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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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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辘辘有声,曦和独坐,不知何思。流云观其颜色,难知悲喜,未见怒容,自是莫敢出言相扰。
江家与丁府虽是官商有别、里坊不同,毕竟是同在一城,即或再远亦是有限,只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抵达。方转入街巷口,便有门前小厮识出丁府车马形制,急急使人往院中通传。车马尚未立定,便有青衣仆妇上前迎候,将曦和引往上房。
江氏一族本是吉州书香世家,却与别家迥然不同。族中规训:职业无贵贱,言行有高低;书卷中可得风骨,山海间可壮胸怀;如此则万事皆无惧。故此族中子弟皆是不拘一格,唯才是论,而得士农工商无所不有、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是以江父虽是行商之身,然则性情洒脱,交游广阔;喜好文房四宝,宝爱善本典籍;尊子贡崇陶朱,别是一派风流。其人如此,其府上之境可想而知,曾有这般赞道:虽处京都之地,却别有江南秀色;虽是豪富之家,却别有清幽雅意。
曦和行走于自家庭院之中,眼前见得游廊一侧有藤萝袅袅,其上荚果串串、羽叶依依,别有风致;回眸间,镂花窗中有几处脆桃初微红、一树枇杷正熟黄,正堪入画;低眉处,有阶下纤草得雨水清润,含露欲滴,风韵更胜。
前世也曾往苏州盘桓,也曾流连名苑佳境,也略略知晓些:隔而不隔,界而未界之理;曦和虽是久处其中却也不得不暗赞此间景致别出心裁,令人有出尘之想。如此美景,又焉得不叫人心境顿开?更念及家中父母慈爱之心、兄妹友爱之情,曦和心中郁结之气一时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转过长廊,前面便是正房。甫一进房,曦和但见母亲江刘氏微有忧色,大嫂江王氏正低声劝解,想来必是因己而起,不免带出笑意上前见礼。
“非年非节,无喜无贺,贸贸然归家,所为何来呀?” 江刘氏心中虽有些不安,其忧却不肯轻易显露人前,只得如惯常一般揶揄打趣自家女儿。
“阿娘这般言语莫不是不喜我来归?抑或是久已厌弃?若真如此,我岂非要涕泪俱下,衣衫俱湿?”曦和捧了茶盏亲奉与阿娘,言辞中却多有小女儿态,再无分毫果决潇洒,反倒多添几分惫懒爱娇。
江王氏素来与小姑交好,怎能不知其意?不由得笑道:“曦和家来,爹娘怎会不喜?只盼得曦和多留几日才好。奈何妹婿难舍难离,不多时定会循迹而来,二人携手同归,爹娘又是空欢喜一场。”
曦和闻言笑意不减,拈起一枚早杏于手中把玩,口中却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阿爹阿娘必能称心如愿,只是哥哥嫂子往后勿要嫌我聒噪胡闹。”
一言既出,闻者皆惊。江刘氏手中杯盏霎时跌落,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详询。
江王氏屏退左右,按捺心情,斟酌再三方才问道:“曦和此言过矣。夫妻间一时嫌隙也属常事,又怎可轻出此言?莫如放宽心怀,在家中多多休憩几日,待得平心静气后再做道理。”
曦和将黄杏儿轻轻掷回果盘中,神色懒懒,不愿作答。江刘氏微怒道:“拂云、碧痕之事犹是余波未了,丁府又因何故与你为难?”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婆母心中久有怨愤,粉饰太平又有何用?夫君怀中早有新人,含恨衔怨又有何用?”曦和摆摆手道,“旧日若不是阿娘嫂嫂苦劝不休、夫君指天誓地,我又岂肯轻易回头?既已回头,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亦是怨不得他人。”
曦和言罢,却见母亲嫂嫂皆是哑然无声,亦觉言辞过于尖刻,连忙笑着上前倚着江刘氏,亲亲热热地说道:“待得曦和脱却旧樊笼,日日承欢膝下,一家和睦,岂不是好?难不成家中养不得我一个游手好闲的?”
江刘氏眼角微红,轻抚女儿发端,正要开言,却听得有人笑着问道:“何人敢说我家曦和游手好闲?这等多嘴多舌之人,待阿爹重重罚他如何?”语声未落,却见有一四旬男子迤迤而行、从容入内,其后有两人随行,正是江父与江家二子。
见得房中气氛凝重,江父却又开言道:“想来又是曦和顽皮任性,才惹得你阿娘垂泪,还不上前赔个不是?”
江母思及女儿之苦,心中实是难解,不由得嗔道:“与女儿何干?若不是你当初识人不清,口口声声只说是‘饱读诗文,事母纯孝,仪表堂堂,实乃佳婿’,又何至于断送女儿终身?”
“丁大又惹出何等事端祸害姊姊?旧日情谊尽皆抛诸脑后,昔日誓言全数化作飞烟,真真是忘恩负义,待我明日亲自去丁府讨要个说法。”江源和性子急躁,闻言大怒。
江清和却喝止道:“二弟,爹娘面前莫要信口开河。丁大又岂是你能胡乱叫得?曦和归家兹事体大,莫要焦躁,乱了分寸,以免生出其他祸端,贻害无穷。”江源和口中喏喏,却不曾出言相抗。
江父微微颔首,若有赞许之意,转身却劝慰老妻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只是古人云‘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曦和惯有计较,想来心中已有定论,你我便从其策而行之,又待如何?”
“世间待女子多有苛责,和离之事于丁府未必有碍,于曦和却是有害,只怕日后……”江母心中犹豫不定,难以决断。
曦和不待母亲言尽,便柔声祈求道:“阿娘又何须多生犹疑?姻缘自有天定,他年若是有缘,又岂会因声名而生贰心?此后若是无缘,又何必因此而耿耿于怀?若是一味强求,实是累人累己,为智者所不取。”
江父亦是随声附和道:“曦和所言甚是,昔年若非是碍于情谊,惑于皮相,又焉能有今日之乱?且自宽怀,儿孙当有儿孙福,莫要计算太过。”
“正是,正是。丁家对姊姊多有嫌厌,我等又岂会对其青眼有加?既是相看两相厌,又何必纠缠不休?正要快刀斩乱麻,以除后患。”江源和尚武,最是厌弃瞻前顾后、首鼠两端之举。
江清和夫妇亦皆点头称是,众人有志一同,当下便合计择日请族老同行,往丁府商议和离之事。
丁母早有此意,江家所行正中下怀,自是心满意足,无所不愿。不过月余,两家便各遂其愿、各得其所。
当日曦和倚窗而坐,将放妻书细细看来,其中写的正是: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
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仇隙。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正是如此,旧日青梅竹马,何必生憎?昔年耳鬓厮磨,又何必有怨?意难平也罢,气难解也罢,今日一别,各道珍重,再无干系,如此而已。
往事已矣,再难追回,唯有笔下纸上留有痕迹:
道是无情不是。道是多情非是。是是与非非,最是酸涩滋味。尤记,尤记,人于梅下初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