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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印象派(中) ...

  •   莱伊先生对蓝闪的地貌极熟,只见他左转右转,在交错的小巷里走得飞快。我迈着大步子紧紧跟在他身后,尽量不去注意那些脏污的角落和闪着隐秘邪恶的眼睛们。在莱伊先生的指引下,蓝闪这么快就将恶的一面剖露在我面前:不知道是污迹还是血液染成褐色的地面和墙壁,散发着臭气的污水横流的路口,无所事事、三两一群蹲在暗处的流浪猫们。
      也许是忌惮莱伊先生的从容不迫的气度,他那副一看就能打的装扮和他腰里的两把剑,我们经过时他们只是顿了顿,就继续原来的话题谈笑下去。我两眼紧紧盯着莱伊先生白色的头发,额角渗出汗珠,嘴巴发干。高度紧张下的头脑都有些昏沉,好不容易才随他走到一家外表肮脏破败的酒馆外面。他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我在跟着他冲入的同时被那里面的气味呛得大声咳嗽。
      “咳咳,咳……对,对不起……”成功将一些面色不善的猫的注意吸引到这里后,我除了这句话就说不出别的。莱伊先生淡淡地回头望了我一眼,走到一只好似裹在破布堆里、看上去神神叨叨的老猫身边,坐下低声与他耳语。我想跟过去,又怕他嫌弃,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尴尬无比地呆立在门口。
      “喂,你,挡路了——”身后传来一声懒洋洋的提醒,我浑身一激灵,忙跳到一边。还没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远处就传来一阵嗤笑。原来是几只灰色花纹的猫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毫不顾忌地嘲笑我的胆小。我偷偷瞄了莱伊先生那里,他正在严肃地点头,和那只猫还在商讨什么,根本没注意这里的骚动。
      “算你识相。”我连忙转身,那是一只土黄色毛发的雄猫,大型种,左耳朵缺了一块,右耳朵穿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铁环。我不敢再多看他的脸,别过头去,听到他得意地和店里的熟客心照不宣地大笑和招呼。

      刺鼻的烟气从猫们的嘴边吐出,使得空气愈加浑浊;酒的味道也压不住汗臭,仅仅是呆了一会儿我便感到胸闷气短,头昏眼花。好不容易熬到莱伊先生有动身的意思,我忙跟在他身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在同样的区域里穿梭了一阵后,我和莱伊先生走到一家隐秘的公馆里。缭绕的香雾,淫靡的笑谈声,华丽到令我咋舌的装饰和间或出现的妖艳雌性无一不在说明这是什么样的场所。虽然不是发情期,我还是感到了脸热心跳,于是默默地站在莱伊先生身后,低头不去看楼上走廊里房间里那些大笑着打闹的雌猫。从半开的房间门内可以窥到一些更加隐秘的场景,我根本不敢多看。
      莺莺燕燕的话语钻入耳内,我摇动尾巴分散注意力,佯装对她们的品头论足视而不见。她们对莱伊先生的兴趣远胜于我,莱伊先生并不理睬站在楼梯上的她们,只是和那只唯唯诺诺满脸堆笑的中年雄猫说话。他们的声音很小,隐隐约约,我听到了“玛娜”这个名字。
      玛娜?玛娜是谁?莱伊先生的情人?我想压下这个念头,但周围的一切又很快让我浮想联翩。红色的帷幕闪着柔和的光泽,脆而透明的玻璃映着衣饰暴露华丽的猫们的倒影,没到脚背的华美地毯温软如绵。
      如果是来找旧情人的话……我猛地发觉自己的处境似乎相当微妙,犹豫要不要主动离开。恰恰在这个时候,莱伊先生倒是先行一步,我赶忙跟上。不知道是不是香气里混了其他东西,很快我就飘飘然起来,走出去的时候脚底都在打滑。莱伊先生倒是没受到多大影响,步伐如飞。

      回到大路后天色还早,我跟在莱伊先生身后,不知道他想要去哪里。他走得很快,我几乎是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很快就出了蓝闪城镇。在绵延的森林里我们越行越深,苍翠的树冠很快将天空遮挡起来,继而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的泥腥和草木的气味越来越浓厚,脚下不再有分明的小径,而是盘虬错结的树根和藤蔓。耳畔不时响起鸟叫声,偶尔还会有排泄物滴落。
      跟在莱伊先生后面默默前进,我的思绪又飘远了。从刹罗一路前进到蓝闪,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在赶路。虽然我不知道莱伊先生的终点是哪里,一想到正式道别之后我即将触摸到名扬全岛的图书馆,内心的那份喜悦之情就像是膨胀的果实,盈满了沉甸甸的期待。
      莱伊先生稍微停了一下,我得以和他并肩。望到眼前景色时,只觉得眼前一亮。

      “这里是……”我把“哪里”两个字咽了下去,面对这份撼人心魄的美丽,我无法再多说出一个字。
      “镜湖。”莱伊先生简洁有力地回答了我未出口的疑问。

      这是一片凝结的湖水,说起来真不敢叫人相信,那是像最纯粹的冰一样的晶莹,像无杂质的水晶一样的剔透。苍穹与白云倒映在湖面上,四周掩映着它的树木交错缠绕,根系在靠近湖面的泥土那里隆起小丘,形成天然的一道低低的木质屏障,如同摇篮。
      镜湖就像一个纯洁的孩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平稳悠然地呼吸。天光和绿树赋予她绝美的色泽,连横在她身上的朽木和依附的青苔也显出了沉静安然的韵致。
      她在睡着,无论是谁都无法将她惊醒;她的存在如同永恒,让我几乎要错以为被她映入的影像会被封入那湖底,能保存数个纪年而不变。我站在镜湖身边,简直要自惭形秽——为我即将要以自己的身影污浊这一方净土而心生畏惧。
      莱伊先生却毫不犹疑地走了上去,我看到了他脚下散开的微微涟漪,轻渺得如同睫毛的眨动。那一圈圈的波纹在扩散,增多,同心圆是如此规整地在展开和形成,美妙的图案令我心醉。注意到莱伊先生越走越远,好不容易我才狠下心来将目光抽离湖面,拔腿追上。
      赶向他的时候我看到他立在某一处不动,像是在找寻些什么。等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边时,他已经研究起一处赭黄石壁上的文字。我听到他低声念出全文,串在一起的音节古怪清晰,带着从容的流利感。他念完后等待了一会儿,似乎在期待有什么出现。我抹去鼻梁上的汗珠,打量起近处的岩山。

      “你来念。”突兀的声音将我吓了一跳,还没意识到是什么事情,身体就屈从地走到那石块前。我将那段文字默读了三遍,然后尽可能清晰而大声地说了出来。我觉得这个过程有些滑稽,但又不敢真的笑出声。

      果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偷偷瞥了一眼尾巴垂得很低的莱伊先生,白色的刘海和黑色的眼罩挡住了他的表情。
      也许他很失望吧?我的脑子里忽然蹦出这样的念头。也许应该有什么事情在念完咒语后会出现,但是这次显然违背了他的意愿。在书里我读过一些关于召唤和封印之术的杂记,伟大的贤者通过吟诵符咒触发法术,创造结界或者召出使魔。
      他应该是失望的。尽管他说了“走吧”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我看到了他攥紧的拳头。镜湖在我们离去的时候依然保留着那份惊人的美,我不禁几次三番回头,深恨不能多看上几眼。不知道是不是丽比卡女神的怜悯,我的心愿实现了,在镜湖边上我住了一晚上;但是这应验的方式实在是过于折磨莱伊先生,他那剧烈的头痛折磨了足足半夜,疼到他几度一声不吭地晕厥过去。
      准确地说,就在我们走到镜湖和林地的交界线时,莱伊先生猛地回头,吓了我一大跳。他用力拨开我,往对岸方向走了几步,喊了几个不成音的字就倒了下去——那病症就这么发作了,比之前的要猛烈得多。

      漫天的星辰映在湖面上,远远望去,镜湖就像一块缀满了钻石的华丽地毯。若是走上去,一定就像在星空遨游吧。我摇摇脑袋,望着身边紧闭独眼的莱伊先生,抱着膝盖坚定守在他身边的信念。
      只要能在蓝闪定居,镜湖什么时候都可以来;但若是在这时候让莱伊先生出了什么岔子,我心里一定会过意不去。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是他将我带出刹罗,送到蓝闪;如今他需要帮助,我不能坐视不理。

      后半夜阴之月悬到头顶正中央的时候,莱伊先生醒了。我将水递到他唇边,他浅浅地喝了几口。我问他要不要吃点树果,他摇头拒绝了。就在我猜测他这一次又要有些什么新想法出现时,他开口了:
      “我有一只赞牙,”莱伊先生的声音很平静,“他不在这里。”
      说完,他望向镜湖,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又舒展开来,像是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似的。也许是夜晚的缘故,现在他的这种表情和之前的有微妙不同,让我觉得更真实可信——忍不住相信他真的有一个赞牙,而并非他的虚构。
      “那他现在在哪儿?”我顺着问了下去。
      “我不知道。”莱伊先生瞥了一眼地上的披风和长短两剑,火光将他的脸映得阴晴不定。今晚我没有用道标之叶照明,而是生起一堆明亮的火。也许是祖母的教诲在内心深处留下了深刻印象,“病者需要温暖来安心”,哪怕是一点点,我都希望能帮到莱伊先生。
      “把火熄了,用道标之叶。”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看样子是真的倦了。我依言吹灭火堆,取出木质小碟,将干燥的叶子漂在浅浅一层水面上。幽暗的绿光盈盈闪烁,我强撑着困意,坐在一截枯树桩上守着莱伊先生。

      翌日,他早早地就醒了,依旧大步地踏向我不知道的地方。这次走了约莫小半日,我们到了一间岩石堆砌的祠堂外。他说要去拜访一位咒术师,让我站在外面等他,我便顺从地等到他出来——一直到阳之月下沉、归鸟开始哑哑地飞回巢穴。当莱伊先生走出石祠的时候,我看到他脸上那层厚实的阴霾。
      是夜,他带着我回到蓝闪。入夜的集市的热闹程度不输给白天,有许多店铺燃起各样的蜡烛和灯火招揽顾客。有的更是别出心裁,用很薄的色纸做成空罩子扣在住光源外面,这些彩色的光芒新奇独特,很能吸引猫们的目光。
      走在拥挤的街道上,我跟在莱伊先生的后面置办火石,火绒,石灰一类的杂物,虽然有疑问,也不便问他。莱伊先生做事总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我认清了这一点后心安理得地充当自己的角色,并不去僭越他画下的那条界线。
      等一切准备完毕后,莱伊先生在一家旅店租下一间房,用独行者的态度将所有东西分门归类地整理停当。我屈膝坐在床上整理毛发,映着道标之叶的光芒,对着忙碌的他发呆。他不让我插手的意图是那样明显,就差开口撵我离开这里——有我和没我对他而言是一样的,只是时间问题,迟早也会分开。

      按理说,回到蓝闪后我应该能放下莱伊先生和他的一切,毕竟我已经在镜湖那里报答过他一路照顾的恩情。但是,某种强烈的责任感却使我无法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去:莱伊先生明显是有什么大计划,要动身去“某个重要的地方”,做“某件重要的事情”。他从石祠出来时候的脸色老在我眼前晃动,我无法就此放手不管。图书馆的事情拖上一两天也未必有什么损失,莱伊先生和我虽是萍水相逢,总觉得无法半途就抽身而退。
      街上的弦乐声从窗缝飘进来,我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半晌,莱伊先生那里传来了蹬上床铺的吱呀声,我见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莱伊先生,我明天想跟您一起去。”
      “没必要,这不是旅行。”莱伊先生淡淡地说道,我听到他在翻身。
      “您的病总需要一只猫来照顾,下一次万一在危险的时刻虚脱的话……”我转头去看莱伊先生,他静静地背对着我侧躺在他的床上,白色的尾巴覆在床上。
      “那不是病,”他的声音很低沉,“是我的记忆,它正在复苏。”
      我一怔,想着在书里也见过失忆的病患恢复时会有头痛症状的描写,相信了他的说辞:“那也不可以,莱伊先生。您在做的事情一定不安全,请务必让我也帮忙。”
      说完后我就后悔了,我除了空有大型种的体格,只剩下一肚子不成体系的学识。这样的猫能做什么?我想莱伊先生也在想这样的问题。
      “我去找我的赞牙。”莱伊先生用传得很远的声音说道。
      “您不是不知道……难道您今天去石祠,已经探听到了下落吗?”我说到一半就悟到了其中因由,连忙改口。

      沉默在室内缓缓流淌,散开,他最终没有明确地同意或是拒绝。对我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在我内心深处,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莱伊先生可能不需要我的帮助就可以完成这件事情,但是,他还是允许了我的介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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