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西尼卡

5、第五章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

　　一场秋雨过后，桂花却谢了一地，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空气里弥散着桂花的甜香，这味道对于上海人来说，总是显得浪漫和温馨。上海的秋天，如果没有了桂花，必定要失色不少的，因为桂花的盛开，上海人也多了很多的吃食，桂花甜酒、桂花糕、桂花鸭，样样都饱含着上海人对这种淡黄色花朵的热爱。每一年的金秋，都必定是上海人一次嗅觉和味觉的狂欢，她在记忆中盛开和衰败，花繁香浓却仍不免要一夜间繁华落尽。
　　穿过奔腾喧嚣的闹市，一辆崭新的福特汽车疾驶在梧桐掩映的柏油路上，这是一片静谧祥和的街区，道路两旁一排排的公馆洋房，镂花的黑漆铁栏杆里，蔷薇花偷偷的探出头，墨绿的浓荫里，偶尔露出红砖红顶的洋楼，飘过几声幽幽的琴声，预示着这仍然是上海最贵的地段。杨黛汐拉开车窗，一阵凉爽的风飘进车窗，这一片街区，分明还是过去的样子，她微闭了眼睛，阳光便从眼睑的缝隙中渗进去，想来，也有十年的光景了吧。这里，如今她倒是常来了，可是她又怎能忘记她第一次来时的样子和心境呢？她是怀着怎样忐忑的心而来，又是怀着怎样落寞的心而回的啊！梧桐树一年又一年的生长，却似乎从来没有等待和留恋过过去，人们终于都成了过去的匆匆过客，只是在蓦然回首中，才发现是再也回不去了，心中被往事所牵萦，她在心底里叹了口气，是啊，是再也回不去了。
　　汽车停在邵公馆门前，司机按了喇叭，号房的人向外探了探头，旋即笑着点头道，“是陆太太！”两扇黑色的镂花油漆大门打开了，汽车沿着柏油路缓缓的驶入，道路两旁植着碧绿的龙柏，郁郁葱葱的。汽车再向前驶入，就隐约看到了邵公馆的洋楼。这是一栋西班牙哥特式的洋楼，呈棕灰色，古朴典雅，楼房前面一片宽阔的大草坪，草坪正中间有一个大喷泉，更显示出这洋楼的宏伟和庄重。这座洋楼是邵正林当年在上海时建造的，邵均和邵连都曾在这座小楼里生活过，邵均和邵太太婚后便一直居住在此。小楼两侧，是两条对称的回廊，一直延伸到后面的两个小花园。说是两个小花园，其实却是由一条曲曲折折的爬满绿植的回廊人工分开的，左边的花园里，植满了白色的玫瑰花，这是邵太太最喜欢的花朵，两人婚后不久，邵均为讨太太高兴，就将花园改成了一个小玫瑰园，而另一侧，是一片宽阔的草坪和一个网球场，靠墙的一侧植满了郁郁葱葱的木槿，每年六七月份的时候，就一树一树的盛开着白色粉色的花朵。
　　陆太太下了车子，早有邵家的佣人迎过来，问了声“陆太太好”，便将陆太太引到客厅去。杨黛汐穿着一身红底白色波点的长袖连衣裙，在这一片深的浅的铺成的绿色中，裙角飘飘袅袅婷婷的倒是好一副风景。杨黛汐正走着，忽然见到回廊旁边，邵均姐姐家的一对双胞胎英英和琪琪远远的走过来，两个孩子虽然只有五岁，可却继承了邵家孩子特有的风姿。英英穿着一套浅灰色细格子的小西装，下面则是一条短裤，白色的袜子直到膝盖，油黑发亮的皮鞋已经显出一份英气来；琪琪则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蕾丝花裙子，白色小皮鞋，怀里抱着一个洋娃娃。黛汐看到两个孩子便远远的招呼他们，两个孩子曾见过黛汐，也并不认生，却是很有礼貌的问好。黛汐蹲下去笑着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到上海的呢？”
　　英英便笑道，“我们是前天来的？”
　　“怎么，是妈妈带你们过来的？”
　　“不，是二舅。”琪琪答道。
　　“哦？”她笑着四处望了望，“那么，怎么不见舅舅呢？”
　　“他和大舅一同出去了。”
　　她笑着摸了摸琪琪的脸颊，“琪琪是喜欢南京呢，还是喜欢上海呢？”
　　“我喜欢上海，因为上海的游乐场更大更漂亮！”黛汐便笑道，“那么，你们可要让二舅带你们去游乐场好好玩一玩！”英英在一旁道，“他总是说很忙，没有什么时间带我们去玩呢！” 琪琪便在一旁笑道，“二舅的时间，都忙着交女朋友呢！”黛汐笑了笑，一手拉着一个向大客厅走去，一面笑道，“怎么，你们要有一位二舅妈了？”琪琪撅了撅嘴，又道，“陆太太，是来看大舅妈的吗？”黛汐笑着点了点头道，“琪琪真聪明，我听说邵太太最近身体不好，特意过来看她。”正说着便已经进了客厅，邵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等她，邵太太笑道，“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开心？”黛汐便道，“刚才琪琪正向我道，二爷说好要带她去游乐场，可是都来了上海几天还没有去呢！”邵太太抚摸着琪琪的小脸，笑了笑道，“都怪舅妈身体不好，否则舅妈就带你们去了！”邵太太看着这两个孩子的时候，脸上便充满了母性的慈爱和温柔，这在林曼丽身上却是很难见到的。因为林曼丽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这两个孩子便格外宠一些，而琪琪又似乎和曼丽更亲些，她爬上曼丽的膝头，亲了亲曼丽的脸颊，奶声奶气的问了声，“舅妈，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对这孩子的关怀，曼丽的眼眶几乎有些湿润了，她笑着道，“舅妈一看到琪琪，便觉得好多了！”其实邵太太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秋意凉了得了重感冒，呆在家里懒懒的也不出去。两人聊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汽车的声音，英英跳下沙发，兴奋的叫到，“我的玩具枪买回来了。”琪琪便嘟嘴道，“你只知道刀枪呢！”英英便颇有些不屑的道，“我是男孩子，哪里像你一样，每天抱个布娃娃呢！”两个孩子虽然逗着嘴，但却已经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邵太太和陆太太循声望出去，果然见到邵家的劳斯莱斯停在草坪边上，车旁还站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黛汐认出这是邵家兄弟和胡耀民的长子振业，女的则是胡小姐。邵太太笑道，“每次邵连一来上海，他们几个每日便呆在一起。”黛汐略微笑了笑，这时候英英和琪琪已经回到了客厅，英英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玩具枪，“砰砰砰”的演练着枪法，琪琪则抱着一个大袋子，她将袋子递给邵太太，一打开，原来是一颗颗草莓酱的小蛋糕，盛在纸杯里，红红的一点衬着洁白的奶油甚是可爱，邵太太便着对琪琪说，，“果然还是你二舅最疼你，知道你喜欢草莓蛋糕。”这时候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道，“大嫂就只知道疼他罢了，这蛋糕可是我买来的！”一抬头，见客厅门口亭亭站着一个穿白裙的女子，看模样也不过20岁左右，卷发直披到肩头，衬着明亮的脸庞十分动人。邵太太便笑道，“怎么，你还吃邵连的醋呢？”听邵太太这样说，胡丽卿便笑道，“大嫂，你只惯会取笑我罢了，倒是让陆太太评一评理，我买来的蛋糕凭什么让他吆了功去呢！”黛汐笑道，“丽卿此言差矣，你们两个人，夸谁不都是一样呢！”邵太太在一旁笑道，“他？你只管说他，他，又是谁呢？”丽卿被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说，不由得红了脸娇嗔道，“你们就只管欺负我呢！”邵太太便笑道，“你倒是只管叫你的那个他来帮你呢！”几个人笑起了来，却仍不见其他人进来，邵太太便笑道，“怎么还不见他们几个呢？”丽卿笑道，“大哥说他又得了几件好东西，带着邵连和我哥两个人去毓秀堂了。”邵太太便笑道，“你大哥每日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去了。”毓秀堂，是坐落在邵公馆后花园掩映在大片的木槿花中的一栋中式建筑，里面陈列着邵均从各地收藏的古玩和瓷器，黛汐曾听陆敬义说起过，里面的东西都是价格不菲。黛汐笑道，“不知二少爷这次来上海呆多久？之前敬义就一直说，等二少爷来了上海，定要请客招待呢！”邵太太道，“何必这么客气呢！他周末也要回南京去了。”黛汐便道，“这客自然是要请的，敬义已经说过好多次了，难得二爷到上海来。”邵太太便笑道，“陆先生总是这样的客气，不过邵连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要去问他才好。或者——”她望着丽卿笑道，“或者可以问问胡家大小姐呢！”丽卿便笑道，“他的事情，你问我做什么？”黛汐便道，“我回去和敬义说，让他来约！”邵太太点了点头，丽卿笑道，“这周末我要和二哥一同去南京，我央了他很久，他终于同意带我去靶场了！”英英在一旁叫到，“我也要去靶场！”丽卿便笑道，“好，也带你去。”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邵均三人始终没有回到客厅，邵太太还略微有些咳嗽，黛汐也便早早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陆敬义果然给邵连打了电话，约邵家二公子大公子和邵太太一起吃饭，可电话那边，邵连却客气的很，只说他这次来上海，时间紧的很，并不会呆太久，而邵太太身体也不大好，恐并不十分方便的。于是晚宴推辞了去。陆敬义挂了电话，杨黛汐在一旁冷冷的说，“看来人家少爷，倒是不肯赏你的脸呢！”敬义听出她话里的冷嘲热讽，便颇有些不高兴，他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没有开口。这时候杏儿过来道，“太太，王先生打来电话说一会儿过来找您。”黛汐点了点头，敬义道，“我很不喜欢王俊逸这个人，以后你还是和他少来往。”黛汐便道，“你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情，他是我的朋友也用不到你来招待！”她说着便袅着腰往楼上走，敬义冷喝道，“这里是我的家，我不欢迎这个人。”黛汐回头怒目道，“这里也是我的家，你不要自己不自在向我撒脾气。”说完就气冲冲的摔门进了卧室，气得敬义的脸已经铁青。黛汐坐在梳妆台旁，杏儿在一旁才劝了句，“太太又何必和老爷生气呢。”却见着黛汐的眼圈都红了，她是一直跟着黛汐的，自然也知道她的脾气，可是今日却因为这样的小事情气成这样，倒也觉得有些奇怪了。杨黛汐一个人在梳妆台旁坐着，这时候敬义打开了门走进来，看着黛汐梨花带雨的样子方有些心疼，他还没有说话，黛汐却已经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支口红向他扔了过来，口红打在他身上当的一声滚落地下，吓得杏儿一哆嗦，黛汐道，“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却向我发这样的脾气，我看以后不知道要受你多少气！”敬义便道，“既然是毫不相干的人，怎么还向我扔东西？”他过来好一阵劝慰终于使她不再闹脾气。敬义走后，黛汐便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梳妆打扮，杏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巧的胭脂盒子递过来，黛汐一打开，果然颜色明艳质地温润，一看就是好东西。黛汐便道，“这是邵太太上次送过来的？”杏儿点点头，黛汐将胭脂在手背上涂了涂，便笑道，“好是好，可是这东西也不是白来的。”杏儿道，“如今太太和邵太太关系这样好，邵太太有什么倒是都想着您。”黛汐一面用粉刷将胭脂扫在面颊上，一面冷冷的道，“你可忘了，我上次送她一副上乘的翡翠镯子，倒不知要买多少这样的胭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