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去平城吧 ...
-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没有继续和崔逸云的对话，那已经没有意义，如她所说，我没有证据，不能拿她怎么样。而与她面对面，实在是一种折磨，倒不如赶快想些对策，比如，借助许妈的关系找出一些“事实”来。
即使经理正为着芳华的失踪焦头烂额，即使他在冷静后会发现这其中的诸多漏洞，也绝不会由此打消对我的疑虑——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被劫持，严刑拷打，或者，直接杀了泄愤。
在此之前，我得自救。
一路盘算着，我慢慢地走，直到远远看到家里的灯光，漂亮的二层小洋楼灯火通明，仿佛正在等待它的主人。
只是……我本能地停下脚步——整座房子统共十来个房间，每个窗户都亮着灯，包括卧室，我甚至看到几个人影映在玻璃窗上。
下意识躲到路边的阴影里，手却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心脏在一瞬间收缩，那手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冰冷像针刺入肌肤：“啊！”我吓得抵呼一声。
“小姐，是我！”
将尖叫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我借着惨淡的月光看清身边黑黝黝的人影，惊讶地瞪大了眼：“翠莲？”
“是我，”小姑娘似乎在外头呆了许久，手和脸都冻得冷冰冰的，嘴里哈着白气，瘦小的身影往我这里靠了靠，“这里很危险，小姐快跟我走。”
……
我被翠莲领着穿了许多弄堂，最后拐进一条小巷，她向我解释：“我自小在这里长大，爹娘没了，老屋就给了二叔——这里很偏僻，他们找不到这里。”
我有些疑惑：“既然你还有个二叔，怎么卖身去了夜总会？”
“家里穷，二叔自家的孩子读养不活，哪有闲饭给我吃？”她答得平平稳稳，瞧不出什么情绪。
我却有些心酸，被她拉着敲了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见了她口中的二叔。
那是个极魁梧的中年男人，长了一脸大胡子，黑暗里瞧不清面容，翠莲喊了声“叔！”他也只淡淡嗯了，便将我们迎进了屋。
直到此时，我才有机会向她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整所房子灯火通明，陌生的人影出现在卧室，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
“经理派了人来，二话不讲直接翻箱倒柜——也没找出什么来，却不走，只说要等小姐您回来。”顿了顿，又道，“许妈见事情不妙，叫我偷偷溜出来告诉您，那里回不去啦，我想他们一定想不到您会到贫民区来，就自作主张带小姐来了这里。”
我盯着昏暗灯光下翠莲扑闪着的大眼睛，直到她局促不安地垂下头，声音也小了下去：“小姐……”
握住她的手，我柔声道：“你做的很对，谢谢你，翠莲。”
……
如翠莲所说，这里是贫民窟，她二叔的家除了茅草砌起的灶房，只有一间像样的屋子，用细密的竹条隔成了两间。
“亏得婶子和妹妹不在，不然还真没地方住。”她道。
我问：“她们去了哪里？”
“在绣坊里做活的，约莫是要开夜工。”
“哦——”我看一眼那被当做阻隔的细竹条，虽然排得密，总也有许多缝隙，想起那个魁梧的中年汉子，便问，“你二叔呢？”
“我给了些钱，他出去买酒吃了——小姐放心，我叔是个晓得事理的，知道他在这里不方便，今儿夜里是不会回来的。”
我点点头，一屁股坐到床上，低矮的木板床发出悠长的“咯吱”的呻吟，令人十分不自在，说起来我并没过过多少苦日子，小时在家里自不必说，来了上海也不曾在钱财处十分紧张，即使缩在那落魄的小巷子里，好歹也是坐北朝南，屋舍敞亮的，比这里不知好出多少。
看一眼翠莲瘦小的身材，我努力将心里的酸涩压下去，沉思道：“许妈说，叫我不要回去？”
“……是的,那里很危险，不，整个上海都不安全，经理的势力很大的，小姐——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也是许妈的意思？”
她讷讷看我一眼，声音小了下去：“是我自己想的……”
我笑了笑：“你想得很对，只是，”顿一顿，皱起眉头，“我总觉得仓促，为什么叫我别回去，经理再凶恶，也不至于要我亡命天涯，翠莲，你再仔细想想，许妈还说了什么？”
小丫头苦起了脸，半晌摇头道：“没有，没有什么了。”
“不行，”我起身，“我得回去一趟。”即使我被认定是曝光丑闻的元凶，经理恨我入骨，我也相信许妈他们能护我周全，作为旗子，他们怎么可鞥叫我离开上海而没有任何嘱咐，母亲还在他们手上，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逃之夭夭。
却不想翠莲的反应出奇激烈，她跳起来，一把抓住我：“你不能去！”
我回过头，十分惊异。
“对、对不起，小姐，”她连忙缩回手，却又抬了头，十分坚定地道，“你不能回去。”
“你不担心许妈吗？她一个面对那些人，我不回去，她会很危险的。”我试图说服她。
“这……”她似乎犹豫了下，咬咬牙，下决定似的，“但我更担心你，我晓得，许管家她不是好人。”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您和许管家在卧室里说话，我曾听见过，——她叫您去勾引陆大帅，还几度威胁你。小姐，这是个机会，她自顾不暇，肯定没办法监视你，又是她亲口叫您别回去，你正好趁机离开，将来即使不小心被捉到，也有个说法，罪责也不在您身上。”
我一愣，随即摇头：“不成，你不懂……”
“我懂，”她却打断我，“小姐愿意为许管家卖命，一定是有额什么把柄或重要的人落到了他们手里，只是照现在的情况，他们只会对您予取予求，绝不会将您的亲人放出来的，倒不如离开这里，您可以去——找陆大帅，许管家这边，可以说是去执行任务，您再想办法得了大帅的喜欢，他一高兴，别说一个亲人，就是十个，也能给您救下来，到时候，说不好您就是大帅夫人了呢。”
我被这一番话惊得无以复加，或者早该想到，在这世道上混的，哪会有人真正天真烂漫，眼前侃侃而谈、满腹算计的人，和那个被许妈罚跪在院子里、哭得抽抽搭搭的小丫头，哪里像一个人？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终是将满腹翻涌的思绪压下，只做出一副沉思的模样，一脸唏嘘，又为难道：“没想到你竟知道这样多，只是离开上海却不是件简单事，头等紧要的就是我们没钱，难道要一路乞讨着去找大帅？只怕到了，他也不会再瞧我一眼，所以，我还得回去一趟，至少拿些钱。”
“小姐你看这个，”翠莲早收起小丫头片子的憨直表情，笑得高深莫测，跑到门外瞧了一圈，确定没人后回来，变戏法似的从里衣里头拿出个小袋子，哗啦倒出许多东西。
张大佛爷送的红宝石扳指儿、李局长送的羊脂白玉镯，付赫松送的西洋钻石链……我望着那昏暗光线下依旧光华灿烂的东西，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处长送的红珊瑚盆栽最值钱，可那太大，拿不了，我就给藏了起来，另找了这个出来，”说着，从个小荷包里掏出一沓票子来，正是我放在首饰盒子里日常花销同的钱。
“实在是……”我张张嘴，最后却只说，“快把东西收起来吧，早点歇着，明天我去火车站问问，买了票我们立刻走。”
……
在我的要求下，翠莲和我睡到了一张床上，她睡得快，没一会就打起了不轻不重的呼噜，伴着木板床吱咯咯的动静，叫我怎么也无法入睡。
仰头去看破败的屋顶，高振软卧睡得多了，此刻我恍若隔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才会躺在这里，难道，真的离开上海去平城？
去找陆允正是早在计划里的事，只是未免太过匆忙，我想起芳华高傲冷漠的脸，经理精明市侩的脸，崔逸云精致恶毒的脸，许妈平静木讷的脸，方志远含情脉脉的脸，付清凤温柔含笑的脸，张大佛爷阴冷暴戾的脸，茉莉憔悴的长了雀斑的脸，一念之间，我会将多少人和事甩到身后？
脑中最后的画面是陆允正深沉看不到底的双眸，静静的、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注视我，带着魔力一眼，仿佛是诱惑，意识渐渐模糊，我陷入沉沉睡梦。
……
第二日天色尚有些灰蒙时，我便醒了过来，翠莲却已不在身边，在木板床上轻手轻脚换了个角度，正好能从门板的缝隙里看到外头的光景，两个人站在院子当中，看身形，正是翠莲和她二叔，两人说着话，但声音压得极低，我并不能听见。
直到门吱呀一声响，我闭着眼睛道：“翠莲。”
“小姐醒了？”她脚步轻快，显是心情不错。
“起得这样早？”我坐起身。
“习惯了，”她笑嘻嘻地伸了手过来，压低声音，“而且，我托了二叔，赶早儿买了这个。”
长了茧子的手心里，静静躺了两张火车票，打上海到平城。
沉默半晌，我终是感慨道：“翠莲啊，你能干得叫我惶恐。”特别是和以前的你相比时。
出乎意料的，她二话没说，“扑通”一声直直跪到了黄泥地板上，“我只是想让小姐看到，翠莲是个有用的人，求小姐带着翠莲。”在我的注视下，她顿了顿，重重磕了个头，接着道，“我不想一辈子做穷人，就算一辈子是丫头，总好过三餐不得饱。以后即使是给人做小，也能穿金戴银、荣华富贵，总好过跟个一穷二白的遭一辈子罪——求小姐带着我，全了翠莲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去平城吧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