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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水生芙蕖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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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文苑中屋舍繁多,有台、阁、楼、轩、斋等,绝无雷同、相似之所。其名既不相同,布局自有异处。
或任溪水淙淙,松柏虬生,天然烂漫,姿态万千,而我自悠然其中;或是积水为湖,水色潋滟,则凭栏远眺,别是自在临风;或有怪石嶙峋,林木葱茏,而引水飞溅,如瀑布直落,多有山林之趣。
林林总总,难以尽表,实是各有巧心,各具风姿。人皆言:书文苑既藏书卷珍物、书房宝器,又得园林之盛、溪林之幽。
故此各处虽无墙壁相隔,但隐隐以溪流、林木为界,俨然自成院落,颇得‘无隔之隔’个中三昧。方絮斋亦不例外,方絮斋之胜,胜在曲径通幽。
其路径迂回曲折,故不知其远近,难晓其深浅。满目苍翠,松柏相盖,而人行其中,则尽为绿意所染;水声叮咚,如山歌小调,轻盈可爱,虽是近在耳畔,却难窥见其形貌。方絮斋貌似近在眼前,然行走多时却总不可得。
唯至幽径尽处,方有另一番情状,至此方知何为柳暗花明,何为豁然开朗。溪水、丛林一时俱离人而去,独见有书斋连片而起。
绕行其后,则有侧门、暗梯悄然以待。一行人拾阶而上,登临其顶,也丝毫未曾惊扰其中来客。
方絮斋上,凉风习习,主宾分坐,自有小童殷勤奉茶而来。师生二人谈笑间,不免提及适才之乱。
飞云欲要禀明,却为人所退,只听得简行先生淡然言道:“因物相争,各不相让而已,无甚大事。”
“书文苑声名在外,久已无人敢于此大肆吵闹、扰人清静。未知何人如此大胆?”曦和闻言,心中亦是释然。
“一者想是家中富贵,然初至京师,不知旧俗,不免失态;一者必是高门娇子,却少出闺门,不识俗务,不免任性。若此等人,仆从如云,一呼而百应,所求无所不得,如此失态也不足为怪。”
“富贵人家,所见也多,只怕相争之物非是俗物。”曦和心思敏锐,转念间已有他想,“晓和将至,书笺名品不可或缺。先生侵淫此道也久,品评极是中肯,以为此物可否?”
“此笺乃是不可多得之物,晓和若然得见,必是爱不释手。”简行先生对答如流,无有迟疑。
“噫,此笺真有如此之好,能得先生这般称赞?”
“那是自然。古来笺纸也不在少,薛氏笺以其色彩多变而见长,讶花笺以其花纹繁复而见长,云母笺以其光影幻变而见长,金银笺自以富贵喜气而见长,然则此四时花笺别出心裁,不与他同。此笺不仅能取各家之长,避各家之短;更可留时花之香,绘时花之形;甫一见世,便为名士闺秀所共赏。”
“原来此物名为四时花笺,只怕与四时繁花脱不得干系。”
“曦和此言不差。春以桃李为先,辅以幽兰娇杏;夏以蔷薇为先,辅以芙蓉牡丹;秋以菊英为先,辅以木樨紫薇;冬以寒梅当先,辅以海红玉茗。四时花品几乎尽在其中,此方是四时花笺之说。”简行先生详加释疑道。
“数年陷于俗世纷扰,诚不知有如此不俗之物现世,实是可惜。”曦和眼波流转,笑意更胜方才,“不过今日得知,也未为晚,还请先生将出珍藏之物,容我细细赏鉴一二。”
“赏鉴也非难事,若是曦和猜中四时花笺为何人所制,便将一年四藏之数奉送与你又何妨?”
“当真如此?”曦和追问道。
“当真如此。”
“如此珍品,精工细作,耗费人力必不在少,而一时一季所成之笺也是极少,而一年四藏更是难得。先生所费不菲,真是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曦和口出谦辞,手中却已将飞云呈上之笺盒轻轻拆开。
任取其一铺展于案上,方一入目,曦和便已是目眩神迷,但见其中飞花如雨,宛然风动,恰是落英缤纷,神韵天成。以手轻抚,方知偏偏花瓣非是人力描摹而出,乃是天生天授,却不知是用何等机巧之法,嵌入笺纸之中。
左上别有一枝墨桃欹斜而下,其上花繁点点,虽则墨痕极浅极淡,但依然勾勒出春之欣欣、桃之夭夭。
这正是:绽放枝头当绚烂,飘落风中亦从容。又暗合前人旧诗:‘翩翩舞春意,纷纷不需惜’。更有淡淡桃花之甜香萦绕不散,真是叫人拍案叫绝。
飞云复取其一,其意又不相同。只见:梨花残落,少少飘零于风中,不知归处;多者凋零于地上,或是污损、各自散落,或有残败,聚集一处;春去无留意,不胜唏嘘。
然其上却有新叶簇簇而生,其中隐约可见果子点绿,亦有果香若隐若现。两相对照,却正是:世人皆怜花残落,谁知新生在枝头?
制法别出心裁,立意巧心独具,满室因之生色,但听得曦和喃喃自语道:“精细纤巧,暗香盈袖,如此巧思非闺阁女子不能为之。”
“工笔技法细腻,非善画之人不能为之。”
“调制之法熟稔,非熟手巧匠而不能为之。”
“花情花态宛然如生,花开花落尽在其中。此笺非爱花之人不能赏之,非识花之人不能知之,非惜花之人不能为之。”
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良久 ,曦和方是桀然一笑道:“此笺何人所制,我已大约知晓,且借先生旧日诗文为答。”
言罢,曦和旋即提笔,一气呵成。诸人细细看去,其上写的正是:
身虽困晦暗,心自向晴初。
风来亦亭亭,雨去犹疏疏。
但嫌珠玉累,多辞脂粉污。
何谓去雕饰?清水生芙蕖。
“未知我之猜想,可曾射中先生之谜底?”曦和成竹在胸,搁笔却又向简行先生躬身一拜道:“今日一试方知我昔日所学,也并未尽付故纸旧物中。先生苦心我自知之,感念在怀,无以言表。”
“曦和聪颖,自能闻弦歌而知雅意,吾心甚慰。”简行先生安受其礼,含笑而答。
“先生嘉勉,日后定当时时在心。只是心中犹有疑惑难解,谭芙娘自赎己身,归于淮扬张氏也有近五载。人皆道谭芙娘闭门谢客,安心羹汤事,再不问其它,何时又制四时花笺以营生计?”
听闻曦和之言,简行先生面有黯然,似乎难于开口述说。曦和虽不知其故,但深知先生其人,是故不发一词,默然归座。若在一瞬间,满室寂静,气氛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