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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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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维与泉相识于几十年前。
那时纤维的座位刚被调到最后,关于东海家老十不会化形的传言也刚传开。同门的弟子本就嫌弃纤维蠢笨,对于缪神之前常给她开小灶这一行为更是嫉妒得牙痒痒,一看缪神对纤维态度转变,便不再像先前那样时不时虚情假意地跟她套个近乎。再加上老龙王逐渐对她不再上心,前来世宫山过问的少了,大家也便明白,这条小龙,是彻底失了宠了。原本还看在她的家族背景上敬她三分,现在,心里的厌恶之情直接溢于言表,平日里能不与其往来便不与其往来,偶尔无可避免的对上话,也是满脸的嫌恶。
纤维虽未入世,但从一些人的表现,也感受出了什么。比如,上次还赠她一块小帕的司禄星君的二女儿,如今每每见她撞坏门框,总是嗤笑得最大声;比如,上次还说要传授她化形经验的九曜星的小儿子,如今见了她立马绕道而行;比如,前不久才来的扶摇子的侄子,每天肆无忌惮地吃掉她的那份晚饭;比如……
太多太多的比如,让纤维懂得了自己已今非昔比。可她不悲,也不恼,依旧老老实实的练习自己的化形,只想着有朝一日能为父上争口气,有朝一日,不拂缪神门下之名。
如果故事继续按照这样发展,或许纤维再练个百年,在依旧没有进展后,就会被接回东海,等到长大,被老龙王挑个不嫌弃她的湖主或者水君嫁过去。莫说是与泉相识,或许她这辈子都料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一人,这般疼她宠她,这般温柔相待。
好在,轮转的命运在此时派出了一个“帮手”。
世宫山弟子大都还小,还未到不食不眠的境界,因此除了平时仙法的传授,还得顾及各位小仙子的食宿。世宫山不大,虽然山上弟子也并不算特别多,但还是有一定数量,所以住处是每两人一间。与纤维同住的是一只凤凰,也就是上文的絮纶。
纵观所有神兽,凤凰一族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傲”,几乎所有族员都熟悉一项技能,那就是用下巴看人。平时你若看到一人,高昂着头,双手抱臂走过,那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一只凤凰。
凤凰单单只有一脉,比起龙族那般不仅有四大血脉,各个水域也能挑出几条不成气候的小龙,除此之外还有蛟可化龙,凤凰的族员可谓稀少。按照凤神凤祺的话来说,它们这一族,全是近亲结婚,今日不是小五娶了小六,明日就是小小五嫁了小小七。这些都是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正,别无选择。
絮纶的父上并非凤凰,他是一只青鸾。若说血脉的正统,她大概是与“正统”二字最沾不上边,最没有资格讨伐别人的人。但她“混血”的这一消息早就被压了下来,那么骄傲的一族,是不会允许这般的丑闻存在于世。若非她天资聪敏,凭她的身份,也是不会被凤凰一族送到世宫山的。
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越没有什么就越推崇什么,她装成一只血统纯正的凤凰高傲地活在世宫山,对血脉不纯者表现出强烈鄙视,对他人的第一印象永远都落在血脉上面。对于纤维,她羡慕她真正的纯正,她羡慕缪神会给她开小灶,她羡慕纤维有老龙王让她留在世宫山,而自己表现不好就会立马被家族召回。
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纤维,可她偏偏又与纤维共住一块儿。纤维每次进出住所都把门框撞坏,絮纶曾向缪神抱怨过很多次,本来想借故向缪神申请把纤维换走,但以前缪神每次都及时前来施法修复。
后来,前来修复的变成了缪神身边的小厮,缪神很少再亲自前来,纤维失了宠,大家心照不宣,絮纶认为这是一个机会。
她开始向缪神抱怨,自己属火,纤维属水,两人同住属性相克,自己元气受损,时常头昏眼花,最近仙法都施不好了。缪神不傻,纤维比絮纶修为低很多,若说属性相克,也该是絮纶克纤维,元气受损的也应该是纤维。缪神看得出絮纶只是因为厌烦纤维,他随口说了句山上暂无空房,便打发了絮纶。
絮纶并不甘心。后又有一次仙法小测,絮纶表现得令人大失所望,近期传授的法术基本无一样掌握。凤王派人前来询问絮纶为何如此表现不佳,絮纶便哭嚷着对族人说是因为与纤维同住,损伤了元气。缪神皱眉看着眼前满脸泪痕的絮纶,冷着脸道了句“胡说八道”便转身走人,丢下絮纶与一众凤族族人愣在原地。
絮纶气得几乎想烧尽一切,而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当晚,在外练习化形忘了时间的纤维刚走进小院,就看见自己的房间被冲天的火光包围了。纤维愣在原地,刚想叫出声,火光又兀地消失,只留下一地焦黑。纤维一看,是站在房前的絮纶收了诀。
意识到纤维已归来,絮纶不说话,转过身,双手抱臂,露出招牌式表情,挑眉轻蔑地看着她。刚想质问絮纶为什么这么做,纤维突然想起自己枕下的红珊瑚,立马奔去翻找那堆焦黑的东西。
龙族有四大血脉,而每支血脉都有自己的信物。纤维上世宫山的前一天,二姐将一支红珊瑚交给她,告诉她,这一支红珊瑚,代表着她是东海的人,在外若遇到危险,亮出这支珊瑚,能震慑到不少人。
这红珊瑚便是东海的信物。而现在,这唯一代表着纤维属于东海的信物,在絮纶的一场火中,失去了踪影。
扒拉了一会,什么都没找到。纤维知道,再继续也已无济于事了。看看自己翻找得乌黑的爪子,以及面前已看不出原先形状的烧毁物。她扭头,愤恨地吼出声,吼得喉咙都快撕裂:“絮纶,你干什么!?”
而面前的肇事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拍拍手,道:“缪师父要你搬出去,我这是帮你收拾行李呀。”
纤维微张着嘴看着絮纶,说不出话来,想转过身继续翻找,看着那焦黑的一片,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穿过了絮纶,走出了院子,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往没人的地方跑。
她跑进世宫山的树林,一路撞断了不少树,也被参差的树枝划破了不少地方。就这么埋着头一路往前狂奔,突然,延伸了一路的树木戛然而止,纤维抬头一看,面前兀地出现了一口小潭。
周围空虚寂静,银色耀眼的月光洒在清澈明净的水面上,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纤维一人。纤维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哽咽了一声,然后放肆地大哭起来。
她并不害怕絮纶,她只是觉得难过。那红珊瑚,是多少乡野小龙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她命好,生在了东海,她本该好好珍惜它,现在却让絮纶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原本万里无云的夜空不知何时浮起了阴霾,一轮皎月蓦地被挡得严严实实的,随即噼啪落起了雨点,且随着纤维的哭声,这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所以这就是命运。如果没有絮纶的出现,如果没有絮纶那日的举动,纤维便不会哭着误入灵谭,天上便不会落下大雨,雨点便不会将树下安睡的泉砸醒。
被雨点砸在脸上的泉,迷迷糊糊睁开眼,循着传入耳中的哭声定眼一看,是一只小龙。
“看起来是四大血脉的孩子呢,不然也不会应哭降雨。”泉踏着雨水走来,站定在纤维面前道。
纤维没吱声,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滚出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人。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痕迹,站在纤维面前的泉突然伸出手,吓得纤维眼睛一闭,稍后,纤维感觉到,面前人正一下接着一下,摸着自己的头。
手心的温度很暖。
“别哭了。”
纤维还是不答话,于是泉就这么陪她站在雨中,衣服被雨润湿黏在身上,水珠顺着他的发丝一滴一滴掉下来。
过了好一会,纤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那个……衣服湿了,你不难受吗?”
泉摇头:“这样也算是被水包围着,我很适应。”
顿了一下,他放轻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又道:“说说你为什么哭吧。”
“我……”
原本已是小声哽咽的纤维,顿时又变成了开闸泄洪,一边哭,一边说出了她的委屈。
自己学不会化形,老让缪神丢脸,老龙王对自己不再像以前那么关心,身边人的人好像一下子都变得很讨厌自己,家族信物被烧成了灰烬,现在连住哪都不知道……
全程,泉一直缄口不言,保持着微笑倾听。待到纤维说完,他拍拍她的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住在这。”
还没等纤维回答,他又道:“我时常外出,听闻红珊瑚有再造之法,下次外出我帮你寻寻此法,我承诺让你重新得到它。”
“会不会化形对于我来说不要紧,我觉得你的原型很漂亮,现在通体火红的龙并不常见。”
“只是,我是一头蛟。”
“这样的话,你还愿意同我住在这儿吗?”
直到现在,纤维都不认为蛟与龙有什么差距,有什么不好。那时的她只知道,这个人从天而降,落到一无所有的自己面前,说要照顾她,说要对她好。
就像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纤维狠狠地点了点头。
身为蛟,泉从小便没少受排挤,那时见到站在雨中放声大哭的纤维,心头一颤,仿佛见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鬼使神差的走过去,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
身为大血脉的信物,红珊瑚岂会是一场小火能毁掉的。泉心道定是那小凤凰偷藏了起来,当晚便将红珊瑚从絮纶那偷了回来,放到了熟睡的纤维身边。
翌日,纤维小心翼翼地收好红珊瑚,没对泉说什么,只是心里的一些决定更坚决了一些。从此,二人就这么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略有了那么一些相依相伴的味道。
***
“诶诶!你说这玩意儿是怎么飞上天的!太神奇了!”
泉略侧过头看着身旁摆弄着纸鸢的纤维,摇头笑了笑。以前因为不会化形,他带回来的小玩意儿纤维都只能看不能碰,现在这才刚化形成功,纤维就立马把东西都翻出一个一个倒腾起来。
“你不要光顾着画画嘛,”纤维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泉,“怎么我化形成功了你一点应有的表示都没有啊,就知道画画。”
纤维伸长脖子想看看泉到底在画什么,仿佛知道纤维的心思,下一秒泉就抬起手,翩长的衣袖把纤维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纤维撇撇嘴收回视线,本以为泉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会很惊喜,没想到他只是面上一愣,又侧过身去画自己的画。
安静了半响,纤维又开始自言自语:“诶,你看絮纶他们看起来都是十六七岁,少年少女的样子,怎么我一化形就是个小孩子啊?”
纤维伸出手:“你看这手!肉呼呼的!”
纤维掐掐自己的脸:“你看这脸!肉呼呼的!”
“你看这胳膊,你看这腿!”
泉没有搭话,一直埋首于自己的画。纤维倒不觉得自讨无趣,坐在泉旁边一边摇头晃脑地摆弄着手上的小玩意儿一边絮絮叨叨。
“哼,我明天我还是保持原型去讲堂,我就故意跟絮纶挑刺,我就等着他们叫我上去化形。然后我就化给他们所有人看!我吓死他们!”
“你说父上知道我能化形了会不会特别高兴?”
“下次你再外出就带我一起去吧,去了凡间,我就带个帽子,他们看不到我的龙角的。”
“听说凡间好吃的特别多,泉你去凡间的时候有没有专门留在凡间吃过饭啊?”
泉知她此刻十分开心,虽未搭话,却也不觉得她聒噪,一句一句都听进耳里。半晌,泉轻放下画笔,打断还在自言自语的纤维:“好了。”
“啊?什么好了?”
“表示。”
“表示?什么表示?对我化形成功了的表示吗!?”
泉一把将身旁的纤维搂过,抱于自己腿上,待纤维扭了扭寻了个舒服的坐姿,他轻轻在纤维耳旁道:“看。”
面前的画上哪是什么灵潭美景。蔚蓝天际间,一条通体火红的小龙,张牙舞爪,翻腾于云中。
“哇……”纤维眼睛一亮,下意识发出一声赞叹,身子前倾,小手小心翼翼抚摸着画纸边缘。
“这是你。”
“这是我……”
纤维摸着画仔细瞧了半天,虽未说话,但看得出她的欢喜。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纤维拿起桌上的笔墨从泉腿上跳了下来。
“上哪去?”
“我得感谢絮纶让我们相遇,”纤维掂掂手上的砚台,坏坏的一笑:“我去给她送份大礼!”
泉无奈地摇摇头:“去吧去吧。”
纤维转身朝着林间的小径小跑过去,跑到一半,像是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清了清嗓子,对泉大喊:“大概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
泉勾起嘴角点点头。纤维又喊:“当年你为什么收留我?”
“大概因为,那时候的你看起来和我一样的寂寞。”
纤维咧嘴一笑,学着泉刚才的样子点点头,转身继续跑向小径。
泉低头看着自己刚画好的画,轻声道:“此生识你,何尝不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