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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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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是做梦了。
梦里,临邺城紫蘅宫中梨花纷然。我站在长宁宫阶下,宫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身体不能自控,我走到抬起的窗棂前。宫室内间的一派混乱。明黄色华丽织锦繁复的幔帐前,玄衣墨发的男子握住从床畔垂下的手,没有言语动作仿佛石刻。
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在悲伤,记忆里的他温柔从容,喜怒都是淡淡的。可那样的人只要站在你眼前,就会觉得安定。
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没有做梦,我只是回到了百年前,那时我刚刚死掉,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魂魄。茫茫天地间,只想守着我的夫君。即便我清醒地晓得他再也看不见我,不会再唤我阿梨,可我只是希望我死了他不会那么为难。可我……又怕他难过,所以不肯离开。
那时,他是梁国刚刚即位的君王。将门出生一路谋划,篡权夺位后血洗前朝陈国王室。而我是前朝陈国王室梨音公主,顶着那样的身份,能够当他三年的妻子,大抵已值得百年流离。
百年之后,我是魔族青帝的胞妹苍梧公主,身负神鸟青鸾之力,通彻天地。所有人都嘲笑说上古魔神几乎永生不灭,凡尘一世,原本不堪提及。
可我不晓得,我还要多久才能忘记他。
而百年之前,我痴立在长宁殿外窗棂之前,梨花瓣在我眼前落下,第一次知道鬼魂是可以有眼泪的。泪落下时,临邺城的仲春霜雪骤降,千万树的梨花一夜之间从盛绽到枯萎,美得醉生梦死。
那一刻,陷在黑色斗篷的祁夜便是自漫天落花里从容走出。
他说,公主,是时候回青族了。
此刻,眼前的幻境与那时并不相同。床前的男子仿佛感觉到什么,他陡然回头,琥珀色的眸静静映着呆立窗前的我,那眸里乍然亮起的光华让人禁不住沉溺。
“阿梨。”
他唤我,越过殿中一众失措的宫娥。他推门而出,脚步踉跄,眸中是我记忆里从未有过的慌张。
我想转身逃开,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
我想了他百年,即便是梦,也是好的。
他毫无犹疑地来到我身前,却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修长手指在触到我的那一瞬却从我身前穿过。我避开他比我还要绝望的目光,那熟悉的薄唇抿得更紧,清瘦的脸庞即便疲倦落魄却依旧好看到让人贪恋。
一片静默里,他一次次尝试,干净修长的手一次次从我身上穿过。我想开口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沉默里,他似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对那一片虚空,以拥抱的手势将早已没有形体的我,慎重而温柔地纳入怀中。
我想这梦实在太美好了,缓缓闭上眼,手落在腰间,若水剑的清冷触觉蔓延。
铮!青色的剑芒暴涨,拥着我的人在长剑划破他胸前衣襟时,以凡人不可能到达的速度退到几丈之外。
幻术破灭,小院梨树之下立着一个着艳丽红衣的女子。她身段窈窕动人,一张脸却布满龟裂的纹路,两厢混杂更是出奇的诡异。
“心魔七律?”我疑问句出口就变作肯定,再一探索她的气泽却有些哭笑不得,“你一个精通惑人之术的魔族,怎生自己堕入了妖道。”
七律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嫉妒。心魔,或者说此刻应该叫她画皮妖。对于容貌的追逐成为了魔的执念,这倒是奇闻异事。
她看着我,轻轻勾唇,若不是那张天怒人怨的脸,大概这个动作还真有几分风情:“这次连公主都劳动了,七律真是荣幸。”
我摸了摸小臂上的鸡皮疙瘩,攥紧了剑扬眉道:“这年头大家谋生不易,你随我回青族洗涤浊气,惑人作乱之事就此揭过如何?”
我倒不是纯粹好心,只是历来心魔有窥测心念的本领。我百年来虽然在祁夜手下术法学得勉强,但我晓得自己弱处对上这样的魔物是极为不利的。
更何况,即便只是方才的幻境,我也没有勇气打破第二次。
梨树下,心魔眼中闪动我不明了的贪婪光芒,红色裙角飞扬,一瞬之间血色的雾气几乎遮住了清亮月色。
“云素,怎么还不动手?”
她目光死死盯住我,却不像在对我说话。
胸口猝不及防传来一阵钝痛,若水剑自我手中飞出,迎向那几乎同时向我扑来的红衣女妖。我回过头去,极小的动作几乎已耗尽全身力气,身后白日初见的宫装女子还是楚楚可怜的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
她避开我的目光,手中银芒交织的阵法源源不断抽走我血脉中的神力。她有些惊惶地松开手,一面流泪一面后退,倒像是我在欺负她。
身上的灵力一点点被抽走,我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血色的雾气更甚遮天蔽月,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
又要被祁夜嘲笑了,失去意识前我这样想。
醒来的时候,四下漆黑死寂。我试了试,发现周身不晓得下了怎样的禁咒竟然使不出半分法力。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里亦算是我的故地——梁国地牢。
祁夜说,我们当魔的,太好心是惯然没有好下场的。
从前,我自负一身捡来的本领,大大小小除了不少妖魔。直到这次踢到铁板才晓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只是祁夜不知道,我其实着实不敢改掉我当梨音时的一点习惯。
我还是梨音的时候觉得这辈子唯一的目标就是赖定萧衡。而整个紫蘅宫,甚至梁国上下都晓得他自幼疼我到骨子里去。直到我离世前,他身边十三暗卫几乎全都安置在了长宁殿。那时,他的重臣公羊宏刚刚洗血前朝陈国王室,那个耿直的老头子一直觉得我是个祸害,每每上朝都要领着朝臣奏上一本,立志斩草除根。可都这样了,萧衡还是一力压了下来,甚至将纳妃都推了三年。
他那样复杂的人,我从来不敢猜测到底瞧上梨音哪一点,所以我宁愿一直当个软弱无能滥好心的傻姑娘,尽管我比谁都清楚他早就不在了。
我在冰冷的地牢里将自己蜷成一团。想来心魔不至于知道我怕黑,所以没换个亮堂点的地方也着实怪不得人家。
只是,我连怕黑都是萧衡惯出来的,这真是让人分外不能释怀。
我小时候病得厉害的时候天天缠着萧衡,病得不厉害的时候天天想办法怎么缠着萧衡。后来干脆义正言辞地告诉他我怕黑,要他夜夜守着我睡着了才能离开。久而久之真开始怕黑了,等有一天他不在了才晓得自作孽不可活。
凌晨的寒意从地面一点点涌上来,失去法力后,四肢都快要僵了,青鸾体质一偏寒就昏昏欲睡。
一片漆黑里,我有些难过。百年来在漆黑的地牢里,我第一次那样真实的感受到我对萧衡的思念。我想念他,却狼狈得那样厉害。如果他还能出现,一定一定不要这个时候看到我。
就好像百年前的梨音见到萧衡的时候一定要换上干净好看的裙子。如果别的都做不到,至少要当个好看的小姑娘,才稍稍可以配得上他。我抬手卡住自己的喉咙,死死压抑着自己不想喊出那个名字,眼泪源源不断地滚落。
“萧衡……萧衡……”虚空的黑暗里,我听见自己低声一遍遍唤出那个名字。我抵着自己的喉咙,却究竟控制不住。
“阿梨。”朦胧中有人在轻轻地唤我,熟悉动听。
我从没说过,我其实在某一瞬很嫉妒那个白衣宫装的女子,就像七律嫉妒我有张好皮相,都是执念。我嫉妒她可以用三百年换她的半刻厮守。而我天上地下,不论拿什么交换,都不能再当萧衡的妻子。
“萧衡,我不想当苍梧了,青族没有梨花……祁夜还老是让我抓魔抓妖怪,他说我从前很坏,如果不多做事的话,苍崖会把我赶走。”
我喃喃说了很多有的没的,那一声低唤仿佛打开了一扇往回走的门。我还是那个有人宠着的小姑娘,有人耐心听你说所有琐碎小事。朦胧中有人安抚般的拂过我的头发,令人眷念的苏合香拥着我,温暖到让人不想醒来。
“阿梨,睡一觉吧,醒来一切都会好的。”他语气温柔缠绵,好不真实。
“我不要醒来了。”我带着鼻音赌气反驳。
“好。”
“醒来也不要再回去。”我继续得寸进尺。
“好。”他答得毫无脾气。
我想这个梦真好,比七律那个假冒的梦境美好太多。可惜等我悠悠醒来,才估摸那也不过是随口牵就的谎言。
光线纷纷涌进眼里,我有些不习惯地伸手挡了挡,抬头才看清眼前的人。
安静的竹舍里光线温和,融融暖光下那张如冰玉砌成的容颜越发清隽。我有些贪恋地不肯放下手,借着那一刻偷看百年思念的容颜。
男子泼墨长发用玉质发冠束起,琥珀色的眸如寒潭幽寂。挺直鼻梁下,薄唇抿起看不出喜怒。那一袭白衣胜雪,装束仿佛清雅的王侯公子,却掩不住一身出尘的清冷。睥睨红尘亿万年的上古神族,大抵都是那样的,不言不语已拒人千里。
见他眉头缓缓蹙起,我也不好意思再装下去,拿下手干笑了两声寒暄道:“景苏神君拨冗来到凡间,莫不是也是来凭古吊今的?”
他垂眸注视着我我,眸中一派平静无波。我还没来得及失望,他却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钝钝的痛觉传来时我有些呆,半晌才炸毛:“你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回了魔界便当真不晓得痛了,言咒你若不愿用大可告诉我,断然没必要把自己为难成这样。”
他皱起眉头,语气平淡得窥不出一丝半点多余的关心。
自作多情的尴尬情境,我在九重天上彻底经历过一次。因而,就算他堪堪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敢再做多想。
“算计你那心魔同我有些渊源,这趟亦算是了结我从前的尘缘。你如今着实虚弱了些,我的言咒你姑且留着。待此番事了,我收回便是。”
这个此番事了,大抵有些一语双关的意味。
我努力摆出得体笑容,有些艰难开口:“自当如上神所言。”
景苏长眉微微蹙起,忽有些突兀道:“苍梧,你在难过?”
他声音平静清冷,我心底一瞬慌乱,而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却依旧不起波澜。
“上神说笑了,苍梧能得上神相助收服心魔是百年难求的际遇,只觉得庆幸不已。”我一字一句,勉励维持笑意,“我梦里一向糊涂,大概一时昏了头总不自觉就把神君误以为是先夫。冒犯之处还请神君看在我脑子不好使的份上原谅则个。”
我避开他的目光,把握着分寸一字一句斟酌,神思却到底恍惚了。
祁夜曾说,我同萧衡那一世姻缘,不过是我欠九重天司掌音律的上神景苏一笔情债。千年前,他于神界迎娶凤族雪魄上仙。大婚当夜,我盗走神界玲珑九转玉。此后,我于魔族逆施溯光之阵,企图扰乱诸天命理。幸好他以神体撞碎法阵,又替我扛了反噬,将养千年仍不得不下凡历劫。
那时,我被囚在碧墟大抵快二十年。其间无数次想逃脱无果,却也渐渐熟悉了自己的神体,更晓得那玩意于神仙是个多么不得的东西。如今想来,九重天宫只罚了我痴恋他二十年又为他而死,当真是九重天近些年来最亏本的买卖了。
因而,我同萧衡的一切不过是写在命格谱子里的故事,做不得真。
景苏上神自洪荒初开便诞于世间,二十年相守于他万万年光阴再浅薄不过,又怎会有丝毫眷顾。所以,纵然我这漫漫百年不能相忘,大抵是不值一提的。
“苍梧,你如今是青族的公主。若非迟迟放不下过往,也不至于如此容易便着了心魔的道,被夺了法体。”
我正恍惚着,听他清冷而好听的嗓音,眼睛终究不争气地变得朦胧。
我垂头看自己掌心交错的纹路,勉强笑道:“我省的,劳烦神君提点。只是,神君万万年与天地同寿,三界六道无人不仰慕。而我的夫君,除我外再难有人记他百年。苍梧这一生漫长,除了想念他,找不出旁的要紧事情。”