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卿》关小山

1、第 1 章

　　1
　　炽夏傍晚，太阳威力不减。蜻蜓掠过水面，低空飞行处，翅膀震动的频率发出快要烧着的嗡响。太热了。天空被晚霞烧得瑰红，河面粼粼，倒映着绮丽山色。我将双腿泡在水中，身体靠在老树上荫凉。
　　万花和伙伴们在比赛泅水。少年们的嬉戏声就像舞女穿上了芭蕾舞鞋，在河面上踢踢踏踏地流淌。草丛里藏着的蛐蛐儿，树上挂着蝉鸣。要躲到哪里去呢，才不会这么吵。

　　他们愈游愈远，快要看不见人影。万花身手矫健，只见一头扎进水里，其他人都陆续钻出来往回游，唯独他还不露出水面。
　　河面上传来喊话声，远远的听不清。
　　我回喊：“什——么？！”
　　有人挥舞着手大叫，拼命往岸上游。我不解，但心中恐惧抖增！探身向前想要听个清楚。
　　“啊？！”
　　我终于弄明白他们在喊什么。是“快跑”。
　　“快跑！阿青快跑！”
　　“噗通——”
　　水里脚踝突然被擒住，对方一施力，整个人像只秤砣落入水中。
　　不会游泳。我挣扎着，头顶上晃荡着暧昧不清的水光，渐渐的，溺水的痛苦从眼耳口鼻灌进来。被抓住了。

　　梦戛然而止——
　　2
　　我被人用力推醒。睁开眼，一张放大的脸挡在面前，说不上厌烦，愣愣地在想：不是她。方才的溺水感仍挥散不去，特别是被抓住的那一刻肉跳心惊。抓不回三魂七魄。
　　“现在几点了？”
　　竹叶一撇嘴：“喏，四点一刻。”
　　伸手抓过眼镜。我知道自己一双眼皮仍耷拉着，但夏天总是睡不够。大群的蝉占领了夏天，嘶鸣，嘶鸣，吵得头疼。冷气呜呜，催债似的扑到人身上。整个人都被催得萎靡不振。
　　对方一把拉住不住下滑的我的身体，拼命摇晃。女性独有的幽香透过衣衫传来，前额的头发在眼前甩来甩去，感觉没消化好的午饭就快要吐出来。
　　“快起来啦——你是猪啊！！！”
　　“好吵。”下意识把头偏向一边。闭上眼，多么希望对方能够消失几秒。
　　……
　　世界忽然静下来。
　　“……哎。”我扶稳眼镜，不由得叹口气。
　　不知为何，在吵架这点上我们拥有可怕的心电感应。就像能够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我总是能轻易把她弄哭。女生太脆弱了。想要伸手抚摸她，手却被打回来。我找来纸巾，竹叶并不领情，直接在我T恤上蹭干净，还一脸凶巴巴的，瞪谁谁怀孕的气势，简直就像只小老虎。这样子并不可爱嘛，哪像我刚认识她那会儿——我最好还是别多嘴。
　　“不哭了？”
　　“哼！”
　　竹叶气鼓鼓的，一张脸皱得跟包子褶似的，抱着双臂盘腿坐在一边，任我怎么道歉也不回应。我挠挠脸，有点没辙。这时小猫踱着步子过来。小猫浑身乌黑，四蹄踏雪，被圈养得油光水滑。它身姿优雅地走到我面前，轻轻丢下逗猫棒，我捡起来，顺势也将它抱进怀里。
　　试着伸长了手臂逗她，“竹叶？别生气了，是我错了。”
　　我的女友她一甩马尾，冷哼一声消失于房间。我愕然，被马尾甩到的脸也还麻麻地痛着。
　　“喵~”
　　小猫窝在我怀里舒服地翻个身，打起了呼噜。
　　略感没劲，一松懈，仍躺回床垫上。

　　傍晚给万花送便当，我忍不住说起我跟女友吵架。万花笑而不语。我大倒苦水，他却吐出两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字眼：缘分。
　　“缘分？
　　“一旦出现一丁点的不耐烦都会被对方立马发现的灵敏度，不觉得有点不正常吗？”
　　万花还是笑，“这也是一种缘分。”
　　“说不定就是孽缘。”我没好气，真不晓得是因为外科医生的缘故，不管什么都有点漫不经心。万花给人的感觉一直都这样。但因为一直是这样，所以也特别安心。
　　“女生好爱哭。”我说出我的苦恼。
　　“正好，省得你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万花，你不要落井下石。”
　　“哈哈，不要迁怒到我这里，你不是挺喜欢她吗？不然怎么跟她住一起？”
　　万花说的我一愣。
　　想不到别的话反驳，我的心情就像被自己的棋子绊了一脚。
　　医院楼顶如此宽敞，晚风徐徐吹过，清凉舒爽。晚霞飘动，其间光影瞬息万化。有护士来收走白天晾的床单，看见了医院高人气的单身医生，简直像中了□□一样高兴。万花回着招呼，我也不得不跟着陪笑。
　　“很受欢迎嘛。”
　　“咳，我一直深受女□□戴。”
　　忍不住斜他两眼，女生们可千万别被这家伙骗了，手术刀是使得挺溜，却不会用同宗一派的菜刀，太可笑了！……女生们好像并不在乎这个。
　　万花不慌不忙挑出青椒，一本正经地说：“你性子懒散惯了，有个女孩子管着你也好。”
　　我气结：“你怎么不找个人来管管你挑食？！”
　　但在原来的问题上，万花似乎绞尽了脑汁。
　　“……喜欢对方就多包涵点，收敛点自己的糟脾气，又不是小孩子了，总这么孩子气。”
　　他这么认真地劝解，我反倒不知道该用哪种表情合适，揶揄？诚挚？不屑？认真？但我全程盯着他，笑得意味深长。
　　总之——“你可真操心。”
　　万花脸色一变，像被蛇咬了一口，狠狠瞪我一眼，表情别提多别扭。我开心极了。
　　半躺在水泥台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抬头，见新月浅浅的一轮印子映在当空，就像谁的脸上突然多了一块抹不去的疤，不由得有点伤感。
　　“呐，万花，我梦见我们以前去河边玩水。”
　　万花闻言回头看我，他的脸却有点看不清。
　　3
　　一个人拎着空饭盒回去，路过夜市，不由心动。打了几个电话，却无人接听。一转身，见夜市入口有卖手绘面具，妖怪模样倒还有趣，买了戴着，径直上了山。
　　沿着山路的石阶往上走，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这属于盛夏的狂欢节，不少人结伴而来。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染着杂毛的小流氓，都有自己的同伴。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当中属孩子最开心。夜市的摊铺大摆长龙，一直从山脚摆到山顶，卖玩具的，卖小吃的等等，目不暇接。
　　过几日中元节时，大家晚上待在家中，这热闹的街头巷尾估摸着比清明时还要冷清。镇上规矩，几十代人传下来，想必也没有不遵循的道理，学校放假，公司单位休息，再紧急的事务也不能在那几日连夜加班。不得不说，这是令外地人欣羡的地方特色。要说一些公司为了补足那一天的假期逼紧员工，也忒不厚道了。我嚼着豆沙馅的糯米丸子，挤在人堆里等炸串。
　　[你看那边的花灯，好漂亮呀！]
　　[要不要去看看？好像还有猜灯谜。]
　　我忍不住冷嘁，这种活动什么时候都有，又是外地人来观光吧。总有慕名而来的外乡人，冲着这条夜市街，更多人为了山顶上三生石的祈愿。有人数这石阶就有三千多级，还传说每一级都有故事……文艺青年们真能掰。我从小爬到这么大都没听过那么多故事。
　　[你猜猜这个谜底是什么？]
　　[熙熙攘攘么，熙熙攘攘……哎呀，我还真猜不出来。]
　　这都不晓得，哼，熙熙攘攘，当然是人多呗，奢侈的侈。
　　[还可以自己写祝福呢！]
　　谁不知道？！聒噪死了。我不耐烦地转过身。为了吃东西，面具早掀到后脑勺，直接跟对方打上照面。
　　“啊！竹叶！好巧！”
　　我过分夸张的声音自己听了都冷笑。

　　“阿青……”女生当即愣了一会儿，马上反应过来，“你也来逛夜市啦，这是我们公司的大客户，X经理。X经理，这是我朋友阿青。”竹叶一身藕荷色的职业套裙，长发翩翩，娇俏可爱，“不介意的话可以让阿青带我们去吃好吃的哟，阿青可懂这方面了。是不是呀，阿青？”
　　哼，我撇撇嘴，不情愿地将烤串分享了出去，也没漏看竹叶不着痕迹地撤出挽着X经理的手。
　　“X经理？幸会幸会。”
　　我不是不理解竹叶的工作。只是心里还有些别扭。
　　X经理兴奋地往前冲的时候，我告诉她：“我刚刚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我在工作，你又不是没看见。”
　　竹叶一双尖松松的手，绾起发帘，那双眼瞄着浅紫色的眼线，飘落着隐隐约约的妖冶。她甚至懒得撇我一眼，眼神全顾着公司的大客户，敬业的劲头令人吃味。
　　“噢。加班费不薄吧。”
　　我的女友终于正眼看我，但好像不太高兴，她推了下我的手臂，只问：“你今晚怎么这么多事？”

　　我放下炒面，擦干净嘴，又盖上面具，准备下山去。
　　“诶？阿青，你要走了啊？”
　　我略过竹叶，对着X经理保证：“你们自己逛就好咯。X经理，怎么欣赏最佳还是竹叶在行。”
　　“嗯！”X经理点头，也不知是对我，对竹叶，还是对面前的炒面，竖起了大拇指。
　　竹叶想挽留又不好留的模样，我看着想笑。
　　我更奇怪自己的态度，远离山顶，竟然莫名松了一口气。
　　我试着数台阶，一级一级地叠加，往事的尘埃也一层一层飘下。
　　[你不是喜欢她么？]，万花的话回响在脑海。
　　[喜欢她么……]
　　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子，现在还真的是空荡荡只剩余音。
　　……喜欢她么？
　　……喜欢她？
　　当我数到一千三百六十九级时，竹叶的短信追来：[你从来不陪我去看三生石。]
　　我愣了愣，随即难以抑制的嫌恶感窜上来，像某日在操场边走，忽而被飞来的足球击中，又沉又痛，缓了好久都不得劲，非得要人来搭把手才站得起身。我将手机揣进袋里，捏紧了，如果这是谁的OO，大概会很疼。

　　[三生石？你一个现代人信这玩意？！]
　　我按了删除。
　　戴着面具的我尽管无视路人眼光，藏匿的情绪也会像恶鬼一样从毛孔中钻出来。
　　4
　　唰——
　　落地窗一下子被拉开。我像是快要被阳光杀死的霉菌一样在地板上打着滚。竹叶又自作主张的在我睡觉时打开了窗。
　　这是周末啊，竹叶大人。
　　她走过来，一把揭开我盖在脸上的书，“大白天的睡觉，一点样子都没有！”
　　看来还很生气。
　　我没有精神跟她吵，想着出去避一避，结果被她看穿。
　　“不愿在家里待着就滚出去啊，我在家时就一副臭脸你什么意思？！”
　　“……哎。”
　　“天天叹气，我可不要跟老头子住在一起。”
　　我还什么都没说，被竹叶一句接一句堵得喉咙死死的，就连忍不住皱眉看了她几眼，被她发现也是好一顿臭骂。
　　“看什么看！又不是没看过！”
　　“你是不是生理期到了？”
　　“滚！”
　　时值晌午，我连滚带爬地出了家门。街面上四处弥漫着熏烟，几乎人人家门前都有一堆灰黑的污迹。画地为圈，以此为界，家中亡灵吃了上供，勿要再进家门扰生者日常。我被熏烟呛得咳嗽，赶紧钻进一旁的便利店。
　　买什么好呢，或者是说，在中元节的日子里被赶出来，我应该到哪里去？
　　只能去找万花了。我一手拎着一袋新鲜时蔬，一手挡住眼前的太阳光，信步走进医院的员工宿舍。
　　找他算账。
　　当初万花介绍我跟竹叶认识。连他自己也未曾想到，一个月后我们就决定同居，到现在三年半的时间，大家不可能没有感情。尽管开始时他挖空心思也没弄明白，怎么那么快——不过他看起来也很愉悦，我不再天天缠着他了。我有了新玩伴。一开始是这样子的。
　　但后来竹叶越来越爱跟我吵架。刚认识的时候，她温柔可爱，又善解人意，喜欢照顾人。万花大概就是看中她这点。而且长相也挺可人，简直不可多得。
　　万花以为有人照顾我就够了。不，那根本不够。不能滋养他人，只能靠吸取养分过活。一次激烈争吵时我告诉竹叶，如果不开心了，不如早日离开，这比待在我身边日渐枯萎要好。
　　竹叶问我，有什么事是说不清楚的呢，她不撞南墙不回头，对此我毫无办法，又深感亏欠并无能为力。我讨厌争吵，所以我们之间总是冷战居多。
　　万花不在。
　　我敲了半晌门，住在隔壁的小年轻探出头来，告诉我说屋里没人。我点点头，假装没听见刚才屋里翻云覆雨的声音。
　　他是预料到此刻了？所以提前走开？
　　我挫败地抹了把脸，超市的购物袋扔在门前。如果不及时安置，食物很快就会腐败吧。我想着这些没用的事。心里冒出来一声：回家吧，还来得及。
　　呲——我打开了一罐已经变温的啤酒。
　　5
　　咕噜咕噜。没进水底的感觉并不坏。
　　刚开始不会游水的我手脚乱刨，惊慌之余只会一个劲往下沉。渐渐地，渐渐地，我平静下来，四肢在水中伸展，像在探索什么，又像举行某种宗教仪式，整个人浑浑噩噩，随波逐流。
　　有条人鱼从底下浮现。在蓝得发黑的水底下，它泛着白光的身躯如此耀眼。
　　它花了很多时间盘旋，绕过缠人的水草，穿过嶙峋的石礁，慢慢地向我游近了。近了，我看着人鱼模糊却灵巧的身姿，离我越来越近，它一个优雅的翻身，回过神来已近在眼前。呵，是你呀，我转过身与它面对面。人鱼长着一张熟悉的脸，微微笑着，嘴唇一张一合，气泡就从嘴里冒出来。
　　你说什么？我听见我在问。但它摇摇头，转身游开。
　　我的眼泪忽然毫无征兆地掉下来，喊着他的名字，不要走，万花，请留下来，万花！
　　啪！
　　脸上忽然挨了一巴掌，刚开始还只是麻木地发现脸不自觉地偏了，再来就是火辣辣的疼。
　　昏暗中我睁开眼，看见对方满是眼泪的脸有点莫名其妙，伸手要替她擦掉，但越擦越多。
　　我听见自己说：“万花，你怎么哭了。”
　　大概是我的模样太蠢，对方忍住不用更严厉的话，“笨蛋，我是竹叶……再说，你自己不是也哭了？”
　　我一摸，还真是。脸上爬满了冰凉的水，痒痒的，不知道哭了多久。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不仅在别人家门口喝醉了，还赶都赶不走。”竹叶自己说着也笑了，似乎是非常丢脸的事。
　　啊，我认错了门？
　　我茫然四顾，没错啊，万花是住在这儿。
　　竹叶的表情有点可怕，声音也冷冰冰的：“万花前年在水库溺水死了，你忘了吗？！”
　　我像被刺中了一处隐穴，疼，尖锐的疼，目光急剧收缩，缩到看不清任何其他。反而镇静了，扯出一点笑意，竹叶是疯了么，这么说她表哥的坏话。
　　“不要乱讲，我前几天才跟他吃过饭。”
　　啪！啪！啪！
　　竹叶下手真狠。一连扇了好几个巴掌。
　　“够了。”我抓住她的手，哀告道，“我很疼诶，欺负醉酒的人不好吧。”
　　“醉成这样子，不打醒你还不知现在何年何月了！”
　　我不记得有喝醉，不过这不是关键。太阳下山前的余光刺得眼疼，场景也莫名熟悉，好像我曾经也躲在谁背后挡太阳光。只是万花不会穿裙子，也没有这么长的头发，哈哈。
　　“我等万花回来了跟他说点事，你先回去。我们的事晚上再慢慢谈。”
　　“阿青……你疯了。”
　　你才疯了。我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极度惊恐的竹叶，她仔细画好的两条柳叶眉挤成一团，嘴唇哆嗦着，手扬起，看起来又想打人，但却是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不，万花前年夏天溺水身亡，我亲眼看着他下葬，而你只不过病了一个月没去参加他的葬礼而已……不至于不记得事实，不，阿青，今天中元节，你跟我回去，等酒醒了我不会计较你现在的胡言乱语。”
　　我摇摇头，靠在一堆杂物上坐着。
　　竹叶扑簌簌地掉下一大串眼泪，“阿青，太阳快下山了，跟我回去。”

　　竹叶一个人走了，哭得很伤心。啊，为什么我一点也放不到心上？我变得跟万花一样了吗？他什么也不放在心上，我一直等着他回来跟他问清楚。他当年许了什么愿，那天在水下说了什么，问清楚……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6
　　“万花，我们去游泳。”
　　我听见那天的我这样建议着。
　　万花虽然犹豫，但还是跟我到了水边。
　　那时，我跟万花的表妹竹叶相处已有一年半时间。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女朋友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的，还跟他长着近于一模一样的脸，他是怎么想的？我有那么喜欢看见他吗？
　　“竹叶很喜欢你。”
　　那时的他仍然这么说着。
　　当时的心情我现在还记得。水光倒映在我们彼此的脸上。我冲他微微一笑，转身跳进了湖里。
　　下一秒，万花惊叫着也跟着跳下来。
　　我不会游泳，一直不会，也许到死都不会。从小他们玩水，我就在岸上看衣服，再后来我被呛，连万花也不敢再开我的玩笑。
　　水底下，我被万花抓住。或者说，是我抓住了他。他搂住我，想带我上岸。我找到他的嘴唇。他的唇厚厚的，有一点硬，不及女孩子的芬芳柔软。尽管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贴上去了。温柔，缠绵，湖水灌进嘴里我们仍不分开。彼此都很痛苦。
　　自从儿时那次溺水亲过我，他再没有逾距。如果说之前只是人工呼吸，却又总偷偷亲我额头，甚至深夜里带我去看三生石。一块儿长大，一起拒绝身边女生的爱慕，迄今为止大部分的时间也都重叠在一起。
　　一直很想问他，问万花，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捉弄我。
　　万花怎么会溺水死了呢？我不相信。他那么厉害，在水底就像条人鱼一样矫健。我没有亲眼看见真相，他肯定只是被我逼急了，要消失一段时间。
　　太阳一点一点消失于地平线之上。夜色愈来愈深，星子闪烁，所有的人都在自己屋内待着，除了我。我撑起身体，第一次爬除了自己外一个人也没有的石阶。
　　7
　　你不是喜欢她么。
　　万花当年问我。我没有告诉他，其实他自己的表情也很困惑，他在疑惑自己的决定做得对不对，他不确定这样的我会不会过得轻松一些。他没有问我快不快乐。
　　不，相比他消失的这段日子，我更宁愿他还在身边，虽然快乐少一些，但也不至于一点儿也没有。
　　他骗我爬上山。他骗我跟他一块儿许愿。他骗我先失了约。
　　中元节，百鬼夜行。如果万花真的死了，也是被我害死的，他也许会变成水鬼吧。来山顶找我好了，冤有头债有主，我正好有话问他。

　　石子落地般“啪”的一声，寂静无人的山路亮起千百盏灯。走过之处熄一盏，亮一盏，悬浮的灯笼像极了没有脚的孤魂野鬼，漂浮着，游荡着，四处徘徊，无处可去。
　　万花呢？万花可在山顶上等我？我混在阴影中，眼泪早已模糊了脚下的路。我像从一个很长的梦境里醒来。又一个人走在黢黑的山洞中，不知是该往前还是往后。两端都透露着微光，湿冷的山壁上滴下凝聚的水滴。一瞬间，我无比希望在这里死去，就这样结束一生吧——不要再出去。任凭我如何呼唤，脚步始终没有停止，空气里有一双手在推着我前进，无论往哪个方向。
　　光线越来越强，而我就快要看见一直隐瞒的真相。
　　忽尔手机响铃声大作，这在静谧沉睡的山上突兀无比。一阵诧异，接通后，竹叶在那边泣不成音：“不要去啊……阿青，阿青，求你回来。”
　　我突然警醒，身体晃了一晃。
　　一时山顶狂风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