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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梦中未比丹青见 暗里忽惊山鸟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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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冯素素的话终不是空穴来风。对这位最让自己满意的二儿子,邵正林一心为他寻一门好亲事,而近来,为邵连娶亲的事情则显得愈发重要了。邵正林夫妇自然也是知道邵连交过几个女朋友,当时他们并未曾放在心上过,因为邵连自己,也并未当真呢!可如今的情形却不一样了,尤其是邵均私自刊登“离婚启示”这件事后,邵家急需用二儿子一桩美满的婚姻来掩盖。邵家看上的是叶将军的二女儿叶静怡,真正的显赫世家名门毓秀。其实邵正林一直以来对叶将军家的二小姐就颇有些留心,只是当时比没有这样的急迫,所以邵正林也便要依着邵连的性情。眼看着邵连快要30了,邵正林夫妇也颇有些着急了,更因为大少奶奶不能生育的问题,对邵连便催得更紧了些。其实邵连和静怡本也见过两面,双方家长私下都问过两人的意见,邵连只说不急,静怡那边则是红了脸说,“我听说,邵连这个人交了很多的女朋友,在外面很是花心的。”叶将军听了便哈哈大笑说,“年轻人嘛,有几个女人是常有的事儿,结了婚,必然也就会收敛的。”静怡便红了脸道,“那也要看他的意思嘛!”
于是压力转到了邵连这边,只等他点头,这门亲事就可以定了下来,如若他回绝了,自然也就得罪了叶将军。对于这位静怡小姐,说实话,是并没有什么好挑剔的,虽然邵连之前有过很多女朋友,可是论家世地位,娴静温婉,才学品貌,这位叶小姐都是最好的。她有时候倒像是林曼丽的翻版,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来。因为大少奶奶最近也常住南京的原因,邵连也很少再来上海了,邵大小姐经常约静怡到邵家来玩,并刻意给两人创造单独交流的机会,时间久了,让邵连也渐渐觉得有些喜欢静怡了,他觉得她像一股子清风,和她在一起只觉得舒服。自然,邵连的内心里还有着一个女人,可这个女人虽然曾在他最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如一朵花一样的繁华的盛开在他的生命里,可是这十年来的聚聚散散他只觉得有些心力憔悴了。他爱她,可是这畸形的爱恋让他害怕也让他痛苦,尤其是经历了哥哥嫂子的事情之后,他知道邵家再也经不起外面的风言风语了。
这一次他回到上海,本来是想和黛汐说明这一切的,可是当他转过身看到她时,这些话却说不出口。他和她的这场梦,如一株繁盛妖冶的海棠,他怎么忍心看到,这一树繁华瞬间飘落如雨零落成泥的惨烈和悲壮?早知如此,倒不如当初不见,这场爱恋原本就应该被尘封,成为魂牵梦萦的甜蜜的追忆;可是现在,这场恋爱却到了不能自拔的危险边沿,如同陷入一场爱与痛的沼泽地里。回到南京,邵正林又在催问他的答复,在无数次的挣扎之后,邵连终于点了头。整个邵家忽然又热闹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又开始洋溢出久违的笑容,甚至连大少奶奶,似乎也愉快了起来了。叶将军和邵正林开始为两人筹备订婚的仪式了,订婚的计划定于第二年的三月。
1947年元旦过后,林曼丽便一个人搬回了上海,杨黛汐再见到她,是在胡太太举办的晚会上。在这场晚会上,他还见到了邵连与他的新女友。虽则她之前也听闻过邵连与这位叶二小姐的新闻,但邵连也说过,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必不可信,这话,只有他自己说出来才是真的。叶二小姐一进入上海的社交场所,就立即得到了众人的赞许和称赞,甚至连那些觊觎邵连很久的小姐们,也都有些甘拜下风了。她的才学气度相貌装扮,立时成为了众人议论的焦点,甚至连陆敬义也笑着对黛汐说,“我看,邵连这一次是动了真格的了,你看看,这位叶二小姐,果然是大家闺秀的排场和气派。”
在胡太太的家庭聚会里,邵连还碰到一个人,那便是已经成为任太太的胡大小姐胡丽卿,两人见面时只是客套的寒暄了几句,却并没有原来的亲热劲,好像忽然间生分了许多,这让邵连不觉有些难过,她知道自从丽卿决定嫁给任伟民之后,待他的心就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他自然对她没有其他的想法,但恐怕原来那种如同兄妹之间的亲密无间也只能算是奢望了。趁着大家在客厅里喧闹的时候,邵连一个人在二楼的阳台上抽烟,这时候任太太举着一杯红酒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珠灰亮片旗袍,头发挽在脑后,俨然是一副少奶奶的模样。邵连倚在栏杆上看着她推开玻璃门向他走过来,便笑着道,“你现在果然像个太太了,不是从前毛手毛脚的样子了!”任太太便假装生了气般的娇嗔道,“原来,我在你眼里一直是毛手毛脚的样子!”她这样说话时,脸上又闪出少女时代的活泼和随性,让他想到她曾经追着他让他陪她游泳打网球的岁月来。两人肩并肩靠在栏杆上站着,透过玻璃门任太太将目光落在叶静怡身上,她说,“叶小姐是个不错的女孩子,看来你这次,是终于要娶亲了!”邵连转过脸望着她,虽然她并不看他,可他仍能看到她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哀恸,他说,“等我结婚的时候,必然要亲自来送喜帖给你!”任太太侧过脸来,歪着头看着她轻轻的笑了笑,她做太太不久,所以这表情和动作都颇有些可爱。邵连道,“怎么,任伟民对你还好吧?”丽卿将目光从他身上移走,落在自己的脚尖,她用鞋尖轻轻触了触地面道,“还好。哪里有什么好不好的呢,还不就是那样子——”她说这话时,一滴晶莹的泪便滚落下来落在地上,她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便将一杯葡萄酒喝进肚里。这时候,客厅内的太太们已经准备好了牌桌,任太太便将身子移离栏杆道,“我要进去打牌了。”邵连点了点头,她便向客厅走去,拉开玻璃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眼神中却仿佛有着千言万语。大客厅内的脂粉香和女人细碎的笑声便逃了过来,她疾步走进去很快便融入了客厅的喧嚣。他望着丽卿快乐的样子,心中却有一抹淡淡的哀伤浮上心头,他叹了口气,这时又将目光转移到陆太太身上来。他已经有快二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可是她还是那样美那样的光彩照人。他本是应该和他说一下他要订婚的事情,静怡这样突然的出现在她的眼前她一定难过极了,他是怎样,一次又一次的伤透了这个女人的心啊!他低下头侧着脸点燃一根烟,幽兰的火苗照亮他的脸瞬间又暗了下来,他想到他和她再次见面也是在胡太太家,也是这样的牌局,可是今天,他竟连和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这样想时,静怡便走了过来,邵连便拉过她纤细的手陪她走进客厅,胡太太笑着说,“连儿,你和静怡一同过来打牌吧?”静怡笑了笑说,“我打不好。”胡太太便说,“没有关系,让连儿在你旁边帮你看着,打两圈儿就好了。”于是几个人便坐下来,邵连坐在静怡的旁边,正好挨着黛汐,这一次,他只觉得自己坐立不安,偶尔和她说几句话也觉得难过极了,他知道,她必如同他一样。不一会儿,他便托了个借口和任伟民下了楼去。
不久,杨黛汐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要提前告辞了,她下了楼,一个丫头去帮他取大衣,邵连望着她,说“陆太太这么早就走了?”黛汐便笑着说今天身体不适,要先回去了,并说邵先生还是早点上楼去陪着叶小姐吧。邵连笑了笑,黛汐穿好大衣,两人站在客厅的长廊里,黄色的白炽灯光亮洒满整个台阶,杨黛汐说,“静怡小姐这样好,要提前恭喜你呢!”邵连望着她说,“我本来之前想和你说——”黛汐望着他笑了笑说,“我是真心的祝福。”邵连点了点头,胡家的管家已过来送客,杨黛汐便跟着走了出去,她上了车,汽车缓缓的驶回陆公馆,陆敬义和陆文轩都没有在家,她在楼下交待着吴妈明早煮杏仁汤并让杏儿明天去帮她取衣服,同时又给美容院的李小姐约好明天来帮她做指甲。她看起来平静极了,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然后,她上了楼,反锁上了门,靠在门上,才觉得自己浑身颤抖,她掩着口,眼泪瞬间倾泻下来,再不能自持。
春节过后,很快便到了草长莺飞三月天。邵连和静怡的订婚仪式如期在锦江饭店举行,上海滩各大报纸都刊登了两人订婚仪式的启示,宴席上高朋满座,其浩大和奢靡的排场成为一件盛事。杨黛汐也随着陆敬义一起参加了两人的订婚仪式,和所有人一起,她看到他携着叶小姐的手,沿着崭新的红地毯缓缓的走进来,红色的玫瑰和白色的百合簇拥着两个人,她看到他脉脉含情的望着他的未婚妻,为她带上一枚亮晶晶的戒指,然后温柔的亲吻她,音乐响起,现场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和笑声。宴席开始,不久他陪着她每桌敬酒,敬到陆敬义这一桌时,他望了她一眼,那眼里有一抹爱一丝怜惜和无以言表的无奈,她微笑着说着恭喜,与他和他的未婚妻碰杯,三只亮闪闪盛满透明液体的杯子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静怡自然也是蜻蜓点水抿了一口,邵连却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这让静怡略有些奇怪,因为邵连在别的桌都并未干掉,倒是陆太太因为喝得太猛而咳了两下,呛得几乎落下泪来。
大家轮番的敬着邵连,邵连便有些醉了,甚至走路都有些摇晃了。他趁着去洗手间的空儿,便独自一人绕到长廊边上。这一晚的月色撩人欲醉,风吹动着盛开的樱花,花瓣如雨般落下,夹裹着阵阵的芳香。这时候,他看到长廊一旁的花藤下站着一个女人,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吸烟,幽蓝的火苗在枝叶的阴影里一跳一跳的。他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她捻灭烟转过身望着他说,“十年前,也是这样的三月,你离开了后不久,上海便沦陷了。”他只觉得风吹得他的眼一阵干涩,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望着他惨淡的一笑,他便上前紧紧的拥住了她。她闭了眼叹了口气道,“你放开我吧,今天是你订婚的日子!”他将脸贴在她的脸上,他的泪落在她的脸上,他喃喃的说,“黛汐,对不起对不起。”她环抱着他宽厚的背说,扬眸望着他说,“邵连,此生你与我该结束了。”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低头去亲吻她,她只觉得自己喘不过起来,她想挣扎,却挣不开他的臂膀,她听到他的粗重的喘息声,那气息里有一股浓浓的酒气,她只觉得自己在他的气息里融化了一般。这花廊里是这样的静,只有浓密的枝叶在风中飒飒的响着,酒店里的灯火辉煌仿佛都远离了一般,这世界也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然而,正当他们沉浸在这情意绵绵的柔情蜜意里,花廊尽头的阴影里,却坐着另外一个人,他本是随便出来走走,却不想看到这一幕。等到邵连和黛汐陆续又回到大厅很久,陆文轩才从这花廊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色惨白,被刚才的景象吓呆了。他没有想到,原来三太太还有这样一桩秘密,可是他除了惊讶之外,还有一种无法拭去的仇恨妒忌甚至羡慕。原来在她的心中果真藏着一个男人,而这个人竟然不是他的父亲。这女人背弃了传统的道德观念,竟然做出这种丑事来。可是,他分明觉得,这样的女人才正是她本来的面目,她的生命中需要一个纯粹的男人和一份纯粹的爱。
这一夜,邵连是真的喝醉了,从花廊回去之后,他又喝了很多酒,在酒店的洗手间里便吐了两次,回到邵公馆的时候,几乎是人事不省。趁着大家都陪着静怡家人时,林曼丽上楼去看看邵连。他又吐了几次,房间是一阵酒的腥臭味道,林曼丽有些生气,虽说今日是邵连大喜的日子,可他却有些失了分寸。可是,他现在醉成这个样子,让林曼丽怎么好忍心再埋怨他呢?她坐在他的床边,一个丫头绞了条热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一边对曼丽说,“大少奶奶,二少爷刚刚又吐了两次了。”曼丽点点头说,“你好好照顾二少爷。”丫头端了脸盆毛巾出去了,邵连微睁开眼睛看到坐在他旁边的曼丽,他叫了声大嫂,曼丽看他想吐的样子连忙将痰盂挪了过来,邵连趴在床上,只是干呕却吐不出来,他无比痛苦的说了句,“姐,我难受。”曼丽只以为他是想吐,所以便帮他拍着后背,并没有反应到邵连叫的是“姐姐”而不是“大嫂”了。邵连吐不出来,便转过身来侧着躺下,曼丽说二弟你也是,怎么一点也不控制自己呢?虽然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也要注意分寸才是。邵连勉强笑了笑说,“姐,我只觉得痛苦”,这一次,曼丽终于意识到他叫的是“姐姐”而不是大嫂了,她吃了一惊,因为自打邵均与曼丽结婚后,邵连就再也没有叫过他“姐姐”了。邵连说,“丽姐,从7岁开始,你看着我长大,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信任你。”曼丽只觉得这句话特别的体己,让她感动得要落下泪来,她说,“二弟,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邵连望着曼丽,想说些什么,又摇了摇头,终于说,“姐姐,你还记得我那年去军校之前有个女朋友吗?”曼丽笑着说,“怎么?今天结婚,还想起你的初恋女朋友来?”邵均笑了笑说,“我今天告诉你,那个人是陆太太。”瞬间曼丽板起了脸,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正色的说,“二弟,你说的是什么话!这种话,让静怡听见成什么!你以后不许再说了。”这时候丫头走了进来,邵连叹了口气,扭过身去头冲里背对着曼丽躺着,便不再说话,曼丽又嘱咐了几句便出去了。
邵连第二天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快要中午了,一睁开眼,便看到静怡一双莹亮的眼睛。邵连拉着她的手说,“静怡,我昨天喝得太多了,对不起。”静怡便温柔的笑了笑,低头伏在她的身上。静怡说,“我一会儿和爸爸回南京去,你和我们一起走吗?”邵连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情,明天一早回南京。”吃过午饭,送走叶将军一家,邵连陪着父亲坐在书房里,不一会,丁俊华便来了,他将一摞厚厚的文件放在书桌上说,“部长,上海的账目我全都查过了,您看一下。”邵正林点了点头,拿起文件看了起来,他的脸色愈发铁青了,他对着丁先生问,“这就是邵均的账目?”丁先生点了点头,“俊华委实不敢隐瞒。”邵正林将账目递给邵连,邵连看到账目的亏空竟然也吓了一跳,可正林却并不动声色,只说了句,“俊华,你先出去吧。”丁俊华便退了出去,邵正林看着邵连说,“你看看,不知道你大哥在上海这几年都在做什么!”邵连说,“我看大哥也未必这么仔细的对过账目,要不要给大哥打电话让他回来看看?”邵正林生气的说,“你订婚都没有通知他,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不会再认这个儿子!”邵连知道父亲的脾气也就不敢再说什么,邵正林若有所思的说,“和他一起做生意的那个人,叫陆什么来着?”“陆敬义!”邵连说。正林说,“我看,这里面必然有花头,你一会儿给胡伯伯打个电话让他来见我,我看看这姓陆的是什么底细!”邵连点了点头,便去给胡耀民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