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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番外 或可言(策毒花) ...

  •   他乡明夜月,应怜白发人。
      封清刚刚在纸上写下这么两句,小屋的木门吱嘎响了一声被人推了开来。一束阳光滑进屋里,旋起细小的灰尘。
      来人脚步很轻,进了屋便走到他身后,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到那张纸上。并不是太好的纸张,有些粗糙泛黄。然而纸上的字迹飘逸清隽,透着一股子雅致贵气,跃然于上,却更有卓然出群的韵味。
      “你的字还是很好看。”来人开口道,他说话的调子很有些别扭,似乎并不擅长说官话。然而音色沉厚,却也动人。
      封清并没有回头,只是提着笔看了一会儿,竟然直接将那张纸揭起来揉了,一边淡淡道:“许久不动笔,生疏了。”
      他身后的人轻笑一声:“你不该写这些让人伤神的东西,对你不好。”说着他伸手撩起了封清的头发,把发尾贴在自己鼻尖,笑道:“何况你的头发并没有白,还能做很多事情。”
      封清偏了偏头,把自己的头发从那人手中抽了出来,漠然道:“达招晓,我不喜欢你这样。”
      达招晓仍旧笑着,向后退了几步,便倚靠在了门边的墙上:“那两个天策来了以后,你似乎想了很多东西,却也不曾给我说……你以前,不会这么冷淡。”
      有很长一段时间,封清都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屋里被檀香熏得发黑的佛像,目光似乎与它一样无喜无悲。屋内黯淡的光线在他脸上晕染上一层朦胧的幽冷的色彩,他微微垂着眼,眼睑上就笼上了厚重的黑影。
      很久以前,他似乎确实不是这样的。

      封清远远地便看见那人策马而来,在离自己尚有数十米远的地方便下了马。不由得笑了一声,暗叹对方心细,一边迎上前去。
      “不是说过,下次不必来迎,你万花谷的路,我都走过多少遍了,你还怕我走丢了?”那人却是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说着便伸手握住他的肩,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点头道:“嗯,还是万花的山水养人,你看起来比上次气色好得多了。”
      封清任他打量,自己却笑道:“你难得来一次,自然要接。”
      “你这是嫌我来得少?”那人笑着伸手刮了刮他鼻子,一边就扶住他的腰道:“扶好了,我抱你上马。”
      他叫韩瑜,是天策府的一名校尉,也是封清家中唯一剩下的一个亲人。
      在马背上坐稳,封清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人似乎总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在外面也这样逗他,一点也不避讳。不想韩瑜正好回过头来,看到他这个小动作,心下了然,却也不点破,转回头去给他牵马。反倒是封清有些不好意思,抚了一把那匹黄色健马的鬃毛,淡淡道:“豌豆儿还是老样子,跟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想必累得很。”
      韩瑜回头拍了拍马脖子:“还行,路虽然远,不过一路上吃得好住得好,自在得很。”言罢抬头笑着看了他一眼。好像封清那点借马问人的小心思,他全都知道。
      封清只好不说话,只看着前面的路;然而看着看着,却又忍不住低头看他一眼。
      私行访友,韩瑜未曾穿得天策府的制式军服。一身便服,斜披软甲,头发规规整整束作一个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俊朗,又十分正气。回想起来,他似乎自小便是这样。
      封清第一次见到韩瑜,据说是四岁,只是那时太小,没留下什么印象。对他来说,真正认识韩瑜,是八岁。
      那是开春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屋子外面风雨交加。封清被雷声惊醒,抱着枕头跑出自己房间,没在父母屋里找到母亲,却看见前厅亮着灯。他赤着脚躲在客厅的屏风后面,看到昏黄的油灯下,母亲低着头,肩膀颤抖着,似乎是在哭。父亲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低声安慰着她。而堂下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站得直直的,却低垂着头,紧紧握着拳。
      封清并没有认出那就是四年前来过自己家的韩瑜哥哥,也不知道,那个曾与父亲谈笑风生,还亲手抱过他的韩伯伯,已经逝去了。
      封清患有胸痹,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因此整日在家中跟随父亲读书习字,甚至修道养心。他家就在离长安有几十里的一个小村子里,村子并不富裕,然而封清的父亲却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颇受乡邻敬重,靠着束脩和几亩薄田,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清净。家中常有些有墨客文人出入,似乎都是些很有名气的士人。小时候的封清并不会想太多的事情,也不会好奇为何父亲一个乡里教书先生的家中会有如此多的名士高人。对他来说,唯一的烦恼大概只是尽日呆在家里,找不到几个玩伴,实在太闷。
      因此家中多了一个哥哥,他其实还是很高兴的。
      封清自小就养得一个不爱言语,无喜无悲的性子。他虽然高兴,却也不肯明明白白说出来。好在韩瑜却不管这些。或许是感激封清父亲对自己的恩情,又或许是真心喜欢这个弟弟。他对封清向来很好。这份好,一直延续到他们成年。直到韩瑜子承父业入了天策府,封清投在万花谷医圣门下,也未曾改变。封清在他人面前依旧寡言少语,唯有在韩瑜面前方才会多说几句。长大后他也知道自己这性子太过清冷,不讨人喜欢,然而别人怎么看他不在乎,唯独韩瑜,他却没法不去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许是被他盯得久了,韩瑜突然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笑道:“看我这么久,是有什么事儿不放心?要不封大夫给我把把脉问个诊?”
      封清轻轻笑了一下:“等进了屋,我再看。”

      封清不说话,达招晓也并不强求,接着道:“一直念着以前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好事。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话是你说的,我一直记得。”
      他看着封清走到佛龛前,似乎是想要拈一炷香。然而香炉里仍旧燃着一炷,还剩了大半,应当是不久前才敬上的。于是封清的手刚刚抬起,便停了下来,只停在那里,不往前,也不收回。
      达招晓突然变觉得一阵酸涩,不由得闭上了眼。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带了一丝不稳:“阿清,忘记吧。韩大哥也不想见你这样……”
      这些年,他这句话已经说了不知多少遍,封清从来不会回应。
      然而封清却终于开口了,他把香炉里的香抽了出来,转身对着达招晓,却并没有看他。
      他只是看着手中那一炷残香,看那红色的暗火慢慢蚕食着它余下的身体,忽然笑了笑:“他从来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我又何必管他想与不想。”

      其实比起认识封清,达招晓认识韩瑜还要更早一些。韩瑜奉天策府令襄助五毒平复天一乱党之时与达招晓相识,两人是并肩过命的交情。后来乱事消弭,韩瑜自然要回天策复命,而达招晓却也正好想要去中原游历一番,两人自然结伴同行。
      那时封清已在万花谷学艺,他因病轻易不出门远游。平日常守在仙迹崖,再远也不过就是去三星望月。而韩瑜因天策府公干,常常要四处奔波。他本来也有些活泼心性,为人处事却又思虑周全。故此每每外出,必然要给封清带些当地的新奇事物回去。或是字画,或是玩意儿,或是些能放得长久的吃食,总不会落下。
      那一次自然也一样,达招晓还记得韩瑜跟他说带他去见他兄弟顺便游历万花时,还开了个玩笑:“这次我给他带的礼物可不得了——五毒教弟子!”
      可惜自己是“礼物”,那人不想要,可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的。
      他从没见过封清这样的人,这样的清净孤傲。有的时候,他觉得那个人的眼睛往自己身上看一眼,他就要被那样泠然清冽的目光看得呆住了。
      达招晓一直以为能迷住自己的,一定是那些神怪故事里妖艳魅惑的狐媚美人。却从来没想到,自己最后却是栽在封清这样的人身上。每时每刻脑子里都转的是一个人的影子,那样强烈的情感,灼得他心都发痛。
      他当然只能心痛,因为封清和他一样迷恋着一个人,只是那个人却又不是他。
      封清喜欢韩瑜,这件事韩瑜不知道,达招晓却再清楚不过。或许是因为他太在意封清的一举一动,又或许是他太清楚爱上一个人时,那渴望寸步不离的眼神。
      单相思,这个词听起来就让人想要发笑。不过当这个词结结实实落在自己身上时,谁也笑不出来。
      后来韩瑜回了天策府,达招晓便在万花谷留了下来。年前韩瑜赶到万花谷与他们一起过了年,说要调拨去南诏边界驻守。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却无人想到那就是最后一面。
      韩瑜走后不久,边境消息也慢慢传入中原。据说唐军与南诏交锋,战事颇为惨烈。封清便渐渐有些不安,幸得韩瑜请人带话传信,尚可安心。然而到了后来,终于是消息断绝。
      算来有三月不闻音信,封清终于按捺不住。不顾他人劝阻,赶往边境。不久之后,就从天策府那里得到了韩瑜战死的消息。
      之后封清病发。达招晓将他带回五毒疗养,这一住就是两年,直到如今。

      “我这二十年来,实在无趣至极。想要的,未曾开口;想留的,也不曾挽留。枉自习得一身万花绝学,竟然半分也派不上用场。”
      “阿清,你……”
      达招晓看着封清目光灼灼地盯着手中残香,面上那抹笑意快意而决绝,便觉得寒意由心而起。他虽从未得到过封清,却也从不曾觉得自己离他如此之远过。
      “入谷之时,我曾立下誓言。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说到这里,他将手中残香捻灭,随意一掷,冷冷道:“到后来竟然寄托于这些虚无物事,当真可笑。”他转回身去,看着那佛像低垂的眉目,喃喃道:“什么孤傲清高,不过是瞻前顾后,贪生畏死……”
      达招晓忽然感觉到什么,上前按住他肩膀将他狠狠地扳了过来。那人面色青白,唇色绀紫。他忙将手按在他心口,催动蛊虫,好一会儿方才平复下来。
      “阿清,你的病要静养,切不可再……”
      “我要回万花谷。”
      达招晓的话还未说全,便被封清打断了。他愣了愣,却也只得接着道:“回去修养也好。只是如今中原动荡……”
      “虽身处桃源,亦心忧天下……本就是我万花弟子的担当。”封清靠在他怀里,漠然开口。达招晓抱着他,怀里的人那么冷,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他半晌喃喃出半句,如同呓语,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未曾护住他,便容我护一护他梦里这大唐昌定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番外 或可言(策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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