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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九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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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那一年的人们觉得自己身在末日,千年虫在新闻里肆虐,各种预言和宗教组织在争先恐后的发声,是末日,不是末日?到处弥漫着狂欢。然而多年以后,这个年份变成上一个世纪落满尘灰的年份,令我在海边一间小旅馆里提起时,都觉得像是从仓库里拎出一件丢弃已久的无主旧衣,空气里瞬间弥漫着时光细碎呛人的尘灰。
一九九九年,九月,夏季在这个海岛上还没有过去,阳光刺眼,树梢有蝉鸣,海风在热气里蒸腾,燥热不堪。我缩在车的后座上,对一路而来窗外连绵不绝的海岸线开始感觉厌倦。开车的是我父亲在当地的朋友,正喋喋不休的说着同安中学的升学率,每年考上多少清华和北大……,我父母认真的听着,一再称是。他们是来求人的,求人让我在这个小岛上升学率奇高的中学复读一年。
给我收拾行李那天,我故意问她,我为什么不能留在上海复读。我母亲说,我觉得这样对你比较好,新的环境,比较没有压力是不是。
“是你们会比较没有压力对吧。”
我母亲沉默的收拾着我的行李,当做没有听到我的话。
那所中学是要全体学生住校的。
我父母是上海一所知名大学的教授,一夜之间家里有一个高考失利的女儿令他们在同事面前十分难堪。学校就这么大,老师们都住在统一的家属区,任何消息都像风一样会在这个圈子里迅速刮遍。夏天快要过完了,周围有应届考生的人家都在纷纷喜气洋洋的送孩子去大学,而我每天无所事事的在家属区里晃来晃去,简直是在整个学校面前大声提醒他们的难堪。幸好我父亲还有一个在遥远地方的教育局里担任要职的同学,可以把我安排进那里最好的学校复读,远远的送走。但事实上,我对于这个决定也是暗中松了一口气。同安离上海有二十几个小时距离,是个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小岛,没有人认识我,而我也不打算认识任何人。我将沉默无声过上一年,然后去读一个力所能及的学校。
开车的那位世伯还在信誓旦旦的保证,别看是这种小地方,升学率在全省都是第一,多少家长想把孩子送来。而且校风非常的严谨,从校长到老师都非常的认真负责,孩子交到这来绝对没问题。什么都安排好了,进最好的班级,有最强的老师,宿舍什么的也都准备好了,你们尽管放心就是了。
他就像是一只盛夏里愉悦的手舞足蹈的苍蝇。
我缩在后座上,团成小团一直望着窗外,把自己和他们隔绝开。同安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动,这真是一个荒凉的地方 ,一路上除了海水就是海水,蓝的单调乏味,靠近岸边则是大片大片的盐田在日光下如镜片,反射着银光。等进入镇上,笔直的马路空旷的少有行人,沿街尽管是楼房店铺,可依旧少有人烟。我内心忽然有按捺不住的冲动。
是自从落榜之后,每每在我心里如小兽般跳跃的冲动。
很想要破坏一点什么东西。
一群带着红袖标的人在车棚和我对峙。
也许算不上对峙,完全是他们在大声的叫嚷,而我在沉默的抽烟。眼前的这几个人穿着统一的校服,难看到死的黄绿色,松松垮垮的运动服样式,胸前印着鲜艳的红字,同安中学。
你怎么在这里抽烟,学校里不能抽烟。
你是谁?怎么进到我们学校来的,谁放你进来的?
你进门登记了吗,是来找谁的?
社会上的人吧。
七嘴八舌,气势汹汹。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组织叫校园风纪队,只有一向忠诚可靠的学生才能入选,早晚自习点名,跑操队伍是否整齐,晚上入睡查寝,穿没穿校服……一切都管。
我父母和世伯先上去见校长了。
我借口晕车需要吹一会风躲到了办公楼下的车棚里。
长长的车棚在两幢楼之间的阴影里,阴凉又隐蔽。我找出藏在背包里的万宝路点起来狠狠的吸了一大口。我最近才学会抽烟,趁父母上班,小妹出去玩,一个人开着窗在阳台学着将烟雾吸入身体。心口跳跃的小兽还在叫嚣,呛人的烟雾吸入肺里,辛辣,微微的痛,而这痛令它稍微满意了些。
然后我就被巡逻队发现并且包围起来。
“关你们什么事。”我其实只是不解。
一个女孩子很有气势的看着我,“我们学校是不允许外人随便出入的,尤其是社会上的闲杂人等,会对我们学校造成很不好的影响。何况你还在这里抽烟。不管你怎么混进来的,我们现在都得送你出去了。”
“我来找你们校长。”
红袖标们统统楞了一下。
我把烟头在地上踩灭,拎起背包,“我来复读的。”
身后传来轻轻的、带着不容易察觉的否定,“复读生啊。”
一九九九年,我十九岁,带着两箱行李从上海坐了十六个小时的车来到同安,开始我的复读生涯。
我没有想过十几年后我会再回来。那一年本该像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黑洞,悄无声息的隐没在岁月里,无人知晓。但从医生那里得知我眼睛复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之后,我第一时间便想到逃开,而同安这个名字便砰的一声不知从哪里跳了出来。
可能是失败。
十九岁的我强撑着面对着惨烈的一次失败。
而今我要再面对一次。
同安对我来说就仿佛是天涯海角,仿佛逃到了这里,就暂时逃过了人生的崩坏与惨烈,逃出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