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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章 年华婉转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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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庆封城,好在天寒地冻行人稀少,商路未开,关市冬休,倒也没妨碍多少人。百姓们听到都督府发生的事,对官府做出的这个决定很能理解。各处里坊的保甲里正挨家挨户盘查,旅馆、酒楼、青楼等地,更是被州府衙役们兜底查。
封城的第二天,城门口发生了争执,几个人一定要出城,因为这些人特殊的身份守城官不敢呵斥,于是从巡城官一直上报到集庆知府,就连负责集庆防卫的东营将军都赶来了。即便是这样两个在集庆城跺跺脚都能颤三颤的人,面对这几个一定要出城的也只有陪着笑脸劝说,原因无他——这些人是明信宫的神官。
神官们说是奉了司正之命前往扈县轻云宫办事,此事事关接下来的大祭,并非有意冲撞官府的封城令,只是祭祀仪典所规不敢疏忽云云。别的也就罢了,一说到仪典,莫说东营的将军,就连饱读诗书的知府都两眼一摸黑。神宫祭祀种类繁多,不同目的、不同规模,仪典大相径庭,遇到罕见的一些祭祀,就连神官们也只有去翻书,莫说他们这些行政官员。又纠缠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有点不耐烦。神官这边先等来了援兵——明信宫的司正亲自来了。
当下的明信宫在清渺神宫体系里只能堪堪排入二流,但毕竟是集庆的主神宫,沾了这个郡治的光,感觉上至少在扶风境内就有资格和轻云宫平起平坐。神轿停下,款款走下的明信宫司正一身神官正装,白黑两色、裙摆曳地、广袖及膝,大带之上系着长长地玉佩,行步间佩环轻扣。
集庆府的官员一下子就掉了几分气势,而这位往日里被人称为“平和亲近”的大司正这一日神色沉肃。
她说:“大祭,国之重典,为何在此阻拦。”
不等知府说话,她摆了摆手:“我知道为了缉捕盗匪集庆封城。但是,这与以往因为战争的封城不同,城外并没有敌军压阵,开一下城能出什么事情?还是说……”她神色一凛:“明府觉得神官之中有盗匪?”
这句话谁也不敢接了,正尴尬中,一人眼尖,叫了声:“乡师来了。”
司正抬眼望去,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燕飞驾车而来——她亲自驾的车。人到近前,向司正行了个礼又和同僚们打了声招呼,神色从容道:“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司正,明信宫的神官们一定要破封城令,是为了大祭祀的需要?”
司正心里的不安更深,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回避的可能,只能冷着脸点点头。
燕飞微微一笑:“这大祭的事情呢……我是一点不懂。”说到这里,微微回头,朗声道:“斗胆请教。”
马车的帘子掀开,走出的是承平宫司正西山明流。
明信宫司正身子晃了一下,明流也不说话,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阵子,还是她先撑不住,讪讪道:“大,大司正到了啊……”
“封城前一日到的。”
她想说:“司正为何不到明信宫下榻?”但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声来。
“本司从没有在任何典籍、经文中看到过镇魂祭祀有什么事需要在这样的时刻由两地同时处理,明信宫是从哪部典籍中找到的仪轨?”
明信宫司正说不出话来。
明流看看仓惶的神官们,神色平静的朝燕飞道:“开城与否是当地府衙的事,神宫不会干涉。”说完转身登车,燕飞行了个礼,叫了个府衙的官员送明流回都督府,自己再面对明信宫众人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笑意。
安靖时期,神官们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文成时代,但一般来说还是超然于地方,神官即便违反法度,只要不是太天怒人怨,也是由神宫自行依律处罚。然而这一天扶风府破了例,燕飞回来的时候并不仅仅让神官们乖乖回去集庆继续封城,还带回一个消息:“集庆府扣押了两名神官”。理由是——这两人不是明信宫的人。
文成后期一直到乱世纷纭后一百多年,神宫脱离了人们希望的超然,与各国政治纠缠。特别是乱世刚刚开始的时候,诸侯割裂,山河尽碎,但是神官们特殊的身份使她们可以自由游走于列国之间。她们中的很多人利用这个便利,充当了各种各样的间谍角色。等到诸侯林立逐渐变成强者竞逐,神官们的便利几乎是一夜间消失了。很多诸侯国对神官们下达了严厉的地域限制,一开始是禁止离国,一直到最严苛的离城即杀。劭庆、孟等几个国家对神官们实施的是郡内制——可以在神宫所属的郡内自由行动,若是离开这个范围,就需要神宫和地方官府同时给予同行令。清渺元年,神官们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在国内各地行走很少会被地方官拒绝,相应的,如果发生了,人们就自然会朝着最恶劣的可能去想象。
燕飞带回来这个信息的时候,西山景晴正和明流煮茶论书。明流带来据说是从鸣凤流行开来的煮茶饮,用从来只是入药的茶叶加上炒熟的芝麻、腌制的青豆等配料一起煮,只饮其水。第一次喝的时候景晴被这种难以形容的咸甜苦混合味道吓倒了,可在明流连着几天的带领后,竟然有种每天非要喝一盏的留恋了。看到急匆匆归来的燕飞,景晴自然的递上一杯茶,后者拼命摆手说:“饶了我吧,消受不来。”
“没有官府特许的‘神官’是哪里来的?弄明白了吧?”
“京城。”
“梦华那里来的?”
燕飞笑笑:“属下只查明是京城出来,到底是不是和梦华大司正有关,就不敢妄断了。”
“既然已确定是京城来的神官,也没作奸犯科的事,移交给承平司正处理吧,如何?”
明流淡淡笑了一下,缓缓道:“我一直希望远离正剧,全心侍奉神明,可偏偏总有干扰。”
“明流你曾经和我说过,可将一切皆看作修行必须之考验。”
明流虚空点了一下她,笑道:“当年就不该教你那么多,时不时就拿来和我过不去。”
“明流……我需要她们的口供,你——”
明流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景晴也就不再说话。
一天后,集庆开城。茶楼酒铺里的人都拿这件事消遣,猜测这些盗匪到底是被抓住了呢,还是逃跑了;以及什么时候能看到庭审的热闹,以及到底是在都督府审还是在集庆知府这里过堂等等。开城之后,因为封城而在城外扎营一天一夜的承平宫大批神官进城,引得集庆百姓夹道围观。这样的热闹中,没有人关注到发生在明信宫的“小小的变化”——明信宫的神官们实际被软禁了起来。然而,此时所有人的注目都放在了承平宫,这些安靖数一数二的神宫里的人,往日都象神明一样的存在。有多少集庆人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去一次承平,而更有无数集庆读书人将精通天文、数算、经典的西山明流奉为心中的圣明,即便对信仰不那么虔诚,也把去听一次明流的宣道作为目标。这样的兴奋中,明信宫的神官是不是少了几名,司正是不是在应该出现的时候缺席了,就成了无足轻重的事情。
除了大祭之外,集庆开城后的第三天又迎来了一个轰动全城的人物——大学者留原沁。
安靖在永盛王朝就建立了完整的家系系统,有家名就是贵族,能免除徭役,子孙除了荫袭外还可通过见习进阶。一直到这个时候,除了少数因德行、文采幸运的被举荐,以及军旅立功外,见习进阶是官员选拔最主要的途径。也就是说,官员之门几乎只对有家名的人打开。建立家名主要就是靠当上大官,但也有一些例外的,被称为“才德家名”。名满天下的大学者、出类拔萃的书法家、画家,或者在某一行业有着惊人成就的,也有通过官员推荐经春官审核被“赐予”家名的。这些家名并不能世袭,后代若要沿用,也必须和现代一样有着足以高视天下的才干。一般来说,能沿袭一代就是了不起,而“留”这个家名已经因经史上的成就延续到了第四代。留原沁受邀到集庆进行岁末讲席,其中一家毫无疑问是集庆官办的学堂,这也是整个扶风规模最大的学校;而另一家受到这位大学者青睐的书院一传出惊诧了整个集庆——由集庆士绅资助、陈泗人自己教学的,为那些流落于此的异国人,主要还是男孩子们提供教育的小书院。
为这个小书院发出邀请的是集资修建这个书院的两名乡绅,其中一个就是集庆布料商人,也就是庭幕那个曾经的侍妾挽春的夫家。这个大胆的做法居然得到回应,消息传来提议者都惊呆了。反而是当事人——书院的学生和那些陈泗讲习们没有那么强烈的兴奋,留原沁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他们是在旁人的惊诧羡慕乃至嫉妒中才慢慢兴奋和期待起来。
这一日,韩芝照例在书院讲习,他继承了父亲韩庭慕出身望族却无心仕途,专心学问的性格,自小博览群书、兴趣广泛,举凡天文、地理、书画、金石均有涉猎。他尚未服礼已经得到书院上下的一致认可,从这一年春天起,甚至还拿到了正式讲习的一份束侑。对他来说,最大的烦恼是自己无处求学,只能在书院里和其他讲习切磋,而能给他最大帮助的依然是父亲韩庭幕。这份烦恼在夏日里终于得到解决,随着庭秋和景晴关系的密切,他们这些小辈们在景晴面前出现的机会也多了。终于有那么一次,景晴被这个年轻的才华横溢惊讶了,一番详谈后感慨于他强烈的求知欲,将他介绍给了集庆官办书院的讲习们——韩芝终于有机会系统的学习安靖的文化。
韩芝讲习的时候是一种春风化雨的平和,也许是年龄的原因,他并没有那种为人师的尊严感,和面前这群学生们说话的时候更像是兄弟姊妹间的随性闲谈。他教授的文章是陈泗最有名的启蒙读物,韩芝自己五六岁就倒背如流,但当下在异国他乡,不同境遇里娓娓讲来别有一番思考。在陈泗的启蒙文学中构筑的是一个男子的世界,唯有男儿当家业,唯有男儿才能出将入相为国尽力、为民请命。在集庆的午后,韩芝的解读中,这一片男儿天地在他平和甚至略带一点自嘲的语气中,泯灭了性别之分。他讲陈泗的故事,在他启蒙以来从父亲师长那里听来的,那些铁骨铮铮的陈泗男儿。他也讲安靖的故事,为祖国战死疆场的巾帼豪杰,为百姓买棺谏君的磊落女子。一次讲习一个时辰,讲书、释疑,等到时辰香燃尽,终于到了下学的时候,学堂里顿时透着掩都掩不住的雀跃气氛。韩芝收起书本,却听帘外传来击掌声。
挑帘看出去,廊下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着青布衣衫,容貌十分平常。韩芝微微皱了下眉,他在上课的时候已经注意到帘外有旁听的人,他们这个学堂并不收钱,可总有贫寒人家的孩子并不知道,带着求知的愿望偷摸进来听课。可眼前人穿的虽不富贵,但款式新颖,腰间还配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美玉,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安靖少女。
少女也好像惊了一下,微微歪了下头:“你是……刚刚的讲习?”
“是。”
少女忽然严肃起来,行了个正式的礼道:“敢问先生,刚刚讲的是什么书,我……从未听过。”
韩芝觉得很有趣,这少女的话好像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我没读过的书。
“我是陈泗人……”
“啊,这是陈泗的典籍?”
韩芝大略的介绍了一下这本蒙学经典。少女眼睛亮亮的,听完后道:“我能不能抄录一本?”
“啊……”
“不行么?是不能外传的?”
他笑了起来:“哪有这样的事,只是这本书很长,一时半会抄不下来。”
少女顿时又高兴起来:“这没关系,学生会在集庆月余,每天来抄应该来的及吧,只怕……麻烦了先生。”
“不麻烦,嗯——我也可以帮你抄一部分,这样,大概七八天就成了。”他看着眼前人,忽然产生了好奇心,试探着道:“敢问姑娘……”
“学生淑舟,京兆永宁人,本次是跟随祖母大人来的。”
他也行了一个礼:“我们年岁相当,平辈相论即可,不用称什么先生了。再下韩芝。”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响动,书院的几个赞助人簇拥着一名年过半百的妇人缓缓行来。那妇人朝着那少女招了下手:“阿舟,可以走了。”
少女快步上前说自己听了一堂有趣的课,对陈泗的这个典籍有了兴趣,想要留下来抄录云云。那妇人微笑着点点头。待众人离去,韩芝惊诧的看着少女:“你……你是留学士的孙女?”
少女嫣然。
在淑舟身上,韩芝瞠目结舌的看到一个人的好学能到什么地步,这个少女对一切未知的经史都无限好奇,她博闻强记、求知若渴,最和韩芝合拍的是——她读书求知并无功名利禄之求,和她的祖母,和留家五代人一样,此生唯学问。
淑舟跟着祖母在集庆度过一个多月时光,期间留原沁在两个书院共讲席五次,每一次都全城轰动,听讲的学子们把庭院街道都挤得水泄不通。更有好几百人是闻讯从数百里外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这个名满天下的学士让集庆的读书人得到了一次知识盛宴,她的高度是集庆所有师生都从未企及的,这个边睡之城的年轻人们仿佛一夜间看到了海阔天高。
韩芝的内心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即使在他依然是陈泗贵胄子弟的时候,也从未遇到过这样学识渊博、目光贯彻古今的人物,至此他下定了游学安靖的决心。
淑舟在集庆的日子几乎每天都和韩芝在一起,留原沁好像也不觉得自家孙女和“卑微的异国流民”的友谊有什么不妥。韩玖和挽春凑在一起说:“我们家的男人都有本事吧,大的隔了十来年还能赢得贵不可言的女子的心。小的……阿竹和那个云门家的姑娘隔了那么久还在书信往来;阿芝这是要让留大学士家的姑娘倾心啊……”挽春轻笑道:“云门家的姑娘倒也罢了,这个淑舟……这样貌,要还在陈泗,给你家大少爷当贴身丫头都不够格吧。”
然而,两人分别之时却没有当初韩竹和云门书霖那样的依依,此后也不见密集的书信交往,只有在提到轰动集庆的那几次讲席时,韩家人会说一句:“阿芝和留学士家的姑娘处的很好啊。”
后来,韩芝跟随长辈们前往京师永宁城,再往后,朝廷彻底解除了对陈泗人的限制。十六岁那年,在永宁城接受服礼后,韩芝开始了梦寐以求的游历。他行走在安靖大地,四处拜访学者名士。一年后,在两江郡,十七岁的韩芝重逢了淑舟,两人结伴同行,渐生情愫。两年后,淑舟得到祖母留原沁的许可,在永宁城迎娶了韩芝,婚后两人在永宁城度过两年平静时光,直到留原沁去世。此时,淑舟尚未积累起足够被春官认可的名声,留之家名至此结束。当然,也有不少人说,留家未能延续到第五代,是因为淑舟迎娶了一个异族男子。然而,这一切对这对专心学问的年轻夫妇来说完全不重要。留原沁去世后,淑舟再无牵挂,两人又开始了远行,足迹踏遍安靖大地,更在重开商路后远行异国。一直到两人成婚十五年后,三十四岁的淑舟和韩芝返回京城。在皎原一处开满桃花的小山坡下,已经闻名隐林的两人开办了一个书院,以所在地为名,称“红沐书院”。
红沐书院最终成了京畿最出名的私立书院,自淑舟韩芝以下,一共延续了一百五十二年。
在红沐书院毁于一场大火后九十年,一群读书人在清渺渐渐衰落的扶摇中来到红沐山下,他们向往着红沐书院不求名利,专心学问的治学精神。在书院曾经的地基上重新建立非屋舍,收徒授课,取名——锦绣。
建于清渺历两百六十三年的锦绣书院,最终在苏台王朝时光芒四射,成为“安靖第一书院”。苏台王朝无数名臣、大学者都出自于此,最盛之时,不亚太学。
腊月伊始,集庆人期盼了许久的镇魂祭大祭终于举行了。祭祀那日,集庆万人空巷,这一次陈泗人总算不是集体土鳖了,这样规模的祭祀不管在哪里都是终身难得遇到一次。而韩家的人,特别是韩庭秋算是明白为甚么之前很多人都说——要辛苦了大都督。镇魂祭,安抚这片土地上的亡灵,安魂护土,润泽生灵——当地主官在这场祭祀中要承担非常重要的角色。西山景晴提前一个月就进入祭祀前的净心净身状态,简单饮食、严格禁欲、每日诵经清心。大祭前三日,入神宫,与神官们同作息,饮食也按照镇魂祭祀的要求,降低到了青菜萝卜白水煮的最简陋状态。然后就是连续两天的大祭祀,在百姓们眼中热热闹闹的祭祀,对于参加者而言就是体力心力的双重折磨。不管是端坐一个时辰不能有明显的动作,还是跳着繁复的祭祀舞步连续两个时辰不能休息,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庭秋终于理解了为甚么神官们的修行课程中必有武技——没有足够的体力绝对撑不下这样的祭祀。
大祭之夜,集庆火树银花,百姓们穿上家中最漂亮的衣服,带上最华丽的饰品,在街上载歌载舞。
在这片土地上失去生命的所有人,不管是敌人还是同胞,都获得永远的安宁,他们的英灵将保佑这片土地,而生活在此的人将继续山河故事,在此生死歌哭。这是镇魂祭祀的意义,也是集庆所有人的坚信。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真的有神灵在俯瞰安靖大地。镇魂祭后二十年,扶风风调雨顺,边关胜多败少。扶风的边界一点点的往外延展,大祭后第七年,清渺改承平所在的瑶州为“承州”,把这个名字送给了扶风西面的新国土,这就是记录在后代史书上,让无数安靖后人热血沸腾的——瑶州复建。
在辛苦的镇魂祭祀过程中,西山景晴和西山名流还完成了另外一件大事——虽然属于秘密不能随便说,但庭秋还是在景晴这大半年来都难得见到的轻松状态中发现了端倪。她又恢复了扶风、益州那场变故前的样子,常带笑容,时不时说句俏皮话,和亲信们相互取笑,对身边的男子们温柔体贴……
很快,新年到来了,韩家在扶风度过的第二个新年依然热热闹闹。避免了内乱,开拓了疆土的西境走在政通人和的光明大道上。新王朝初年的欣欣向荣让她的所有子民获利,人们憧憬着国泰民安的前景,越来越珍惜数百年动乱后一个统一王朝的好处。前一年,除夕夜的火树银花中,时隔十三年光阴,韩庭秋第一次向西山景晴表达思慕,他也得到了期待的回报。这一年的岁末,韩琳以完美的安靖礼节迎娶了西营大将军长捷。按照安靖的规矩,新婚夫妇的新年当然是在韩家度过的,加上长捷的两个侄女,还有不断来祝贺、串门的西营将士,韩家这个新年过得比在珑北故乡的时候还要热闹。
元月初三,朝廷的调令抵达扶风——西山景晴在西境度过五年时光后,终于受诏返回京城。元月二十,一场雪后的明媚阳光下,集庆半城百姓和全部官员送别这一任的扶风大都督。城外十里,送君终有一别。饮三杯酒,告别扶风,宦海中人,他年终有重逢日。
庭秋对韩琳依依嘱咐,对长捷说:“阿竹就交给你了。”长捷郑重道:“阿兄放心,我们必让侄儿成材。”韩竹在最后时候终于还是哭了起来,庭秋难得的抱了他一下,笑着说:“没关系,在此地男儿流点泪也不会被笑话。只是将来,流血之时莫流泪。”韩竹抽泣着说:“孩儿明白。”
“给阿爹写信,若是支撑不下去……不要勉强。”
韩竹抹了下眼泪:“孩儿不会。”
庭秋还想和他说“书霖和你难成佳偶,莫要联系太多了。”想想还是放弃了,韩竹离开服礼还有好几年,一个边关战阵,一个京城繁华,岁月足以让少时的一点怀春消散。
事实上,庭秋的设想完全没有实现。他们离开扶风之后,长捷继续镇守西边境,在后来“瑶州复建”的过程中建立了卓越战功,此后调入京城,出任京师三营之一的永屏营大将军,位在三阶下。清渺二十年,长捷解甲归田,尽管成了那个时代位阶最高的男子,他并没有开家立系。韩琳一直陪伴在丈夫身边,不管是边关风霜,还是京城华丽,夫妻之情始终如一。长捷的两个侄女和他们的两个女儿先后投身军旅,各有所成。
韩竹十五岁就正式成为军官,此后参加了长捷参战的所有战斗。十九岁时,已经是一名七阶正的校尉。这一年,扶风军迎来了一名年轻的谋士——自太学院东阁出仕,经过三年地方官生涯后,书霖接受扶风大都督聘请,来到集庆。那个时候,云门家已经去名散系,书霖在扶风度过了八年时光,为瑶州复建呕心沥血。到集庆后的第三年,二十三岁的书霖在很多人的反对和惋惜声中迎娶韩竹。两人一文一武,始终在军中建业。书霖位至四阶正、韩竹到五阶正,同样没有开家立系。夫妻两有一女二子,儿子们得配官宦之家,女儿在军中建业。这个家庭到了第三代,走向繁荣,书霖的孙女怡月一改两代军门,自科举进阶,从地方到京城,一生锦绣华丽,最终走到冬官少司空,开家立系,取家名“云”。扶风云氏延续了六代一百五十九年。
从扶风到京师永宁城,间关千里,又当盛寒,一行人走的并不快。元月二十自集庆出发,二月初三抵达承平,在此与明流一行分别。但是还是有四名神官留在行列中,其中两人神色萎靡,虽然没有戴刑拘之器,依然很容易看出,是被“押送”着的。二月二十四日,抵达孟郡郡治长青城。一行人在这里停留了三天,景晴前往西山家的祖陵祭拜,又探望了仍然生活在长青城的两个表亲。韩玖、韩梅都是第一次走出集庆,在承平,两人已经被此地迥异于集庆的热闹吸引,到了长青城韩梅一直拉着紫媛说:“婶婶,这里和老家过一样漂亮。”庭秋知道长青城对景晴的意义,他和庭幕去了落雁台。昔日的孟国皇宫不复存在,美丽的含元殿不存一瓦,唯有殿基落雁台仍在,白玉阑干浅青玉阶在夕阳下淡淡凝晖。
长青城是西山景晴的封地,故而她读过童年少年时代的正亲王府依然是她在长青城的府邸。短短三天落脚,所有人都能从她行过亭台时的驻足、斜倚阑干时的凝眸里看到故乡在她心中的分量。
三月十四日,抵达西都邵安。刚一进城,不要说两个女孩子惊的不顾形象长大了嘴,两兄弟都“啊”了一声。雕梁画栋、寺塔亭台,依然拥有五十万百姓的劭庆七十年都城以一种华丽的景象展现在异国旅人眼中。
在劭庆迎接西山景晴的是和亲王凤常,她以迎接家族内亲的盛大礼节来迎接这个“小阿姊。”一行人抵达馆驿的时候,看到和亲王的仪仗已经在门口。一番谦让邀请,一行人又转向和亲王府下榻。凤常的府邸以前是正亲王凤章的,她的旧宅近水,比较潮湿,迁都前向凤楚请示后搬到了高处的正亲王府。
韩家众人本来想要住在馆驿,可凤常早听了一肚子景晴的八卦,对这一家人好奇的要命,哪里肯放。即便是曾经当过位阶不低的官员的韩庭秋也是第一次踏入一个亲王的府邸。邵安以一个国都的地位被细心经营了七十多年,王府历经数代休憩,端的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气象万千。韩梅紧紧拉着紫媛的手,生怕走错一步,韩玖更是把自己在陈泗十来年的贵家淑女训练都用上了。其结果就是凤常挽着景晴笑道:“陈泗的姑娘,比大户人家的阁中男儿还要规矩。这么腼腆,在我们这里过得下去么,将来要被夫婿倒过来欺负的哦。”
看到韩庭秋,凤常的评论是:“和小阿姊以前看中的几个都不太一样啊。”
景晴目光一转:“哪有‘几个’那么夸张。”
凤常扑哧一笑,又瞟一眼庭秋,在景晴耳边道:“哎呦,还是个吃醋的主啊。”
景晴踩了她一下:“别胡说。我这些年真正到了‘看中’的,不就2个人么,还一个都没成,也不知道是什么命。”
“哭着喊着求你,却看不中的太多了,报应吧……”
和亲王凤常在景晴看来是凤家这几个年龄相当的姊妹里的异类。凤家这几个女子,包括她最看不上眼的凤凌兰,各个都长的出类拔萃,也都是风流倜傥的性格。凤楚不用说,做太子的时候就有“凤家三娘子”的风流之名,连民间都歌谣。凤章要收敛一些,可府中也是美人成群,还特别喜欢收集与众不同的,比如异族美少年之类,就连宫中采买宫侍买到此类,凤楚都让送正亲王府先挑。
凤常却是个端方人物,从来没有“风流韵事”。在男女之事上,她所需要的就是照着礼法规则来办,正妃、侧妃、亲侍、亲从,每一个都是按和亲王的身份应该有的,也都是照着“规矩”选出来的。除此之外,一不沾宫伎、二不碰宫侍,至于外头的秦楼楚馆,这对规规矩矩的凤常来说完全是不存在的东西。她也有个好处,虽然自己端正的“不像凤家人”,到也不要求人人都和她一样。只是遇到风流倜傥的喜欢取笑几句,自家姐妹不是皇帝就是亲王,谈笑无忌的可不就剩下一个小阿姊了么。
景晴和她说说笑笑的,忽然望到一个人,顿时站住了。凤常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蓉行舟快步上来向几人见礼,笑着说凤常要给她个惊喜不让一起出去接。又说自从和景晴重逢后,越来越想念昔日的故人们,于是到劭州走走,在凤常这里听说她们要上京,打算一路同行,去拜见一下皇帝。景晴和她本就是过命的交情,也一直希望她能再次为国所用,当下自然一口答应,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在路上劝她出仕。
劭庆一住就是七天,景晴比在长青城的时候还要忙几倍,各种会面、宴会从早上睁开眼排到深夜。她忙的自己都顾不上,当然也管不了韩家。好在问书是一路跟来的,他的孩子在邵州,当下要接了一起上京。燕飞一时还没调任,不过人人都知道,上京也是板上钉钉的。忙着搬家的同时,问书还承担起了韩家人“劭安游”的导游之责。和亲王府的人对“对西平侯曾有大恩”的这家人也殷勤,给他们介绍邵安有趣的地方,派了人陪他们观光。这日问书介绍他们去“望春庙会”,韩玖和韩梅一看到热热闹闹的场景眼睛就直了。几个年长的兴趣不大,和问书到一边茶楼里喝茶听说唱。过了一会儿问书被叫走说有人找,他跟着茶楼小二转到楼上雅间,见到的是奉墨。
“你……”问书本来想说有什么事要这样偷偷摸摸的,想了一下皱眉道:“是因为蓉行舟?”
奉墨双眉紧锁,压低了声音把导致他抛下小女儿赶到邵安的原因说了一遍。的确和蓉行舟有关,他们安然乡里的日子里,忽然有两个人来找蓉行舟。当时蓉行舟不在庄上,他出来接待对方语焉不详,此后数日那几个人绕着庄子转,行迹可疑的他都想去找官府抓人。这个时候,蓉行舟回来了,之后几天,他的养女几次对他说:“先生这些日子神思恍惚,是不是生病了?”再往后她忽然说要到邵安访友,奉墨心生疑惑,玩笑着说都是故人,他也去凑个热闹。蓉行舟瞬间的紧张让他更是怀疑。
问书越听越担心,终于忍不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她和那几个人的谈话,他们……他们好像是让她来行刺的。”
离开邵安的时候,很多人都有依依不舍的心情,特别是韩玖、韩梅两个年级小的,觉得邵州满眼繁华,真比故乡还好。韩芝笑话妹妹,说我们要去京城,京城一定会更好。被景晴听见了,笑了笑说:“从江漪的描述来看,永宁城还赶不上邵安。不过,京城有我的府邸,所有人都说锦屏他们俩打理的很好。”
离开邵安,两日行程,进入了莽莽白屏山。白屏山是丹霞群山的一部分,山高林密,部分区段壁立千仞、唯有一条路从峡谷中穿过,从来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在乱世里,这里聚集了大量绿林人,据险结寨,打家劫舍,甚至袭击官军、劫掠县城。清渺初年,为了两京之间的通达,朝廷派名将携重兵清剿,历时七个多月,剿灭匪徒上万,更多的逃逸或投降。劭州官军又在险要地设卡驻军,至此两京之间最重要的道路终于太平。
在白屏山中行走四日,韩家人,尤其是女眷们已经疲惫不堪,这样的地势是没有马车坐的,有些地方马都骑不得。尽管衣食无忧,紫媛、韩玖几个还是很有了点当初逃难时的辛苦恐慌感。最大的安慰就是,大家都对他们说,只要过了白屏山就是连绵的城镇和一望无际的平原,最多再走十来天就能到京师永宁城。
这一日,宿在野外,半山之上,俯瞰溪谷。
中夜骤变。
在入山前陆续遇到的商队为了安全都跟着有上百名军士保护的这队人,每晚的宿营地距离主队也不远。行旅的人大多能言善道,又大方,和军士们很快混熟,晚上有些走动,只要不靠近主营帐,军士们也不干涉。于是,没有人发现,这天商队里有一小队人悄悄的走向营地的背面。
营地背面,更靠近潮湿的山壁,但也更安全的地方是神官们的驻地。因为在最里面,防守并不严密。几个人干脆利落的敲晕了守卫,快速潜入最深处的帐篷。掀帘子的时候不知道踩到什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里面的人叫了声:“谁”。来人也不答话,借着帘外篝火微光朝着里面的人影一剑刺下——
刺客期待的惨叫声并没有听到,取而代之的是兵器相交时的脆响。刺客低呼一声:“有埋伏,快撤。”随着话音,四周烛火明亮,营帐里传来“抓刺客”的呼声。
火光照亮处,蓉行舟手执长剑,在最短的时间内已经将刺客逼到绝境。
兵士们围拢过来,刺客们知道已无逃生之路。一人指着蓉行舟惨叫道:“你,你违背诺言——”
蓉行舟淡淡道:“我何尝答应过你们什么。”
“你——”
“我对你们说‘那就一起去看看吧’,可没有答应会帮你们任何事。”说到这里目光凛冽:“我蓉行舟此生还没有屈服过任何胁从之事。”
“你,你这个……”
“闭嘴!”喝断那人气急败坏的吼叫的是西山景晴,她微微笑着,不紧不慢的走到那人面前低声说了两句,那人脸上的愤怒瞬间变成了惊疑。
营地很快恢复了平静,该睡觉的继续睡觉,该守夜的继续守夜,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一场刺杀和捉拿。在帐篷前,景晴淡淡笑着说:“三娘子,我们聊聊?”
当下,西山景晴的帐篷里,灯火淡淡,酒香四溢。
“三娘子,不想说说你的故事么?”
蓉行舟淡淡道:“没什么,有人觉得能拿我过去的事来威胁我罢了。”
“他们让你做什么?帮他们杀人?”
“或者帮他们得手后逃出去。”
沉默了一会儿,蓉行舟道:“看来,只能把一些事告诉你了……”
“什么事?你是青羽军之后这件事?”
蓉行舟也惊住了:“你——什么时候——”
“当年你执意离开我们的时候,就猜到了一些,这次相见后确定了。”
蓉行舟心想:“恐怕不是猜到,是查过……”她心里叹了口气,低声道:“能否替我保密。”其实也可以一走了之,但她不舍得现在的生活,她三十余年颠沛流离中难得的平和宁静。
“为什么要保密……三娘子,你们是了不起的人,皇帝早晚会为凌霜青羽军恢复荣誉。”
五十年前,凌霜陷落于北方蛮族之手。不甘沦陷的凌霜儿女奋起抵抗,其中出现了一个领袖级的人物——箐羽,她组织的青羽军最强大时人数将近十万。青羽军帮助过西北的两代枭雄,为她们开疆拓土,也在她们的支持下收复过凌霜的一部分土地,最终又都分道扬镳。大约在劭庆四十年,也就是青羽军建立十五年后,她曾经辅佐的一位枭雄将他们从“义军”定为“叛军”,并下令缉拿。此后,青羽军再也没有和任何政权合作过,他们进入了艰苦卓绝的日子。在此之间,他们继续抗击外敌,也反抗强权,当然,也曾经为了生存打家劫舍、扫荡城镇。力量强大的时候,从凌霜到扶风都有青羽军的痕迹,这份强大和坚决不与官府合作的做法,也让他们成为西、北各国的眼中钉。自劭庆四十年,到劭庆六十年,青羽军历经两代,始终是被缉拿的叛军。两代领袖,心怀驱除外敌之心,最终都死在安靖割据政权的手中。
劭庆六十年,青羽军消失了。但他们的影响力还在,不断有反抗强权或聚啸山林的人以青羽军为号召。在孟、留、惠苏等国,对青羽军的人一向是“格杀勿论。”
而清渺七年的初春,在白屏山内,西山景晴对蓉行舟道:“三娘子,跟我去永宁城,我以西山将之名发誓,会还你的先人应有的荣誉。”
过了许久,蓉行舟淡淡笑了:“我本该叫箐行舟,是箐羽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