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将飞舞占清明》悠悠晴天

5、第 5 章

　　端坐在红帐、红褥、红被床边的李芸素听到屋内的侍女和“全人”太太①给四皇子请安的声音，便知道是自己的夫君进来了。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李家的那个小丫头，而是成了四皇子的侧夫人，倒也没什么不安，虽然之前法相是打算把她送入长庆宫太子那里的。她从红盖头下偷偷瞅了瞅那双渐渐走近的鞋：吓，好大！跟哥哥的脚有得一比。那，这位四皇子也该象哥哥那样高吧？

　　芸素感觉到他坐到了她身边。这时，那位全人太太走了过来，拉起他俩的衣角，牢牢地系在一起，嘴里还不断念叨着各式的祝福语。四个侍女又依次走了过来，分别端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一边笑嘻嘻地念着“早生贵子”，一边把那些干果撒到他们的身上和身后的床上。随着全人太太的一声“请四皇子揭盖头”，芸素便又从盖头下看到一只白皙瘦削的手握着一枝秤杆伸了过来。轻轻地，顶了大半天的盖头被掀了去。

　　眼前的烛光甚是明亮，不似以前家中的那样昏黄，芸素本能地低头垂下了眼皮。在全人太太的指引下，两人喝了合卺酒，可芸素还未好意思看清这位四皇子的长相。待行完这些仪式，其他的人都含笑退了出去，屋子里忽然静得连烛花炸起的细微噼啪声都能听得到。

　　“何当共剪西窗烛”——芸素不知怎地就想起了这半句诗，可她赶紧收回了思绪，因为她清楚，李义山（李商隐）的这首七律表达的是“欲归而不能”的羁旅之愁，是万万不合此刻这个红喜之时的。

　　“呵～”的一声呵欠声传来，芸素终于忍不住转头好奇地看向一直坐在身边没有动静的四皇子。这一看不当紧，只见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仰身缓缓躺下，又侧过身子蜷起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是要安寝的架势啊。

　　芸素看着他的侧影，想要伸手推他一下，又觉得不该，便作罢。可怜她在这间喜屋里坐了好久，这一天内除了早晨上妆前吃了些东西，还不曾正经吃过饭。本来此时应该是这位皇子和她一起吃些东西的，哪想到他竟然先睡去了。

　　芸素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圆桌上摆着的那些饭菜，不禁微微咽了一口口水，可肚子却不争气地唱起了空城计。她又转头看了看似乎已经睡着的四皇子，不象会醒的样子，便自己站起身来想要去吃点东西。

　　这一站起来，芸素才发现两人的衣角还是系在一起的。她没有多想，弯腰去解那个死扣儿，可就要解开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嫂嫂曾跟她说过这样做好似不是太吉利，便只得又重新把两个衣角系好，无奈地坐回到床边。

　　肚子里又是一阵咕噜声。芸素微微皱了一下眉，终于还是伸手轻轻推了推似乎已经睡着了的四皇子。

　　被她推醒翻过身来看她的四皇子一脸的惺忪。

　　“我，我肚子很饿。”芸素小声嘀咕道。

　　“那边桌上不是有饭菜么？”被叫醒的人有些不高兴。

　　“嗯，可是，系在一起呢。”芸素扯了扯被系在一起的衣角。

　　“啊～这么回事啊。”承禋翻身坐了起来，伸手三下五除二地就解开了那个被芸素重新系好的死扣儿，抬头对她说道：“今儿太累，我想睡了，你自己去吃吧。”说罢，又倒下继续睡。

　　芸素盯着被他解开后显得皱皱巴巴的那两个衣角，有些发怔。可耐不住五脏六腑的催促，她还是起身走到了圆桌旁坐下，拿起那双精致的银筷子，小心翼翼地吃了些就摆在面前的菜。

　　正吃着，安静的屋里忽然又传出一阵“咕噜”声。确定那声音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发出来的后，芸素转身看躺着的四皇子，却发现他也正睁着眼睛看着她。

　　看到芸素忽然转身看自己，承禋慌忙又闭上眼睛，可心中却在想：“明明被她看到是在装睡，再装下去，岂不是失了颜面？”这么一想，承禋干脆又翻身坐起，装出一副初醒的样子，揉着眼问她：“那菜好吃么？”

　　话刚出口，承禋就后悔了：刚才那个问题真是够傻，明明自己天天吃的就是这些东西，却问一个外来之人好吃么。嗯，问她也没错，反正她定是第一次吃到膳房里做的东西。

　　芸素并不戳破他的假睡，努力忍着笑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皇子殿下也来吃些吧，我娘说过，饿着肚子睡觉会不踏实的。”

　　“你娘？”承禋微微皱起了眉。

　　芸素立刻意识到说错了，改口道：“是妾身的娘亲。妾身知错了。”

　　承禋正准备再说什么，谁知肚子里又是一阵咕噜声。他顾不得那么多，也走到圆桌旁坐下，端着架子吃了些东西，可并未吃饱。他自己都有些奇怪，为什么在这个女孩面前自己会如此局促，总想要做得尽善尽美，滴水不漏，成为她的榜样。

　　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后，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都低头坐在桌旁。承禋玩了一会儿手中的酒杯，见她还没有什么动静，便开口道：“你睡里面吧，我习惯睡外边。”

　　芸素猛地抬头，已是羞红了脸。见承禋仍在摆弄手中的那个酒杯，不像要起身的样子，她便十分紧张地独自走到床边，脱下绣鞋，和衣躺到了床的里侧。过了一会儿，一直面墙而卧的她才感觉四皇子也躺了下来。

　　她本能地又向墙边缩了缩。

　　那边已是没了声响。

　　再过一会儿，微鼾声响起。

　　芸素这才稍稍有些安心，迷迷糊糊地，脑子里拼命回忆着他的模样，却发现到此刻她脑海里他的模样也不是十分地清晰……

　　可最终睡意涌了上来，她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2007.6.30.renew*****************************

　　第二天一早承禋醒来时，芸素还睡着。他用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扭头看着似乎带着一丝惶恐表情正熟睡的芸素，他那还有些惺忪的眼中似乎同时涌出了很是犹豫，很是疑惑，很是不安的神情，可他并没有言语一声，只是轻轻下床，穿上鞋子和袍子，又轻手轻脚打开门，走了出去。

　　听到门轴细微的吱呀声，芸素一下子惊醒。她睁眼盯着头顶陌生的绸帐，一时记不得自己怎会不在熟悉的家中。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身边的床铺，惊觉那大红缎子锦被下还窝着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转头看向檀枕的另一端，赫然还有一个枕压成凹的形状，明显有人睡过。

　　芸素怔怔地望着那个枕上的凹处，良久，才无声地惊笑出来，随即低头看了看红嫁衣规整的领口，又摸了摸身上的别处，才最终放松了表情，轻轻吁了口气。

　　从闭合的门窗外传来清晨鸟儿兴奋的啁啾声，芸素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辰，可她还是起了身。坐在床上，她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掿住领口处，低着眼皮盯着大红的锦被，似乎在想着什么，嘴角却始终微微上翘，挂着一副有些童稚，有些小女儿羞涩，又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微笑。

　　直到再次响起门轴的吱呀声，芸素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到正推门走进来的侍女桃花。

　　“小姐已经起来了呀。正好，刚才我去正夫人那儿溜了一圈儿，得知她也才起身。小姐，你快下床让桃花给你梳妆。过门第一天是要向正夫人敬茶的，若是让她等着，就是咱们失了礼数了。”说着，桃花麻利地把端来的洗脸水、青盐放置在东窗旁的小条桌上，又转身从放置在东墙边的随嫁箱子里找出一身平日里能穿的丁香色暗纹团花袍子，为芸素换下了昨日的红嫁衣。

　　“小姐，四皇子待你好么？”桃花一边为芸素梳着头发，一边含笑问道。

　　芸素看着镜中桃花那一脸的坏笑，顿时觉得一阵臊热涌上脸颊。毕竟在出阁前母亲曾授予她闺房之事，又被允许看了一本《鸳鸯秘谱》——虽然她和桃花都被其中所绘的画面弄得面红耳赤，觉得很是不堪入目。

　　“可是，小姐刚才怎么还穿着昨日的嫁衣？”桃花为芸素盘好一个发髻，又问道。

　　芸素微微一笑，答道：“他睡他的，我睡我的，和衣而眠。”

　　“啊？”桃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些吃惊地望着镜中的芸素。

　　“他昨晚还装睡来着，端着架子故作深沉状，看得我直想笑，可又觉得不好，拼命才忍住的。”芸素想起承禋昨晚那些尴尬的举动，忍不住对着桃花笑了出来。

　　“小姐，夫人一直说皇家规矩大，不比在家中，要我们精心着点。我又听说四皇子好像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脾气有些无常，你可要处处留心啊。”

　　芸素点了点头，用手托着下巴，望着镜中的自己，神色有些黯然地轻叹了一句：“之前说是要入长庆宫的，现在却嫁了四皇子，今后不知还会有什么变数。”

　　“小姐不是也见过了太子的么？那，你是觉得太子好，还是四皇子好？”桃花躬身凑到芸素耳边轻声问她。

　　芸素扭头瞪了桃花一眼，嗔道：“我怎么知道？现在说谁是更好些的，有什么用？再说了，能帮助爹爹进入仕途，帮爹爹实现有一番作为的夙愿，让我嫁给谁都无所谓。”

　　桃花直起身子继续为芸素盘发，笑道：“真的无所谓么？圣旨下来后，小姐出阁前，你还不是非常不安地为自己卜了一卦？”

　　芸素手中拿着一支珠钗玩弄着，喃喃而语：“这样干系终身，干系家人的大事，谁都会不安的。不过，真正让我不安的，反是那个只属中中的泰卦。爹爹为我详解过，此卦是异卦相叠，吉中有凶，凶中藏吉，正所谓‘盛极必衰，衰而转盛，故应时而变者通’。”

　　桃花笑着摇了摇头：“虽然和小姐一起听过老爷讲《易》，但我这榆木脑袋总没开过窍，听不懂什么盛啊衰啊的。可我清楚地记得老爷解卦时说过一句‘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这‘归妹’不就是‘嫁女’，‘祉’不就是‘福’，‘吉’不就是‘好’么？听起来不就是说出嫁是大大的吉祥有福么？”

　　芸素轻笑了一下，说道：“常言说的‘否极泰来’，正含有对此卦的解释。”

　　“管它否啊泰的，总之是好的，对不对？”桃花似乎能感受到芸素心中的那点不安，便极力安慰她。

　　芸素明白桃花的意思，她拍了拍桃花轻轻按压在自己右肩上的手，笑而不语，却在心中叹道：“此‘否’为何？彼‘泰’为何？要承受多大的‘否’才算是‘极’？要经历多少的‘否’，才能等到‘泰’来……”

　　用过早饭，芸素带着桃花，在一个小太监的引导下，来到了正夫人吴氏的住处。

　　*****************************2007.07.19 renew *****************************

　　通传后，芸素微低着头走进吴氏的住所，恭恭敬敬地先行了个拜礼，然后接过一侍女递上的茶杯，起身缓步走到吴氏面前，低眉躬身轻语道：“新人李氏芸素为夫人敬茶。”

　　那方伸过来一双莹白温润的手接过了芸素手中的茶杯。一直低着眼的芸素听到杯盖轻磕了三下，便知道吴氏已经喝了她敬的茶。

　　不知为什么，芸素很喜欢从吴氏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暗香，一点也不张扬，却能让人沉浸其中，越发地喜欢。

　　正体味着那种香，芸素忽然听到一个柔和，故作老成状却似乎还是露出了一丁点稚嫩的声音：

　　“妹妹起身吧，请坐。”

　　此时芸素才抬起头看清了吴氏的长相：光洁的额头，敷着薄粉的脸庞，淡扫的柳眉，轻点的口脂，精细的五官，清澈的眼神，稳重的神情，无一不透着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只是那满月似的脸庞，却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不曾出阁的小女孩。

　　“我进宫早，年龄又长你一岁，从此你便称我‘姐姐’吧。”吴氏一边说着，一边向身边的一个侍女递了个眼色。那侍女转身离开了厅堂，进了一间侧屋。

　　芸素连忙起身，行了个万福礼，轻轻地唤了一声“姐姐”。

　　吴氏一边抬手示意芸素坐下，一边说：“若是方才没有听错，妹妹的闺名可是‘芸素’？”

　　“是。”芸素点了点头答道，又轻声问吴氏：“敢问姐姐的闺名是哪几个字？”

　　“昭惠。”吴氏回答完，便转头看向方才进了那间侧屋，现在又捧着一个布包走出来的侍女。

　　“昭惠。”芸素在心中暗自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忽然觉得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钻进了脑海里：这位姐姐将会是未来的皇后。

　　可这个念头也把她吓了一跳，毕竟这是一个相当大逆不道，当诛九族的念头……

　　芸素正既奇怪又后怕着自己刚才的那个一闪之念，忽然听得吴氏叫她。

　　“芸素妹妹，皇子殿下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宫中的官学读书，到下午申时才能回来。这是他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说着，吴氏把那个方方正正的布包递给芸素。

　　芸素起身双手接过，还未打开，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是什么？”

　　吴氏笑了笑，道：“你打开看看吧，我入宫的第二天，皇子殿下也交给我了这么一个东西。”

　　芸素打开布包，赫然发现里面是一本《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芸素一边看一边用手指小心地抚着这本《心经》，觉得跟以前在家中见到的那本不大一样。倒不是因为那些异常工整隽秀的瘦金体小楷，而是味道，那股淡淡的，却久久挥之不去的墨香之气。仔细端详，芸素才确认这竟然是一本手抄的经文。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抬头向吴氏求证。

　　还未待她问出口，吴氏已经笑着说道：“嗯，这是皇子殿下亲笔抄写的经文之一，交与你，好好收着吧。你可能还不大清楚，皇子殿下素喜研读佛经，又从小练就了一笔的好字，所以平日里常常给父皇、太后娘娘和母妃誉妃娘娘抄写经文以祈福。”

　　芸素点头，又把那本手抄经文用方才的布裹好，双手郑重地平端在胸前。

　　吴氏看到她这很是拘谨的动作，暗笑了一下，说道：“芸素妹妹虽然刚进宫，可也应该已经知道宫中的规矩了吧？”

　　芸素点了点头。

　　“那好，我看妹妹也是个聪明稳重的人，我就不再唠叨了。今儿几位母妃要在御花园的文心亭选这一季要新绣的花样子，我还得赶过去伺候，没时间多陪妹妹。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身边的太监宫女。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你的侍女跟我这里的茹月知会一声。所要之物要是合情合份呢，自不会委屈了妹妹。”

　　芸素明白她这是送客之辞，便起身，行万福礼道谢、告别，离开了吴氏的住所。

　　吴氏目送芸素离开，见她走出了小院，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方才一直端在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很多。这时，刚才去侧屋取经文的那名侍女走了过来，为她换上了一杯新茶，笑道：“小姐真是聪慧。这对待皇子殿下新夫人的排场、礼数，昨儿许嬷嬷就教了您一遍，您今儿就熟稔地圆满做成了。”

　　昭惠轻拍了几下胸口，笑道：“刚开始心里也是咚咚直跳呢。可见她是个温顺的人，才放松了下来。”

　　“嗯，一点也看不出小姐是头回手呢。”

　　昭惠正准备笑笑，却忽然觉得心中一堵，竟笑不出来了。

　　“头回手”？今后还会有“二回”、“三回”、“四回”……也就意味着会有越来越多的女人跟她分享一个夫君……

　　此时，昭惠心中刚才的那点轻松顿时又变成了沉重，彷佛一颗秤锤，就悬在她不知是坚强还是脆弱的胸中。

　　注：
　　①有夫有子之妇，俗谓之全人。

　　p.s.夏天了，热，灵感都变汗排出体外了……而且最近在反思自己的生活，所以更新会很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