。
      门外雪飘正盛,门里面李敬俨父亲的脸上却也是愁云惨淡。
      “报喜!贵府士女李敬俨,今蒙提督苏州府学政洪继昌,取中为乙亥年科试第二名秀才,乡试联捷!”大红的报喜木牌就那样生生被凉在门外。
      赶来报喜的人拿了母亲给出的两百文钱,匆匆离去。门里门外聚了不少左邻右舍的相识。大家都说李枢孑真是生了个好女儿,算是没有辜负她爹爹多少年的悲辛。
      她却几乎不敢看父亲的表情,心里面七上八下,生怕一句话说的不如父亲的意,就又要被罚去在雪地里跪上几个时辰。
      “这次是怎么回事?”父亲微微睨着眼睛。
      “回父亲,这次兴许是截搭题没能答好。”
      “下次科试前,你知道该干嘛。”
      “女儿明白。”
      “起来吧,地上怪凉的。”
      “倷好了啊,小囡已经考中了那个叫什么,饼生还是什么劳什子,赶快告诉阿爹去。”母亲拉着父亲起身,亲昵的在他肩上捶打了一下。
      “是廪生……”父亲无奈的摇摇头。
      “总之就是那个什么饼不饼的呀,哪像倷啦,考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童生!”

      李敬俨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土,大冬天,她也只穿了件鸦青棉布道袍,细长白净的脖颈蜿蜒而出,头发便像其余吴门士子一样,简单的挽在头顶,中间贯着根桃木簪,耳边散落着少女特有的绒发,细细碎碎的衬着脸蛋更加乖巧,脚下是暖鞋,说是暖鞋,也已经破败不堪。

      父亲走到一座供奉着祖父牌位的龛前,伸手接过母亲递来的三支香,喊她过去,“好好给爷爷说说,你爷爷在世时没能看见我中秀才,就去了。”他怅然。

      李敬俨的父亲,李枢孑,字逸甫,是荣台坊出了名的童生,只因他七岁便能诗文,轻轻松松过了县试和府试,且拿了小双元,可惜后来的道试屡考不中,在李敬俨祖父快要老死时草草娶了亲,一生郁郁只落个童生。之后也巧,适逢允徳帝恩泽天下,容许女子参加科考,李枢孑便将所有的保都压在女儿身上,对她极尽严苛之能事。
      父亲见她祭拜完祖父,又让李敬俨叩拜了先帝。
      “你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大好前途全部都是因为先帝。”父亲总是这样训诫她。
      “先帝在上,生员李敬俨定不负您的恩泽,日后必当尽平生所学,全力辅佐朱氏江山,为我大周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说的慷慨激昂,父亲也听得老泪纵横。
      李敬俨此时并不知道,这句话,算是她一生的写照。

      午后父亲携李敬俨去社学拜谢恩师,恰逢正月,一路上万家张灯,炮仗声声,父亲一个人走在前面趾高气昂,街里街坊的赞叹声羡慕声此起彼伏,李敬俨心中却有一丝惆怅。
      走了一路,她的鞋早已阴湿,冻得瑟瑟发抖,父亲领着女儿径直走入门中。学生们都回家了,寒山社学里几乎没有人,冷冷清清,可李敬俨知道,她要拜谢的人肯定在。
      那人正在院子中煮茶,一只手替炉火添柴,另一只手敷在落了雪的髯须上,衣袂荡开来,颇有些欲仙之姿。
      “无违,你父亲也来了。”他把刚煮好的茶递过来,像是预料到他们的到来一般。
      “先生,学生是来谢谢您的。”她深深的行了谢师之礼,拜上两拜后,退后一步立于父亲身后。
      “唐先生,小女这次能够考中生员,您的功劳不可不提啊。”
      “是无违天资好,也勤奋好学,我充其量不过是引路人罢了。”
      他一笑,似乎把春风都请来了。
      李敬俨又上前来拜了两拜,口中念着学生定不负先生期望之类。
      看到这个景象,唐先生的思绪被猛然拉回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正月,六岁的李敬俨在父亲的带领下,也像如今这般,行了拜师礼,成了他唐玉阶的学生。
      他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这个有些木讷的小姑娘会离开寒山社学,或许之后二人也不会再相见。
      李敬俨惆怅之处也是在这里。
      那时社学中的女学生们不知从哪里听说先生还未娶亲,就缠着问,先生便回答是因为舍不得他们。缠着先生的女孩子许多,李敬俨却总是远远观望。她偶尔会拿自己的文章请先生帮忙修改,可说的话却是寥寥。
      唐玉阶是允徳二十七年的秀才,当时也就刚刚弱冠,他性格不羁,对功名不甚热衷,经人举荐,只在寒山社学当个先生,活的自在。
      若说吴门每一代士子中都有那么几个会及第登科,自然也会有那样几个风流不羁的。
      人各有志,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李敬俨经常听父辈的男人说,唐先生若是肯继续考,铁定是状元,至少也是个进士。女人们倒是大多夸赞先生的容貌,替他说亲的人多了,此人却更加孤僻。
      小姑娘喜欢这位先生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不打板子。背不出书来的时候,父亲总要拿厚厚的竹板子往手心里砸,可先生更可怕,他只会说:“别急,慢慢来。”然后送给你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简直让人坐立难安。
      父亲的板子,先生的微笑,是李敬俨童年的两大噩梦。
      先生和父亲一来一回的说着客套话,李敬俨便立在父亲身后,手里还握着先生刚刚烹的茶。
      等她回过神来,是父亲起身告辞的时候,先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盒子,依然笑得东风徐徐,“无违,为师并没有什么能送你的,这是当年我用的一方砚台,上次看你的磕碰了,以后要小心。”
      李敬俨瞥了一眼父亲,见父亲点头,就双手奉起盒子,诚恳说:“学生谨遵您的教诲。”
      她与父亲匆匆离去,回到家,李敬俨才打开盒子,那是一方极简单的抄手砚,砚底却刻着铭文,像是先生的字迹,“但使愿无违。”不是旧的刻痕,李敬俨没往心里去。合上盖子,收了起来。
      母亲晚上从外面回来,已经打点好了她开春入府学要穿的青色襕衫,定儒巾,靴绦,并没有许多,刚刚好够她换洗。她看见母亲在灯下替自己在衣服内里绣上名字,顿时喉间酸涩,好在自己以后便可以领廪膳,无需家中再花销了。
      先生曾经问大家,为何要考生员,小孩子们都说就为及第登科,可是她想了一下,只说,因为可月廪食米,司给鱼肉。
      先生一个挑眉,顿了顿,忍不住笑出声。之后总是说自己家的鱼肉吃不完,扔了挺可惜的,做好后下了课特地带给她,嘴里念叨着:“吃吧,吃吧。”眼角满是笑意。

      父亲因为字写得好,被隔壁建善坊的吴员外请去写对联,到很晚还没回来,母亲不放心,叫她去找人。
      一路寻过去,到了吴宅,向门童通报过后便被领进门去。大晚上,吴宅内却灯火通明,只见七八个文人打扮的男人,围着两幅红纸书就的对子,品头论足。
      “逸甫这副小篆婉曲通畅,可惜笔触略显呆板,终究不及吴小公子这副行书。”
      “是啊,吴小公子这副行书笔意先决,不急不滞,简直有钟太傅遗风啊!”
      这群溜须拍马的,父亲的字她是知道的,再反观那副行书,根本就是虚浮轻佻,哪里及的了她父亲一半功力。
      李敬俨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们凭什么这样说我父亲!”
      众人皆转过身来,却见一个小姑娘一副士子打扮,才反应过来,这是李童生的女儿,那个刚刚考中了生员的女相公。
      “敬俨!谁让你过来的!”
      “回父亲话,母亲让我来寻,她不放心。”
      “你先回去。”
      “我……”
      “不愿回去,那就去一旁立着,不许插话。”
      李敬俨只得立在一旁。
      只见她父亲面色不佳,他躬身向人群中一个中年胖子拱了拱手,“小女失礼了。吴员外您多多包涵。逸甫不才,笔力不及令公子。”他显然并不擅长此道,说的非常别扭。
      那胖子拿出一个红包,递给父亲,笑得前仰后合,“没事没事,逸甫太谦虚了!来,这是润笔费。”

      李敬俨心中顿时翻江倒海,父亲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何肯为了钱就摧眉折腰事权贵,都是为了自己接下来在府学中能过得好些,吃穿用度不至于和同窗相差太多。
      她觉得热血在胸腔里涌动,到底要用什么样的功名才能回报父亲母亲的用心良苦,虽然知道前路漫漫,可她此时就在心里憋了口气,总有一天,我李敬俨要让父亲母亲在人前趾高气昂,用不着再向任何人低头。
      父亲阴着脸走过来,谁料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大概跟她差不多岁数,生的皮白肉嫩,一双桃花眼轻佻浮夸,简直就跟他的字一个德行。
      “你就是李敬俨?”此人出言不逊。
      “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是?”
      “吴颐风,字荆溪,如此说来我们还算是今年的同案。”
      “哦。”
      “据说你是第二名,不好意思,鄙人正是那头名。”
      “哦。”
      “你!算了算了,以后就是府学的同窗,开春再见了。”
      “在下告辞。”
      父亲已经走远,她一路小跑,才跟上。
      这个正月,她过的不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吴门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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