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从心上明》苏意暖

1、明净可爱的少年

　　那是夏天，十七岁的宗瑧在工部侍郎云家的园子里参加宴饮。云家因女儿嫁给太子做侧妃，在府后新建了园子供侧妃归宁，太子不好意思总带侧妃回娘家，便邀了五位弟弟同往，大热天的，王弟们只好不顾暑热悉数相陪。

　　因是小型家宴，席间作陪的只有云家长子云淮。酒过三巡，大家都喝了不少，虽然淡酒不醉人，但歌舞丝竹，声燥影乱，宗瑧便离席出来走走。

　　园子很大，修得也精心，时而开阔疏朗，时而精巧雅致，布局参差有致，他穿假山，过竹林，不由信步越走越远。

　　下蜂腰桥，眼前风格一转，安静的轩廊间，有莲花在青石缺口处幽然开放，香气四溢。漫步走去，这么暑热的天，整个人不由淡然清净下来，世间事略不萦怀。便那时，他见到了云洛。

　　白衫少年坐在水中央的亭子里低头看书，黑发用一只玉簪挽在脑后，发梢随意地垂在脖颈。白玉般精雕的容颜，安静得不可思议，仿佛不在人间。那时明明是午后，宗瑧的眼前却豁然如升起一轮明月——

　　从此他一想起云洛就想到明月，皎洁明亮，清洌高远，他的一生也就被这少年牵着走，再也忘不了那个像月亮一般明净的少年。

　　宗瑧静静地看少年读书，身形不动一动，直到那少年看完一章书，抬头舒展下脖颈，望见了他。少年目光微讶，但向他展颜一笑，整个园子在该霎那就亮了起来。

　　宗瑧回以微笑，少年已礼貌站起，方要说话，少年的目波微移，宗瑧知道当是寻自己的宫人找来了，便向少年拱手再一笑，转身随宫人走了。——虽有曲桥通往亭子间，可他怕自己身上的酒气唐突了清净少年。——过后他总想知道，自己在云洛眼中第一印象是什么，却一直没问。

　　只因见了云洛，他就完全地忘记自己，再也想不起问这个问题了。

　　三哥宗琅打量他，笑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难道花园深处邂逅了美人？”眼望宫人眨眨眼睛，“看来我也要逛逛了。”说罢，宗琅就起身催促那宫人带路，宗瑧心突地一跳，笑对云淮道：“云学士，方才在荷风亭见一位小公子在读书，旁边还有一张琴，那是谁？”

　　云淮眉心轻微一耸，笑道：“永王走了这么远？那应是舍弟，今年一十五岁，只爱读书抚琴，自幼腼腆，不敢见客，因此没叫他出来拜见各位王爷。舍弟年少不知礼，没冲撞了永王吧。”

　　“怎会？”宗瑧微笑，方欲再谦辞两句，那边宗琅已停步笑道：“爱抚琴？快请出来见见，太学曾开琴课，我向来对琴感兴趣，请小公子出来为我们抚一曲助兴如何？”

　　宗瑧微笑：“也是，我正想寻一懂琴的伴读呢。云学士，我与令弟一见投缘，想秉明皇上请了令弟做我伴读可好？”

　　宗琅的脸已不是颜色。云淮连忙起身躬身一礼：“谢永王眷顾抬爱。只是舍弟实在年幼，从未进过学堂，不但愚笨无学，性子还乖张，顽劣异常，委实难以做永王伴读，惭愧惶恐之至，万望永王恕罪开恩。”

　　他是真推辞，话都说到这样恳切份上，宗瑧也是没想到。太子宗琛悠悠笑道：“六弟正缺个伴读，我听说这位小内弟师从世外异人，琴艺不俗，做六弟伴读还真合适。清源兄你就别谦让了，请出来为我们弹一曲吧，我还不曾听过他的琴声。”

　　云淮的眼中是真不愿，但太子的话不能驳，只得告了罪，亲自去叫云洛出来。宗瑧的心不由微微有些异样，自己别是给那少年添了麻烦？

　　这里宗琅坐回桌前，六位皇子若无其事继续吃酒说笑。宗瑧知道自己和宗琅的梁子就此结上了，可他真怕宗琅依样寻去看见了云洛。

　　哪怕只是可能，这样的危险也冒不起。

　　他既见到了云洛，就要保护他。谁想这么一保护，便是一生一世。

　　云洛在云淮的陪伴下出来了，并未近前，只走上绿水环绕的亭子间，红色夏纱外衣，白色织锦内领，古朴雅丽，衬得容颜分外俊美清亮。

　　亭外水间此时正是数枝白莲挺秀绽放，绿水、白莲、红衣少年——连成的画面简单而丰美，众人不由暗喝了一声彩。

　　便见少年恭敬一礼，琴旁落座，虽然年少，但姿仪端雅，隐隐然有高蹈出世之风神。稍静片刻，手指抬起，琴音便自寂静空山般响起，有山泉水自岩间流出，一滴，两滴，滴落深潭，回音响彻山间——他弹的是高山流水。

　　琴声一起，宗瑧便震颤得呆住。他曾学过琴的，终因更喜欢箫而放下琴。想来世间有的人就是为琴而生的，那样的天分，求也求不得。

　　高山流水宗瑧也曾弹过，却总觉得差了什么，不够有韵味，因此放下。哪想同样的琴曲，到了云洛手下就有了生命，轻重缓急、深浅起伏间，琴音深入听者的内心，连灵魂都被掠夺，待到泉出深山，遇激流险滩，当真是惊心动魄，在那样音声席卷的震撼与激动中，宗瑧心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被征服。被这个只十五岁的少年征服。

　　待琴音终于水入大海，烟波浩淼，宗瑧坐在那里，连思维都没有了，耳边只是那天籁般的音乐，眼前只是那个一世难遇的人。

　　爱慕，不由分说地汹涌扑来，将他整个人淹没。云洛以清澈的灵魂、天才的领悟、神奇的指法，如天神一般降临，用琴音垄断一切，主宰了他的心魂。他是人间的王，他则是琴之王！

　　安静中，安王宗琅热烈拍掌道：“真是天籁之音！得听云小弟一曲，三生有幸！”

　　云洛谦然腼腆一笑，起身行礼，恢复了少年稚气模样，笑容纯净无暇、神采飞扬。

　　宗琅激动得抬手就解腰间玉佩，宗瑧当即收回震颤的灵魂，起身微笑道：“云小公子之琴技，百年不遇之天才。宗瑧想向你拜师学琴，希望能收了我这个弟子，莫嫌我痴长两岁愚笨不堪。”说着便弯身一躬。

　　宗琅的手愕然停了下来。众王皆端坐不言，心中各异、眸中饶有兴趣地看戏。六弟宗瑧向来是安静退避的性子，没想到忽然出手，且一出手就这么狠，抢在宗琅之前要云洛为伴读还不够，竟还当场拜师。他以皇子身份都向幼者鞠躬了，宗琅若想压过他在云洛心头制造深刻印象，难道还下跪磕头不成？

　　坐中气氛微妙起来。

　　云淮离座奔过来阻拦：“永王怎可如此，他担不起！”

　　亭子里的云洛已温柔一笑，谦然回了一躬，清澈的声音道：“王爷折杀云洛了。王爷箫声名满京都，云洛很想拜王爷为师，学习吹箫呢。”

　　宗琅霍地狠狠拍手大笑：“这个答复好，哈哈哈。”

　　太子宗琛道：“三弟，人家还是孩子。”起身：“时辰不早了，大家告辞吧。”命人唤侧妃回宫，又拍了拍宗瑧肩：“恭喜你找到了新伴读人选。潘家那小子此时不哭得怎么样呢，你记着派人去探望探望。”

　　宗瑧眼望还在亭边候立的云洛，安然没有言声。

　　云侧妃在侍女环拥下走出来，是一极清丽温柔的美人，与云洛容颜有七八分像。太子显然对云侧妃疼爱有加，温柔搀扶云侧妃上轿。宗瑧几人只有一边等着，安王宗琅终忍不住低声开言：“云小公子，确然不俗……没想到，六弟尚未议婚，也有了这个爱好？”

　　宗瑧明利挑他一眼：“三哥你有意见么？”

　　对上宗瑧湛亮的目光，宗琅一抖，只好咧嘴干笑。二、四、五三王在一旁个个面上保持笑盈盈的平静，眼风都不斜一下，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