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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印象派(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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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比卡女神的卵遗留在坚硬的荒原之上
岩缝里石丛间狂躁的风带来一线生机
啃下层层石块的猫们衔来泥土哭出眼泪
将种子播入土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那是阳之月的思念阴之月的爱慕群星的悲咏
呜咽的喉咙尝尽世间干渴磨损的牙齿全部脱落
光滑的皮毛染上尘埃孔武有力的身姿摇摇欲坠
荒原呐聆听吧这无尽无形的荒原之歌
荒原呐叹息吧这流传至今的荒原之歌
——《荒原之歌》 节选
和莱伊先生的相识源于他来铁铺订做武器,那恰好是我被父亲禁足的第六天。炉子所用的引火物是我最心爱的吟游诗人萨维尔写的《荒原之歌》,我扔进去的时候眼泪几乎要掉下来,直到父亲给了我一脚,叫我专心拉起风箱把火生旺。
这首诗歌在火舌的舔舐下卷曲,我望着这页浅黄的纸变成焦黄,黛黑,然后成为灰烬。废物,父亲在一边咆哮,莱伊先生则静静地伫立在铺子门口,望着门内的情景。在我含着泪水的眼里,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深刻,以至于很久以后我都能在梦里回想起父亲嘶哑变调的嗓子和莱伊先生在光里的剪影。
那时我还不知道莱伊先生患有失忆症,或者说,那更像是妄想症一样的病。在父亲晚上照例的酗酒胡话后,我知道了莱伊先生的出现在刹罗几乎引起轩然大波——近年来名声鼎鼎的赏金猎人,风头正劲。这次回到故乡他几乎拒绝了所有慕名前来求教的猫,不乏和长老、城主有密切关系的权贵之子。我还能记得父亲得意地昂着头、醉醺醺地比着粗鄙手势的模样,对莱伊先生能够光临我们家铁铺表达出难以自制的骄傲。
不过我也因此明白了莱伊先生在刹罗住不长。一,因为他漂泊四处的职业;二,得罪了那一圈人,是绝对无法在这里久居的。
所以,我,穆尔顿家铁器作坊的不肖长子,从那个晚上就开始酝酿叛逃家庭的计划。我喜欢文学,反感武力,而那灿烂的殿堂却要被深埋在铁铺的炉灰屑里,我不甘心。为了让我屈服于压力,父亲以一天毁去我的一本藏书的做法逼迫我继承家业,这激起了我二十年来都没有爆发出的叛逆心。
我至今都不知道是怎么巧妙地以驯顺的面目骗得了父亲的信任,在表现出对莱伊先生求教武艺的决心后,我主动提出替他送去新打铸好的武器。一切再顺利不过了,当我穿着斗篷、背着小小的包裹跟在莱伊先生身后出了刹罗地界以后,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实际情况是,住在长老他们安排的临时草屋里的莱伊先生没有理会我的请求。尽管我在他面前诉说了我的苦处,希望他对我施予援手和庇护,还将自己的储蓄全部放到了他面前算作报酬。他只是将武器的钱放到我面前,挥舞刀身试了试重量,对着光线细看刀锋。
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反应。我硬着头皮收起钱,死皮赖脸地跟在他身后,算是蒙混过自己的良心。
杂事无须赘述,我和莱伊先生的第一次正式交谈是在刹罗前往蓝闪方向的树林里。他坐在地上,身后是一棵大树闭目养神。我相当不习惯这种餐风露宿的夜晚,身边的黑暗随时像要扑过来的猛兽一样,只能厚着脸皮拉近和道标之叶的距离。
就在这时,莱伊先生主动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你怕黑?”
“有一点,”我如实答道,“这片林子里面的黑……就像要吞掉身体一样,难受死了。”
听了我的话后他不做声,于是我大着胆子开了口:“莱伊先生,您是远近闻名的赏金猎人,当然对黑暗毫无畏惧。我就是觉得它怪可怕的,不知道会钻出什么东西……”
“你多大了?”他转向我,口气平静,没有承接我先前的话。
听出了他话里的挪揄意味,我感到自己先前辩解里的理直气壮彻底烟消云散:“二十岁。”
他的白尾巴缓慢地摇动着,道标之叶的光芒将他的脸照得阴晴不定:“听说过‘失躯’吗?”
“是的!我爷爷就是死于这病,那真是非常可怕的场景……”那时候的我还年幼,那天的景象却还是历历在目:号哭的父亲,乱作一团的弟弟妹妹们,躺在床上翻腾不止、发出的破碎的吼叫声的老年雄猫……
莱伊先生陷入了沉默,像是在想什么心事。我醒悟到或许他是将我当做了胆小的那一类猫而不加理睬,心下不禁一阵懊恼,急于挽回自己的形象。
“我从小就喜好文学,酷爱读书,尤其是二杖的文字和历史。莱伊先生,你别看我是铁匠的儿子,在二杖语言学的分支上,我颇有心得,”见他尾巴摇晃的频率没有变化,我就大着胆子说了下去,“我的目标就是去蓝闪图书馆参加文献的翻译和审阅,我期望能在那里谋求一份工作。”
莱伊先生的尾巴停在半空不动了,他将脸转向我:“蓝闪的二杖图书馆?”
“是的!那里号称有最多最全的二杖文献,保存度是祗沙最完好的。我很希望能去那里见识一下。”不知不觉间我竟然站了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嗓音在发抖,生怕眼前的这只雄猫会看轻我的价值。
“语言么?”他自言自语道,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俄而,他像打发时间一样地问道:“‘丽比卡’在二杖的语言里怎么说?”
“gato.”我颇有自信地回答道。
“雄猫?雌猫?”
“gato,gata.”
“老猫?小猫?”
“gato,gatinho.”
他问得快我答得也快,五个词说完后,他又恢复了爱理不理的表情闭上了眼睛。略带沮丧地坐了下来,我学着他打起瞌睡。
这个夜晚并不平静,总有许多让我心烦气躁的杂音:擦着草叶的夜行动物,天空扑棱棱飞过、发出啼鸣的宿鸟,森林深处刷拉刷拉的不明响动……正在我觉得后背蹭着树皮凸起很不舒服、准备换个姿势时,莱伊先生捂着额头,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姿势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喉间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又像是咆哮,又像是悲鸣。我从浅薄的睡眠里醒来,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着实让我觉得难以应付。
“莱伊先生!”我呼唤着他的名字下意识躲到术后。他的那副模样让我根本不敢靠近。他倚在树边,肌肉线条分明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尽管是在黑暗里隔着一段距离,我能看见他将曲成钩状的手指牢牢抠进树皮,都能想象出此刻他白皙皮肤下爆起的青筋。
莱伊先生这样痛苦的缘由直到最后我也没能确定,只是不成熟的猜想。在之后同行的路上这病症也发作过几次,我留在他身边的最重要缘由之一也是因为担心这点。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给我的冲击是极大的,我没想过这样刚硬的猫也有脆弱的一面——说“脆弱”也不准确,莱伊先生只是因为痛苦而显示了与平时不符的虚弱姿态。
在他的声音变小后,我试着挪动脚步,尽量使身体体积看上去更小。
“莱伊先生,你感觉怎么样,是哪里不舒服么?”我一边猜测是不是赏金猎人生涯里留下的旧疾突然发作,一边翻找是否有能用来救急的物品。他的额前渗出了汗珠,艰难地摇摇头,避开我的目光。
良久,他的呼吸声恢复了正常。我看到他将手掌平伸到面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像第一次看到我似地抬起头上下打量我。我的背心透过布衣抵着粗糙的树皮,拿着揩汗的布巾和治疗头昏发热的草药包,手足无措地站在离他十来米的地方。
莱伊先生看上去并不因为被我看到耻态而在意,只是用一种自然的口气问道:“喂,你见到我的赞牙没有?”
“莱伊先生,你说什么?”也许是我莫名其妙的态度他有些惊讶,他几乎是完整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见过我的赞牙吗?”这一次在听他说到“我的赞牙”四个字时,那语气竟变得出奇地柔和。
我摇摇头,收起杂碎物件,将携带的清水递到他手边。他接过了,白色的耳朵尖动了一下,尾巴甩过一侧,拍打起一些微尘:“你见过吗?”
“没有,”我自知这回答过于简单,补充了一句,“您是独自回到刹罗的,我是在铁铺第一次见到您。”
莱伊先生陷入沉默,少顷,他将竹筒里的水一饮而尽。我以为他就此放下了这件事情,而之后的一系列经历让我明白了我真是彻底小觑了莱伊先生的固执。自那晚以后,他无时不幻想他有一只赞牙,而且不经意地用各种方式提醒我“他”的存在,似乎不认得“他”便是身为暂时旅伴的我的失职和懈怠——对此,我只能看成是与那奇怪病症并发的妄想症。除了忍耐,也没有其他法子可以禁止他的种种行为。
两三日后的某天,我们走了许久才找到水源。痛饮一番后,我俯照例用水筒盛水备用,余光扫到莱伊先生直起身子,转向扎根在溪边的的一颗树。
“怎么了?”察觉到他目光的凝滞,我问道。这棵寄生了很多藤蔓和其他植物的空心大树里攀附缠绕着不少植株,我不知道他在观察什么。莱伊先生什么也没说,只是敏捷地蹬上树干,借着反弹之力跃到半空,在枝杈间敏捷地穿梭,轻巧地摘下了吊在树梢上的几个成熟奎姆果实。
起跳迅速,落地潇洒,即便是习武之风盛行的刹罗,能有他这样的身手实属难得,我印象里与之相称的年轻一代几乎是寥寥。但是,不管身姿多么矫健,武艺多么高强,一想起他罹患的那种病,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同情和惋惜。
“莱伊先生,我们的食物还很充足,”正在我这么说的时候,醒悟到他也许是口渴了,就特意多加了一句,“不过这个时节的奎姆很甜,应该很好吃。”
他转身望着我,露出与其说是困惑、不如说是感伤的表情:“这是留给我的赞牙的,他最喜欢吃这种树果。”
“说了多少次了,您现在真的没有赞牙,莱伊先生。”听到这里我虽不忍心,还是向他指出了事实。我早该推测出他那是下意识的举动,连他本人也都无法解释的——但,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再怎么做,也不会有稀罕的赞牙凭空出现。
“我把他……弄丢了?”像是不确定似地,莱伊先生白色的耳朵稍微动了动,蓝色的眼睛里透出不确定的踌躇。我心里翻涌过许多句子,但真要从喉咙里说出来却又是非常困难的。他终于又露出了往日毫不迷惘的坚定眼神,将奎姆放进包裹。
成熟的新鲜树果保存不易,莱伊先生每天都会清理。我想,那几天会不会有走蓝闪商道的猫对路边腐烂的奎姆果实感到诧异,认为那是某种恶作剧的路标?也许,仅仅认为是专门运送树果的商队路过吧。
莱伊先生将这个习惯保持到了抵达蓝闪——祗沙首屈一指的市镇。我们到达的时候是还能听到鸟叫的清晨,只有进货的商队比我们早。只是出了林子,我一眼便望到林立的典型二杖风格的建筑;进了大门后,又不禁为依附在那些坚固物质上的巧妙居所啧啧称奇。这些外貌与我看到的书中的描绘并无二处,但是华丽的布篷、密密麻麻的商铺和川流不息的各种体型的猫们可就比单纯的文字和插图出彩得多。
比起刹罗严明的纪律和肃然的市容,这里不但可以随意走动,还充满了热闹的气氛:这一边抱着幼猫在看摊的雌猫穿着碎花布衣服在吆喝,那一边的年轻雄猫将沉重的口袋搭到肩上,叫嚷着借过;左前方细心刷理货物的猫手指拈着翘起的胡子,笑眯眯地向往来的熟识的猫点头问好;隔着一条大路,两边的猫在喊话,仅仅是闲扯某日酒馆里面喝的某种佳酿口感如何劲道、某种货物的价格又跌了几成……
这就是,蓝闪,我梦想里的圣城。它尘土飞扬、嘈杂不已的路径在我看来是如此可爱,似乎在低低地呼唤我,等待我加入到这些猫们中成为他们的一员。一想到图书馆近在眼前,我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立刻飞到那里去。
那么,是否就要在这里和莱伊先生告别呢?我转向他,他没有看我,仅仅是一如既往地快步往前走。我忙跟了上去,心里盘算必须郑重地感激他一番,再独自离开。然而事实又让我发愁:带着不多的盘缠,如何能在蓝闪生存下去?餐风露宿也许可以忍下十天半月,但是……
还没等我考虑出妥善的方案,莱伊先生便停下了。我抬头,发现面前是一家商店,莱伊先生抱着手臂站在店门口,没有显示出进去的意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看到他向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买一点止血的草药。”
虽然存下的货币不多,我还是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了。店门口摆着非常好闻的盆花以招徕顾客,门外挂着十来个由五彩石子和干花编织的花冠。我匆匆扫过,隐约瞥到好几类稀有的花种。店面不大却井然有序,一只小雌猫正半卷着袖子清理货架。像是她母亲的雌猫站在正中一边招徕顾客,一边提点她各类货物的特性。
“早安。”我想把话说得文雅一点,又觉得市井之中没有那个必要,终于还是把“这位夫人”四个字咽了下去。
“早安,您要点什么?”她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四处张望,目光还是落到了花冠上。和外面的陈设不一样,里面的货色要好出许多,虽然数量要少上一些。
“这个……先生,已经有人预定了。您看,这些挺括的剑鞘,华丽的纹章,也是畅销货,很适合您呢。要是有了喜欢的雌猫,这边漂亮的手镯和珠子也是好东西。”察觉到她想引开我的注意力,我也不为难她,筹措应对的言辞。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小姑娘披着一头橘红色的披肩发,尖尖的耳朵俏皮地动着。虽然店里有客人,她还是挺满不在乎地向母亲撒娇。
“今晚就回来——这位客人,这孩子就是比较任性,请不要见怪——吉娜,别动你爸爸的草药!那是防止晕厥和发烧的,到这里来。”她声音不大,女儿却已经乖乖地住了手,看来还是个很驯服的孩子。
“我要一些止血的草药碎末。”钱货两清后我就退了出去,受到店内昏暗氛围的影响,明亮的阳光一时让我不太适应。令我高兴的是,莱伊先生果真还在那里等我。虽然他只是站在门边凝视着那些花冠,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气,周围熙熙攘攘的猫们对他而言就是背景。
不知怎么,我很想让这一幕多持续一会儿——驻足不动的莱伊先生也好,充满活力的蓝闪街市也好,天空飞过的鸟漂浮的云洒下光辉的阳之月也好,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记录下这一切,保存在纸上成为永恒。
但这一切只能是空想,他瞟向了我,定格就此打破。在他开口前,我说道:“莱伊先生,如果您想要一个花环的话,里面有卖更好的。”
“不用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竟然伸出手指去触碰那枯萎的花朵。虽然他的动作很轻,我还是看到了几篇细碎的花瓣掉了下来。
沉默无声地,他再一次走到了我前面,我紧紧跟着他,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几次那家在角落里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