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慕》脱离人伦

10、第十章

　　赵凯看着封清点了三炷香，恭敬而又自然地拈在手里，插进佛龛前的香炉，双手合十，打了个稽首。长袖落下，那人细瘦的手腕上套着的一串佛珠也顺着咕噜噜地滑了下去。
　　同是万花弟子，封清身上却没有于婉晴那样洗不去的药香，而是一种浓厚的檀香味道。看起来也没有于婉晴那般清朗自然，反而有一种苍白单薄的味道。赵凯看着香炉中厚厚的香灰，还有佛龛被熏染上的黑色，以及屋子里陈旧暗沉的摆设，不像一个万花名士的住所，倒像是苦行僧的居处。想着万花弟子却崇信佛教到如此地步，却有些奇怪。
　　封清点了香，才回头对仍旧站在门口的赵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也不等赵凯回应，调开桌椅坐了，拢一拢大袖，开始煮茶。
　　以茶待客，本来也是风雅之事，然而如今赵凯却没有这般闲情逸致，看着冲注入盏中的沸水，忍不住开口道：“封先生，在下来是请先生助在下寻人的，他叫李恒常，来此平叛。不意兵败，至今不闻音讯。五毒……哦，五仙教在此颇有势力，还请先生，能说动五仙教助在下寻得故友，在下感激不尽！”
　　赵凯把话说了一遍，封清却仍旧只是自顾自地照管着他的茶。衣袖拂动间茶香渺渺，若换了平时，即便是赵凯这样军中的汉子，也不得不赞一声风姿卓然。
　　然而此时他是半点闲谈风月的趣志都没有，偏生又有求于人，有气也不能出。
　　等封清终于将壶中清茶点入杯中分与两人，才坐下温言道：“将军之事，我已经与五仙教弟子交涉过了。”说话间却并没有看向赵凯，却只是垂首望着杯中茶叶，“然而南国动乱，即便是五仙弟子，也不能如往日一样自由出入，何况此地山岭叠嶂，欲寻得将军故友，却是极难的事。“
　　赵凯心往下沉，脸上却勉强笑道：“此事不易，有劳先生挂心。”
　　封清这时却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过，两日前藏剑山庄送来一消息，说是从南诏那边打探来的，南诏并未捉到天策军将领。”
　　原来藏剑山庄自有自己一套联络方式，又不似赵凯孤身赶路多有不便，因此消息却比赵凯还要先到了五毒教。这倒是一个好消息，赵凯闻言，却也觉得松了口气。
　　然而封清看着赵凯面上松开了些的神色，却微微笑了笑，续道：“因为他们都战死了……”
　　“据说天策将士抵死不降，且战且退，退入绝壁，战至最后一人一马，没有一个降的，也没有一个被活捉的。”
　　赵凯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了下去。封清本来看着他，却突然又转回头去，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细白的手指有些神经质地摩擦着杯壁，低声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们天策府，不都是这样不怕死的好汉？他这么死了，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他一边说着，脸色还是白，唇上却渐渐浮上一层紫。
　　屋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就剩了封清听起来有些难受的喘息声。
　　好一会儿赵凯才开口道：“封先生，你好像不太舒服。”
　　他开口的时候，调子已经变得相当平和。封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理解他为什么能这么镇定。
　　赵凯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当兵的，不就是这么个活法。他若真这么死了，我虽然伤心，却总不能怪他死得不对。”
　　他这么笑着，丝毫看不出勉强的意思。好像李恒常若是战死沙场，对他来说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封清却觉得不该如此——即管天策府的兵，战死沙场本来就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放在李恒常身上，对赵凯的意义，不可能毫无差别。
　　然而赵凯却并没有给他深究的机会，他又开口道：“不过我这次来，不是想知道他怎么死，而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封先生，你若是清楚天策这一次后撤的路线，还请告知在下。”
　　封清便是有再多疑惑，便也只能容后再议了。

　　五日后张卓成送来消息，说有幸存的天策将士撤了下来，据他们的说法，最后看到李恒常那一部人马是在曲靖以西约四十里。之后敌军追袭，大家各自分散，便再无音讯了。赵凯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一夜未眠，将张卓成与封清的消息整理起来，大概推测出李恒常这一队，应是往黔中道方向撤退，然而到曲靖之后又撤向何处，却是毫无音讯。
　　大唐西南与南诏国大片土地，皆是山岭深林。赵凯军中多年，倒也听说过在此等地形中行军的要领。又与当地苗民打听了具体气候地势，找了个晴朗日子，给天策府，封清，张卓成各留书一封，自己一人一马，便离了五毒，往曲靖行去。
　　他自然不敢走大路，往山岭中行了半日，却再也骑不了马。无奈将鞍具辔头都卸了下来，寻一处峡谷远远地扔了，又将那匹伴他多年的战马放了出去。
　　当他站在林间，看着那匹高大的战马慢慢消失在视线中的时候，他才惊然发现，自己已经孤注一掷。即管军师要他保重，其他人也告诉他南诏境内何等危险，甚至他自己也清楚，要在这莽莽苍林中寻到李恒常，简直是毫无可能的事情。
　　可是这些也不能阻止他搏一把，去找一找那个因为他的怯懦，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人。
　　算一算，从那日在天策府知道大军困战，李恒常生死不明到今日，已经过了四十六日。而他与李恒常分别，也已经一年有余。
　　在这之前，他们从未分别这么久……赵凯也想不清，自己如此不顾一切地去找他，是想去找他这个人，还是，只是想用尽一切方法让自己离他近一些？
　　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人，所有的消息，都好像在告诉他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他自己好像也并非不相信……或许支持他走到这里的，仅仅只是，他不愿放弃他。
　　到现在才明白自己不能也不愿放弃他，是不是有点晚？赵凯将随身的物品又整理了一下，辨清方向，便往曲靖走去。
　　虽然晚，但是李恒常，你一定要再给我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