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将飞舞占清明》悠悠晴天

3、第 3 章

　　过了新年，正月头儿上异常地暖了好几天，可才过了十五，忽然疾风呼啸，乌云压顶，接着便不紧不慢地飘起了雪花。然而原定正月十七在御花园鸿雪轩举行的对秀女的“御选”还得照常进行。

　　皇上、太后和几位皇子的母妃们已经坐入了暖烘烘的屋内。屋子西北角那只用来熏香的金兽嘴里正缓缓缥缈出一缕似断似连的白烟，升到半空，弥散开来，随着暗中徐升缓降的那股暖流潜入屋内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室淡淡的泽兰香，笼着皇上与太后的孝语慈言，妃子们的低哝轻笑，好一幅活生生的“暖香轩避雪图”。

　　只是要苦了那些被太监引导着，正冒雪从训正门列队向御花园走去的御选秀女们。

　　御花园里松涛亭中一身内造花青提花贡缎镶紫貂毛大氅、头戴海龙皮暖帽的三皇子承禄正揣着暖皮筒子，站在亭边一动不动地向北面凝望着。忽然，他身后那位坐在长凳上揣手闭目养神，一身内造秋色捻金团鹤贡缎镶紫貂毛大氅，头戴银貂皮暖帽的皇子开口道：

　　“来了。”

　　承禄转身，有些诧异地一笑，问道：“二哥怎么就知道她们来了？我还没看见呢。”

　　太子承祀缓缓睁开眼，起身走到承禄身边，微微向上一挑嘴角，轻声笑道：“你仔细听，是不是有一阵阵那些绣鞋踩在散雪上的‘咯吱’声传来？”

　　承禄将信将疑地侧过脑袋倾听，忽然又转过头来，对承祀笑着嗔道：“二哥又拿我寻开心！这静悄悄的地界儿，哪儿有人走路的声音！”

　　承祀抿嘴笑而不语，片刻，他只抬手向前方一指。承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两列共十人的秀女正沿着几十步开外的青石板路朝鸿雪轩方向缓缓走去。

　　“呵，真不愧是二哥……对了，看到法相跟二哥说的那个披藕荷色妆缎猞猁狲披风的女子了么？咦，她们看起来有些奇怪啊……”承禄一边向那群秀女中张望着，一边问承祀。

　　承祀看着那两列秀女，微微皱起眉头：怎么这次的秀女们象是商量好了似的，一齐穿成这般各式藕荷色妆缎猞猁狲披风？这可让他怎么辨认出那个女子？！舅舅也是的，只告诉了他那女子会穿什么样的衣服，如何地善通音律，并未告诉他更多的特征，还说这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惊喜？现在的情形果然是惊，可能喜得起来么？！

　　承禄看着那两列秀女忽然笑了：“唉呀二哥，看来定是谁走漏了风声。所以秀女们齐齐地穿了藕荷色，争着想进你的长庆宫啊。”话虽说得平常，可他在心里已经笑翻了。因为他知道，这一定是左丞相安元得信儿后故意向那些有望送女儿参加御选的人家走漏了风声。当然，他也知道，自己这么随随便便开玩笑似的一说，二哥也定能明白是谁干的“好事”。

　　果然，承祀的神色沉了下来，嘴角却仍挂着一丝让人越发捉摸不定的笑，冷冷地哼了一声。

　　承禄觑了承祀一眼，却装作并未察觉他的神色变化，继续向那两列秀女张望。忽然，他象是发现了什么稀奇似的，叫道：“咦？怎么有一个不是穿藕荷色的呢？”

　　承祀眼睛微微一瞠，问道：“哪儿呢？”

　　承禄从暖筒里伸出手，指着一个秀女对承祀说：“那个。北边那列的第三个。看，披的是雪青色的披风……唉？这丫头的这身儿怎么这么寒酸啊，就是个普通的棉披风，连翻毛的滚领都没有。是来选秀的还是来讨饭的呀？……”

　　承祀没有搭理一个人在那儿喋喋不休的承禄，脸上的神情却柔和了一些。他内心轻笑道：“好一个懂事伶俐的知府之女，好一个‘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①’。舅舅的眼力果然老道，能把人看得清清透透。”

　　承禄转头看到承祀脸上隐着一丝笑意，便问他：“二哥，难道会是那个‘贫女’么？法相这次会不会是看走眼了？”

　　承祀带着一脸玩虐的笑意，反问承禄道：“我也不清楚，你看着象是她么？”

　　承禄一怔，摇了摇头。

　　“走，咱们跟上去看看。”

　　承祀已经三两步走出了松涛亭，承禄却并没有紧跟上。他站在原处抿嘴而笑，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兴奋：“看来二哥已经注意那个秀女了！太子配贫女？有意思！可如果她不是法相选的那个人……哈哈！这下可有好戏看咯！”他内心一小阵欢呼。

　　承禄追过去，兄弟俩绕了一个近道儿，悄悄跟到秀女行列后，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尾随着。当他们走到玉液池的时候，承禄忽然拽了拽承祀的衣袖，笑道：“二哥你看，玉液池那边还有个心急的人呢。”

　　承祀向不远的对岸看去，只见一身栗色大氅，头戴青狐皮暖帽的四弟承禋正坐在池对岸的一个长条石凳上远远地、呆呆地注视着那两列秀女。完全没有看到跟在不远处后面的他们。

　　承禄笑道：“那个呆子又发傻呢，雪天竟然坐在石凳子上。”说着，便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块石子，朝承禋的方向砸去。

　　石子落在刚冰冻结实了的冰面上，“当”的一声，然后咕噜咕噜朝承禋那边滚去。承禋被冰上的声响惊了一下，抬头向对岸看去，却见三哥承禄正笑着朝他挥舞着双臂让他过去。而三哥身边还站着二哥，正面无表情地背着手望着他。

　　承禋朝承禄挥了挥手，连忙向他们那边跑。等跑到跟前，已是有些气喘吁吁。

　　“跑那么快干吗？地上的雪不滑啊？”承禄笑着问承禋。

　　承禋摇了摇头，抱拳道：“见过二哥和三哥。”

　　“你一个人坐那儿干吗呢？”承禄忍不住问他。

　　承禋从怀里掏出一本《金刚经》，答道：“本来和九妹约好了在那儿把这本经书交给她的，结果她打发人过来跟我说要去看一眼选秀，叫我在那儿等她。这么冷，我怎么能等。正准备走，看到对面有太监带着两列秀女过来，便没动，想等她们过去了再走。”

　　“你也好奇吧？毕竟里面有一个会成为你的侧夫人。”承禄戏谑地笑着说。

　　承禋比承禄小一岁，比承祀小四岁，今年十六。虽然已经娶了嫡妻，可听到承禄的话，脸上还是微微一红，有些憨憨地笑道：“是有些好奇。不过，这事儿全凭父皇、太后和母妃们作主吧。”

　　承禄正想再逗他几句，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三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

　　他们朝声音的来源看，只见父皇身边的那个太监关闻道正躬身给他们行礼。

　　“关闻道，秀女们刚过去，这会儿鸿雪轩里就要忙起来了，你不在我父皇身边伺候着，怎么跑出来溜达了？”太子承祀很少对宫中的奴才们笑，却从来不吝啬对关闻道笑脸相待。

　　“回太子，奴才这可不是溜达，”关闻道笑着对三位皇子回话：“是皇上派奴才来请太子、大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到鸿雪轩去。”

　　“哦？也要我们去看选秀么？”承禄也笑笑地问。

　　“皇上应该就是这个意思。方才大皇子已经去了，连九公主也在里面呢。”关闻道笑着答话。“请太子、三皇子和四皇子随奴才来吧。”说着，他转身，做了个躬请的动作。

　　“走吧，别让父皇等咱们。”承祀说着，带头向鸿雪轩走去。

　　承禄招呼了一下有些犹豫的承禋，跟在承祀后面也向鸿雪轩走去。他边走边在心中想：“大哥已经去了么？看来也是得了信儿的。嘻嘻，大哥那事事好胜的母妃怕是要对法相送给二哥的女人动脑筋了。本来还正愁看不到这出好戏的，谁知父皇竟让我们兄弟一起去看秀女，真是天助啊！”

　　承禋跟在承禄身后，忽然跑过去和他并排走，小声问道：“三哥，法相要送给二哥的女子是哪一个？”

　　“咦？这事儿连你也知道了？你问这个干吗？”承禄小声问承禋。

　　“我就是问问，听说她是法相百里挑一的女子。”

　　承禄嘻笑着搂过承禋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是呀，我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连二哥都不知道她是谁呢，我怎么会知道。”

　　承禋挣开承禄的臂膀，忿忿地低声责怪他：“三哥就喜欢逗我，再不告诉我，我就真生气了！”

　　承禄看着承禋一脸认真的表情，忽然对他挤了挤眼睛，笑道：“我说的可是真的，不信，你自己问二哥去！”说着，便又大笑着追上承祀，还回头看了承禋两眼。

　　被落在后面的承禋有些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却不敢真的过去问二哥。他跟承祀的关系并不象承禄跟承祀一样亲密。而且两人的性格南辕北辙，又差着四岁的年龄之隔，本就没多少共通语言。更何况，他有些怕承祀，又有些讨厌他。这种情绪从幼年刚入书房就学时就萌发了——满怀激动地第一次跟着兄长们就学，他就目睹了二哥承祀把受人尊重的太傅商宾反驳得哑口无言，差点晕过去——而且这种情绪越到后来就越根深蒂固。可他始终不敢表现出来，毕竟承祀是太子，又是兄长，所以他只是尽量地对承祀敬而远之。

　　承禋闷闷地一个人走在后头，心中却越来越焦急：母妃告诉他要小心，绝对不能沾上法相内定给太子的那个秀女。可这个秀女究竟是谁，到现在都没人弄清楚。母妃不知道，他便无从问起。如今三哥说连二哥本人都不知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不，二哥肯定是知道的，他不愿透漏，别人又能怎样呢？那，父皇呢？父皇定是知道的。父皇又会怎么做呢？

　　承禋的心中越来越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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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到鸿雪轩前时，秀女们正列队站在鸿雪轩门前的空地中。由于天气寒冷，两名太监正在为秀女们分配等候时可休憩的临时隔间。

　　走在前面的承祀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披着雪青色棉披风的秀女，然而他只是仰着头径直走了过去，根本没有表现出要停留一下或多看她一眼的意思。倒是紧跟其后的承禄走过时好奇地扭头看了她一眼。承祀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又停下脚步，转头盯着她很是打量了一番，彷佛是要记住她的面目。

　　“四弟，关公公已经进去回报了，咱们一起进去吧。”已经站在屋檐下的承禄笑着轻声喊承禋。

　　承禋这才回过神来，快走了几步跳上台阶，轻声问承祀和承禄：“二哥，三哥，今年的御选中怎么有这么寒素的一个？内府和户部的初选和复选到底有没有把好关啊？！”

　　承禄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承祀，又顺着他的视线向秀女中看去，发现他正盯着的是一个身着藕荷色妆缎猞猁狲披风，相貌十分柔美的秀女。承禄心中顿时有些失望：他满以为承祀会注意那个“贫女”。看来他是猜错了。

　　“谁知道他们是怎么选的。能不能过御选这关，还是父皇说了算。不要管了，咱们进去吧。”承禄闷闷地回答。

　　三位皇子都拍干净了身上的落雪，取下了暖帽。站在外面候着的太监为他们掀开厚重的棉帘子，他们便走了进去。

　　进到暖和的屋子，把暖帽和脱下的大氅交给候在外间的宫女和太监后，三位皇子便走进了东暖阁，一一见过了太后、父皇和母妃们。

　　皇帝笑着给他们赐坐，然后说道：“嗯，人都到齐了。往日里御选只有朕和太后，很是无聊、困顿。这次既然主要是为了给皇子们选侧夫人，朕就破例让你们都来看看。方才小文娴也在，非得闹着要看御选。朕知道她那个快人快语的毛病，怕你们四个作哥哥的不自在，便哄她先回去了。否则啊，今儿咱们这儿会更热闹些。”说着，他对坐在他右手边的三位妃子笑着说：“你们也是经过这样的场面的，自是熟悉。不过，这次可是给儿子们选媳妇，你们都睁大眼睛看好咯。”

　　三位妃子笑着起身行礼，回道：“全凭皇上、太后作主。”

　　皇帝笑了笑，又侧过身去看皇子们，说道：“你们也看看，喜欢哪个，等阅过全部参加御选的秀女后再跟父皇讲。但是，绝不可耽于女色，知道了么？”

　　四位皇子起身行礼，齐齐地回话：“儿臣明白。全凭父皇、太后作主。”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征询坐在龙椅旁凤椅上的太后道：“母后，可否开始了？”

　　太后一边拨着手中的念珠，一边微笑着点了点头。

　　关闻道看见皇上对他点头示意开始后，却并没有象已往一样立刻传话出去宣第一名秀女进见，反而转身从一旁的小桌上端了一个托盘放到皇上面前。那托盘上放的正是标注着每一名秀女出身的牌签。

　　“嗯，既然是选秀，咱们就选真正的‘秀’出来。所以这次啊，咱们换个方式。只按照这牌签的顺序传秀女进来，不报家世，不报姓名，只看才德。你们看可好？”皇帝一边低眼看着牌签上的那些蝇头小字，一边问在场的妃子、皇子。

　　三位妃子和四位皇子听了都一怔，却不敢说什么，有的点头，有的低头沉思。此时太后发话了：“皇上啊，选秀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合适么？”

　　皇帝笑着宽慰太后道：“母后放心，他们虽然不知，可朕这里替他们看着呢。这屋里只有朕能从这些牌签上看到那些秀女们的家世。再说了，内府和户部的初选、复选已经很严格了，能进入御选的秀女不会有差的。”

　　太后笑着转头看向三名儿媳，打趣儿道：“皇上这么做也对，省得你们这些做母妃的就只盯着那些家世特别好的秀女，而忽略了她们身上真正的‘秀’。”

　　三位妃子低头笑而不语。

　　太后虽是和蔼地笑着，却同时传给了皇帝一个眼神。皇帝明白太后的意思：她是在嘱咐他，对于太子，要和别的皇子有差别对待。

　　皇帝会意地笑了笑，对关闻道又点了点头。关闻道便走到东暖阁的屏风旁，高声传道：“宣首名秀女进见。”

　　被宣入的秀女进来后，需在暖阁门口的那扇屏风前站好，向皇上、太后行礼，之后便抬头低眉地站在原处，让皇帝和太后把模样看个仔细。然后皇帝和太后会问一些问题，秀女需照实回答。若是有特长，还需展示一下技艺。

　　三位妃子也一边打量着每一个入室进见的秀女，一边窃窃地相互说叨着对某个秀女的品评。

　　四位皇子却是正襟危坐，只打量着那些进来又出去的秀女们，并没有任何品评的交流。

　　这时，第四名进见的秀女走了进来。她穿着猞猁狲皮对襟及膝长坎肩，坎肩下穿着一条藕荷色锦缎花卉棉氅衣，身形曼妙，气质端庄，发黑如墨，肤白如脂，五官柔美。

　　承禄一眼就认出这是在院子里时二哥盯着看的那个秀女。他朝承祀瞥了一眼，果然发现二哥正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个秀女。承禄心中暗笑：“法相果然是深知二哥的喜好。”

　　皇帝低眼看了一下面前托盘里的某根牌签，便开口问了几个关于女德的问题。这名秀女声柔却不胆怯地一一作答，十分的从容。太后和三位妃子打量着这名秀女的眼神中渐渐洋溢起了满意的笑意。

　　皇帝又问道：“你可有什么一技之长？”

　　“回皇上，民女略通音律，会弹筝。”

　　“哦？甚好！”皇帝笑了一下，便看了一下关闻道。

　　关闻道立刻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安置好长桌和圆凳，放上了一架筝。

　　那秀女弹的是一曲《寒鸦戏水》，甚是生动。弹完，皇帝拍手称赞，并命大皇子承祏品评一下。

　　承祏飞快地瞥了母妃柔妃一眼，却见母妃也是一脸尽力掩饰的惊愕之色。

　　他明白无法拒绝父皇的要求，只得起身开口道：“父皇也知道，儿臣一向不善音律，如果让儿臣品评，儿臣只能说，听得很热闹……”

　　“噗哧”一声，坐在承祏身边的承禄忍不住笑出了声。

　　承祏侧身回头看了承禄一眼，又转过身来说道：“不过儿臣倒是从这首曲子里听出两句诗来。”

　　皇帝好奇地问道：“哪两句？”

　　承祏微微一笑，答道：“‘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②……”

　　皇帝听到这句，忽然大笑了起来，边笑还边说：“承祏，此‘鸦’可非彼‘鸭’啊。”

　　其他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有柔妃脸上的笑容僵僵的，有点难看。

　　“回父皇，还有一句呢。‘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③’。该曲中有一段似乎正是在体现两者在池中酣畅的争斗，所以儿臣才说听得很热闹。”

　　皇帝一愣，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敢情儿承祏是在暗示自己，这个女子并不适合他呢。

　　善于音律的承禄对这首曲子很熟悉，听到承祏这样的谬评，本准备笑出来的，可仔细一琢磨他的话，便又笑不出来了，只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好狡猾……”

　　柔妃不能肯定自己完全明白儿子隐在话中的话，可她看得出皇帝似乎是明白了，便稍稍松了口气。她又打量了那名秀女几眼，越看越觉得她象是右丞相法量绘为太子内选的那个女孩。

　　“嗯，让承祏这么一说，朕倒也听出了点那个意思。”皇帝点头示意承祏坐下。接着，他对关闻道说：“让她先下去吧，传下一名进来。”

　　关闻道躬身领旨，又走到门口的屏风处，高声宣道：“传第五名秀女进见。”

　　待刚才那名秀女出去，又一名秀女走了进来。她的身形略显娇小，圆润的脸庞下却有一个精致的小下巴，显得她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不知是在外面等候时冻得，还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场面羞涩得，她的两颊上浮着两抹淡淡的红。她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水红色暗花格子妆缎棉氅衣虽罩得她更显身形不足，却极好地映衬出她粉嫩的面皮。

　　皇帝低眼看了一下这名秀女的牌签，脸上有些吃惊之色，开口问她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民女今年十四了。”她细声回答。

　　皇帝向太后那儿看去，发现太后也正打量着这名秀女。片刻，太后才又转过头来对皇帝说：“嗯，跟上一个一样，都是以前不曾见过的，该是第一次被选进来的。”

　　“你可会什么技艺？”皇帝问道。

　　“回皇上，民女只是略通音律。”

　　皇帝微微一笑，对太后说：“好嘛，又一个略通音律的。”

　　太后也笑了笑。

　　“会弹筝，是么？”皇帝又问。

　　“回皇上，是琴。”

　　“哦？”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吩咐身边的大太监道：“关闻道，换琴。”

　　撤下筝，换成一张琴。那名秀女坐下，一首古曲《梅花三弄》后，室内静得竟只能听到西洋钟走动的滴答声。所有的人都侧脸看着那名秀女，如泥塑般坐着，彷佛他们的灵魂都被这琴音带到了室外，带到了御花园中那片在寒风、落雪中静静绽放的梅林之中……

　　觉得自己置身于他人的注视之下，那名秀女越发不安地垂下了头，放在腿上的手也局促地握在了一起。

　　首先打破沉默的还是皇帝。他扫了一眼皇子们，忽然对三皇子承禄说：“承禄啊，你不是擅长吹埙么？和这位姑娘的琴合奏一曲如何？”

　　承禄还沉浸在刚才的乐曲中，忽然听得父皇提到他的名字，便怔怔地转身看向父皇，等他明白父皇是要让他和这名秀女合奏，才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

　　“回父皇，我没随身带着埙啊。”他不情愿地嘟囔着。

　　“父皇让你演奏，难道还会没有埙让你用么？”

　　“呃……回父皇，嗯，儿臣……说实话吧，儿臣不认为琴、埙是很好的配对。琴音本来就深沉含蓄，埙音也淳厚浑圆，两者相配虽无大碍，却只能作凄凉哀伤之声，实在不合如今国泰民安之世。如果定要找出一件乐器与琴相配的话，音色甘美幽雅的箫倒可能会更好些。琴、箫合奏之音虽低婉，却可以用来寄托宁静的遐思，彰显佛家般的安然与超逸……可惜，儿臣不会吹箫……”

　　皇帝一边听，一边点头。他的目光忽然向太子承祀扫去，却只停留了片刻，又掠了过去，看向承禋。皇帝笑笑地问这个一直没有动静的儿子道：“承禋啊，父皇看得出你一直在倾听，却不见你有任何表态。那，父皇就要问你，若是让你选，筝与琴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承禋转头看那张琴，趁机又打量了一下那名秀女，彷佛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判断后，才复转过头来答道：“回父皇，儿子不大通音律的，觉得都很好听。但是相比之下，儿子更喜欢听琴。上次父皇陪太后去潭柘寺上香祈福，儿子有幸同往，曾在日暮时分，于寺内禅房前的空地上听到一段悠扬的琴声从山寺后不知何处随晚风飘来，当时就如沐天音，有些通透了的感觉……”

　　皇帝看着这个四皇子笑了起来，转头对他的母妃誉妃说道：“难道，咱们这皇家还要出一个超脱三界的大士不成？”

　　誉妃宛尔，看了看儿子，又转向皇上回话道：“这孩子，是有些痴了……”

　　皇帝也宛尔。他看向仍低头站在琴旁的那名秀女，又看了看托盘里属于她的那枝牌签，缓缓开口道：

　　“坐了这么久了，朕要一个人出去走走，透透气。让剩下的御选秀女们先等等，等朕散步回来后再继续御选。你们也都去别处走走，透透气吧……”

　　说着，皇帝便起了身。关闻道连忙让宫女拿来皇上的黑狐大氅和暖帽，为皇上穿戴好后，跟在皇上身后走出了暖阁。

　　注：
　　①秦韬玉《贫女》
　　②苏轼《惠崇春江晓景》其一
　　③语出明代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十一卷《苏小妹三难新郎》。大意为：鸥鹭、鸳鸯虽然都在一池中，可并不是同类，不适宜作配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